从《生死疲劳》看莫言的创新

2021-11-23 12:57李晨阳浙江海洋大学浙江舟山316000
名作欣赏 2021年32期

⊙李晨阳 [浙江海洋大学,浙江 舟山 316000]

《生死疲劳》讲述了地主西门闹死后经过六道轮回投胎为各种动物的所见奇闻及其与农民蓝脸家族的恩怨情仇,故事跨度长达半个世纪,小说生动地展现了中国的农村和土地在土改、人民公社、承包责任制等历史关键时期中的种种社会形态与人性变化。小说语言生动幽默且通俗易懂,寓言式的故事,更是辛辣地讽刺了农民与土地之间展现的卑劣人性与生命的可悲。为了呈现这些内容,莫言可谓是煞费苦心地进行了一番创新,既复活了古代文本结构,以说书人的方式为读者讲述一个个精彩故事,同时引入东方轮回魔幻主义,在土改、轮回主题上进行了大胆创新,从而彰显出这部作品独特的文学创新价值。

一、《生死疲劳》主题内容上的创新

(一)地主讲述“土改”

莫言在《生死疲劳》中进行了大胆的创新,赋予地主叙述的权利,由地主自己讲述土地改革运动,让读者能够了解到一个地主是如何看待土地改革运动的。莫言对地主人物形象在土改主题小说中叙述者地位的颠覆,是对土改题材作品的极大创新,也使我们能够从一个新的角度对土地改革运动产生新的认识,也可以与传统土改主题小说的内容进行对比。

首先在地主的回忆,《驴折腾》中,地主成为土地改革运动中的受害者,西门闹详细地向人们讲述了在土地改革运动中所蒙受的不白之冤,而莫言也第一次给了土地改革中的地主们为自己辩解的机会。小说中,西门闹讲述了土改前、土改中以及土改后自己的做法与感受。土改前,西门闹是一个勤劳节俭,靠双手与智慧发家致富的正面地主形象,而且本人乐善好施,为西门屯做了不少好事。西门闹自认为:“我虽是高密东北乡第一的大富户,但一直保持着劳动的习惯。三月扶犁,四月播种,五月割麦,六月栽瓜,七月锄豆,八月杀麻,九月掐谷,十月翻地,寒冬腊月里我也不恋热炕头,天麻麻亮就撅着个粪筐子去捡狗屎。”如此正面且积极的地主人物西门闹,面对土地改革运动,当然会心有不甘、怨气冲天。莫言在赋予地主西门闹叙事的权利中,也借西门闹的口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均分土地,历朝都有先例,但均分土地前也用不着把我枪毙啊!”西门闹所有一切的冤屈与不解,正是土地改革运动中所有地主们的“心声”。莫言通过给予他们为自己辩解的机会、说话的权利,让我们更为直观地认识到当年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是如何进行的,又是由哪些人进行的,最后得出了什么结果。这种主题创新所带来的效果是以往土改题材小说所不能及的。

(二)“东方式”轮回主题

轮回是东方宗教中的一种理念,人通过六道轮回可以将前世的仇恨逐渐化解为平淡。在轮回主题叙事上,莫言以地主西门闹从人到兽的进化,再从兽到人的转变,揭示出作者对于佛教、人兽的理解。轮回主题在《生死疲劳》中的体现,主要集中在西门闹从人轮回到不同的动物,最后又轮回到人的过程。

在人到兽的轮回上,西门闹起初投胎为一头小驴子,通过驴的双眼,西门闹看到自己的家产、家眷在土改运动中分崩离析。此时恰逢农业合作社,西门驴与蓝脸为伍坚持单干,蓝脸也像一头倔驴一样不参与集体生产,顶着洪泰岳等人的舆论压力,在自己的土地上耕耘。看到蓝脸的孤寂与悲凉,西门闹对于蓝脸的怨恨逐渐化解为同情,此为西门闹由人到兽轮回的一种转变。但作为一头驴,西门闹在兽性驱使下追求驴花花,并且发誓“我们永远在一起,天宫地母也休想把我们分离”,此为西门闹轮回中在兽层面上的主体意识的体现,是西门闹由兽逐步向人转变的标志。后来,西门闹投胎为蓝脸家的牛,依然跟着蓝脸单干,最终被前世的儿子西门金龙一把火烧死。西门牛的死是对人生本苦佛教理念的体现,而西门牛一心跟着蓝脸单干的行为显现出西门闹对于前世与蓝脸的恨以及对于公社一帮人的怨已经大幅度弱化,其在这一阶段所表现的是作为一头牛的兽性。最后,西门闹投胎为一头猪,赶上大养其猪的好时代,西门闹也过上了养尊处优的好日子,此时的西门闹接受了作为猪的事实,也在努力淡忘前世的回忆,展现更多兽性。在此后的轮回中,西门闹的运气似乎越来越好,依次转世为狗、猴子以及蓝解放的孙子蓝千岁。转世为狗时,西门闹从农村到了城市,并且被狗公推举为狗集团的主席,时常与其他狗进行聚会,这一系列行为体现出西门闹在狗阶段的轮回上的人性更为突出。

同比一般土改小说,莫言在主题上大胆引入东方轮回主题,既能够使得西门闹的转变过程变得奇幻且富有吸引力,同时也让人们可以更好地理解地主的罪恶是可以得到救赎的。这同比20 世纪80年代作家通过展现地主人性复杂以及50年代模式化的说地主都是恶霸的主题处理,更为恰当合理,而且也更加具有人性化的特点。

二、《生死疲劳》结构形式上的创新

(一)说书式与中国魔幻主义的结合

莫言在《生死疲劳》中将古代章回体文体结构进行复活,既是对中国古典文学的致敬,同时也展现出莫言独特的叙事态度,由此也可以看出莫言在叙事层面上选择使用章回体小说结构本身,就已经具有极高的创新价值。

《生死疲劳》共有五十三章节,采用传统的章回体小说形式。另外,莫言以章回体说书式的方式为读者讲述每一个故事,也正是借助章回体小说可以对特定的价值理念以及价值人格对其所产生的悲剧冲突进行彰显。采用说书一样的叙述方式,再融合中国传统的六道轮回魔幻主义内容,体现出莫言在作品叙述上对于传统小说回归的期望。小说中,主人公西门闹经历了驴、牛、猪、狗、猴、人的六道轮回转变,而这些转变通过不同章节的讲述,建立了莫言文学创作的独特叙述视角。

(二)“三位一体”的叙事结构

莫言在《生死疲劳》叙事结构设计上,实际是借鉴了《百年孤独》的环形结构,这种叙事结构以第三人称叙事为主,而莫言则创新了这种结构,开设了第一二三人称并举的三位一体式的新型叙事结构。多叙事主体的灵活转变,将历史、家族以及东方轮回奇幻主义完美融合,从而进一步凸显了所刻画人物的特点,也将小说反观历史、政治寓言的作用发挥出来。

蓝千岁是小说的主要叙述者,但是并非是所有章节中的第一叙述者,莫言通过不断地变化叙述者的定位,使得整个故事更加玄幻离奇,而且也可以从多角度展现人物和情节。

为了能够扩大叙事空间,作者还在第五部分中,将自己设立为唯一的叙述者,从而达到其调节文本氛围的作用。蓝千岁叙述的内容是西门闹在阴间世界以及轮回为动物以后所看到的人类社会,而蓝解放与莫言的叙述则补全了动物视角以外的内容,这样三个不同的叙述主体形成的叙事结构,互相补充,既丰富了故事内容,也避免单一叙述主体造成的故事内容偏颇的问题。

三、《生死疲劳》叙事方式上的创新

(一)动物视角的独特叙事

利用动物视角观察和看待世界,是莫言文学作品叙事的主要特色之一。动物视角的叙述方式,既扩大了作品叙述的边界,使得不同的动物视角也成为反观历史的角度,并且通过动物看到的与人看到的事物差异性的展现,使得读者可以更为客观地了解历史,认识社会。

例如在《猪撒欢》这部分中,莫言从西门猪的视角中,展现出大养其猪的年代,人民公社的盲目:“从得到全县养猪现场会要在这里召开的消息那一刻起,整个村庄便沉浸在一种节日的气氛当中。”为了能够更好地展现当时的历史面貌和社会现实,莫言让这个猪十六走出猪圈,上街溜达,通过猪的眼睛看到了人们对于养猪现场会的欢迎之情,大家敲锣打鼓、张灯结彩,充满疯狂的行为。而且,莫言在猪的叙述中,也加入了一些反思,以达到对当时疯狂年代行为的讥讽。除了通过动物视角展现真实历史与社会的冲突,莫言还通过动物视角展现一种陌生的人与动物的关系。西门驴与驴花花最终悲惨的下场,也旨在借助动物视角来进一步展现出人类的自私狡猾,以这种相比正常叙述视角更原生态的方式,可以让读者认识到一个真实、客观的世界,也了解到人与动物陌生关系的一面。

(二)轻松幽默的寓言化叙事

莫言在《生死疲劳》中,使用寓言化的叙事体现在三个方面。首先,莫言将不同的动物作为各个故事的主角,通过西门闹投胎的不同的动物为叙事主体,就已经实现了语言化的叙事。其次,莫言通过赋予西门闹所投胎的动物人性的思想以及行为,使得西门闹所投胎的驴牛猪等牲畜,参与到这场土改运动中,而原本作为历史史实和社会现实的内容,在具有人性思想的动物加入以后,使得整个故事都变得具有寓言的味道,这是内容上的寓言化叙事处理。再次,莫言在叙事上借鉴了卡夫卡《变形记》中动物寓言故事的手法,通过西门闹投胎不同动物的方式讲述历史、展现社会现实,从而使得读者能够在阅读中深切感知生与死之间是如此的疲劳与无奈。寓言故事总是极具深意且通俗易懂的,在这一点上,莫言作为一个语言奇才,通过驴、牛、猪等不同动物的口吻,使得一个个故事变得更加生动戏谑。可谓是提高了小说的可读性,也增加了小说的趣味性。

四、《生死疲劳》语言修辞上的创新

(一)雅俗共赏的语言特色

《生死疲劳》在语言上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莫言在小说中运用了大量地方口头语,从而体现出小说雅俗共赏的语言特色。首先在口头语的运用上,比如“老哥,吃吧,别犟劲了”中的“犟劲”是固执、不听劝的意思,这种口头语的运用,不但易于读者的理解,而且也体现出说话者的话语信息。方言的运用也体现出浓郁的雅俗共赏的语言特色。比如名词:热憋子、拔毛、货郎鼓等;动词:干甚、骗腿等;形容词:窝囊、焦干;其他词:孬好等。除此之外,大量俗谚的使用,也使得文章内容更加通俗易懂。比如西门闹大老婆白氏因为无法生育,于是将陪嫁丫头迎春赶到西门闹床上:“当家的,你把她收了吧!肥水不流外人田!”白氏这句“肥水不流外人田”意思是陪嫁丫头作为自家物,不能够便宜了外人。这种极具生活化气息的话语,使得小说呈现出通俗的风语言风格。

(二)新颖重构的修辞手法

莫言在文学创作上非常注重个性化语言的运用,通过使用变异手法创造出新的词汇,从而将自己对于生活的认识更生动地展现给读者。旧词新用、熟词生用是莫言在修辞方法上进行创新的重要表现。在此方面,莫言主要是对现有词汇的改造。比如“人们都知道,伺候好了县长的驴,就会让县长格外高兴。拍了我的驴屁,就等于拍了县长的马屁”这句中,叙述者“我”原本是蓝脸的驴,后来被征用为县长的专属坐骑,人们为了讨好县长,也要讨好县长的驴。因此,拍马屁自然就成了拍驴屁,讽刺意味也更加强烈。

除了旧词新用、熟词生用之外,借词也是莫言创新修辞方法的重要表现。比如在“莫言跌落在我的面前。我以为会把这小子跌得支离破碎,没想到他打了一个滚就坐了起来”这句中,“支离破碎”原本所指的是事物零散的样子,而形容人是支离破碎则打破了人的完整性,延伸意思即是人已经死了,但是后面紧接着是“没想到他打了一个滚就坐了起来”,既表现了“我”西门猪的夸张,也说明“莫言”被孙豹用力掷出的程度,一个“支离破碎”的语义特征将情节变得更加动感鲜活,使读者仿佛听到了身体关节在落地一瞬间发出的咯咯响声。

五、结语

《生死疲劳》通过讲述地主西门闹死后轮回、投胎为不同动物的过程及其所看所闻的社会现实与历史发展进程,体现出作者对于生命的渴望以及生与死疲劳中的无奈。莫言在题材创作上创新地将地主作为主体叙述者开展故事,而在轮回题材上也将六道轮回与人性、兽性的转变进行了融合,从而强化了小说对于生与死的主题探讨。在叙事结构与方式创新上,莫言将传统章回体小说与中国魔幻主义相融合,并且建立三位一体的叙事结构,从动物视角以幽默寓言的方式,构建出一个个奇幻荒诞的故事,并且通过不同叙述者,丰富了小说的画面感,全方位地展现真实的社会现实与历史。作为一个语言奇才,莫言善于改造旧词、创造新词且大量使用民俗谚语,使得小说语言极具浓郁的乡土气息,同时也准确地将莫言对于生活的认知传达给读者。

莫言的《生死疲劳》中在文体结构、语言运用等方面进行了大胆创新,既复活了古代文体结构、又极大地展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与语言的魅力,其对于土地、农民以及生命的关怀,也正是其对于中国现代文学创作的贡献与意义所在。

①②③⑤⑧⑨⑩⑫⑬ 莫言:《生死疲劳》,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0页,第6页,第49页,第215页,第84页,第12页,第79页,第265页。

④⑥ 李晓姣:《莫言小说的动物书写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版,第27页,第45页。

⑦⑨⑪ 李洪燕:《莫言小说方言词语研究》,《四川师范大学2017年硕士论文集》,第11页,第12页,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