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者倾听神秘的交响
——细读昌耀《峨日朵雪峰之侧》及其他

2021-11-23 12:57胡苏珍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浙江宁波315211
名作欣赏 2021年32期

⊙胡苏珍 [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浙江 宁波 315211]

“我躺着。开拓我吧!我就是这荒土/我就是这岩层,这河床”,这是昌耀20 世纪60年代的诗行,几乎可视作他身后近二十年被发现、被阐释的接受史注脚。新世纪以来,昌耀跃出了“西部诗歌”标签,逐渐获得业内名家冠以的“大诗人”之誉,在各大诗歌选本中,他的近十多首诗《斯人》《高车》《峨日朵雪峰之侧》《鹿的角枝》《紫金冠》《时间客店》《划呀,划呀,父亲们!》等,进入百年新诗经典的范围。与此同时,昌耀的影响也从新诗研究界的小众化接受,逐渐拓宽到大众普及层面。除了《河床》进入过人教版选修教材,《峨日朵雪峰之侧》也选入统编版高中语文教材。不过,昌耀有着独特的气质秉性,他独特的诗歌技艺也不一定贴合大众传播,围绕他的精品细读自有殊异路径。

一、句法、通感与意志的凝合

好诗往往都有一个如获天启似的开端,昌耀的多个名篇第一句便迅速地抓住读者,感觉和句法能夺人耳目。这些开头,或是一种内心声音的自我倾听画面,如“静极——谁的叹嘘?”(《斯人》);或是一个视觉层次慢镜头的推出,如“从地平线渐次隆起者/是青海的高车”(《高车》);或是一个暗自撬动的感觉开关,如“自从听懂波涛的律动以来,/我们的触角,就是如此确凿地/感受着大海的挑逗”(《划呀,划呀,父亲们!》)。这些技法不一的开端,句式和长短都不同,但暗藏的语法和感觉对位却一致,换句话说,昌耀对汉语传达是自信的,他知道怎样的语法通向对应的诗意感觉,呈现血里的生命意志,看似轻轻一句,其实举重若轻,一下子便让爱诗者沉入了他的诗性世界。

以各大选本垂青、细读却未充分展开的《峨日朵雪峰之侧》为例,足可领略昌耀如何将句法、通感和意志紧密勾连。该篇起句——“这是我此刻仅能征服的高度了”,绕过寻常的抒情,直接亮出“征服”的姿势,追求的“高度”,显豁而有力,为全诗定下基调和势能,确立了登山者高处眺望、俯听万物的视点,形式和内容严整合一。显然,这一起句径直呈现了一个具体场景,不适合高声朗读,而适合凝神入境,让我们立即渴望肃穆地跟着诗人看、听、想。诗题中的“峨日朵雪峰”传递了西部风物背景,引领着读者进入那个神秘、旷远、寂静的空间。通观诗篇,似乎只是一个登山者看落日、听坠石的几个动作和画面,但构成诗之核的诸多限定词提示我们,这是一首富有精神力度、讲究语言品性的佳篇。要写出这样的西部意境,需要在这片土地长久地定居、体察,和岁月、土地、人一一交融。一个匆匆的西部旅行客难以呈现这样深邃的世界。

诗篇头一句引发了下面五行诗一气连贯的绵密,换言之,第二行到第六行是一个完整的长句,“探出前额”的动作,跟着“惊异于”到“山海”的动宾结构。不过,这一冒险的句法因为有文言词法“于”的保障,竟显得如此妥帖和巧妙。仔细品来,长句跨行对诗人来说,就是为了实现感觉的延宕,像显微镜一样,凸显每一个看点的细部停顿。首先注意的视点是“薄壁那边”,一个“薄”字暗示了登山者处境的危险——他没有可依靠的宽阔的厚壁。但就是这一个“薄”字,引出的却是即将坠落的“太阳”物象。

西部看日落,历来是一道肃穆的盛景。在高建群《西地平线上》中,夕阳“像一辆勒勒车的轮子,静静地停驻在那里”,“色如春联的红纸”“颤抖了两下,往下一跃”,或如“灰白色的五分钱硬币”,“家里的墙壁上画着的一个姑娘的红脸蛋”,神圣的庄严中含着家常的亲切。而昌耀感觉殊异,他先会心出太阳“朝向峨日朵之雪彷徨许久”。如果说前面的“征服”给人“阳刚”的感觉,这里的“彷徨”突变为阴性的软,其中的暗示,或谓太阳给冰冷的雪山一些长久的照耀,或对雪峰的纯洁存有留恋,抑或是对自己即将坠落的命运而徘徊。无论哪一种暗示都传达了昌耀善感的心思。当然,彷徨过后的“落”是登山者更注目、倾听的,那是“决然跃入”!一个主动选择的态度和行动。而且,向山海的一“跃”,诗人规避了惯常想象的寂静无声,虚拟成千军万马的杂沓。

“听”,是《峨日朵雪峰之侧》的重头想象。象征主义的“应和说”在昌耀的听觉描摹中得到了神示。经由太阳的坠落云海,昌耀如同捕捉到了宇宙的庙堂发出“隐隐约约”的声响,继而用立体扩音器放大。“石砾不时滑坡,/引动棕色深渊自上而下一派嚣鸣”,从外部现象逻辑看,这是登山者触到石子的实际场景,但从后文的“默享”心境看,更有可能是在日落的瞬间诗人对“引力”幻化出的感应场景。换言之,日落,石坠,都是由宇宙中的“引力”的牵引和物象触发带动,并引出了一派“嚣鸣”,而这声响,盘旋在“棕色深渊”,一个看不见的神秘空间。好一个再造的抽象空间!“嚣鸣”的联觉,许是诗人曾为军人的生命个性的唤起,那鸣响变成“军旅远去的喊杀声”,充满了格斗的意志。只不过,这里的格斗更与诗人对命运的搏击紧密相关。一如登山者为了奋勇攀越,“指关节铆钉一般楔入巨石的罅隙”,这也是意志楔入命运的罅隙。搏击的痕迹如此历历可见:“血滴,从脚下撕裂的鞋底渗出”。

“登山”的精神主体在血、痛中张扬起来。昌耀十四岁别母参军,十七岁身负重伤,两年后投身大西北,继而因某一诗作受苦,历经几番人生磨难,这一“知人论世”利于进入《峨日朵雪峰之侧》。昌耀创作呈现一种品茗苦难、沉吟孤独的心性,一种沉厚又劲浑的气质。就抒情音质来说,昌耀多数时候并不高亢,而是他自况的“键盘乐器的低音区,是大提琴,是圆号,是萨克斯管”。他是赶路者,是亡命徒,也是囚徒。“像一个亡命徒,凭借夜色/我牵着跛马,已是趱行在万山的通衢,蛰身/猛兽出没的林莽,扪摸着高山苔藓寄生的峭岩”(《山旅——对于山河、历史和人民的印象》)。在动荡年代,被抛却僻壤的困苦时时尾随他,他把孤独、冻馁的万物看作自己的化身,“带箭失落于昏溟的大雁/那在闷热的刺棵丛里伸长脖颈/手持石器追食着蜥蜴的万物之灵/是他昨日的影子”(《慈航》)。有时候,他承认苦难的永恒与绝对,这是对生命核心本质的正视。“我是一只亡命的鹿,/顾不得悬崖绝壁。……我赤裸的灵魂,/有如小鸟,/正被一只黑手捏紧。”(《大山的囚徒》)这种低音调出于一种冷静的沉思,是诗人了然于个体的卑小与寂寞。在那首最短小精悍的《斯人》中,他摹刻出了一幅横隔两半球的画面对比:“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缘而走。/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从诗的意境看,纸上一行只隔,传递的是几万里之遥,空间极为宏远;而“独坐”者在偌大天地间无伴、无声,仿佛人间只有他孤影自看,为他伴奏心曲的,大概是那半球密西西比河上的风雨,由此,他的孤独也推远到密西西比河上,弥漫于全宇宙。

可见,昌耀的写作皆因能正视痛苦给予他的“修炼”,包括孤寂、感伤和徒劳等复杂情绪综合在一起的东西。同时,他还自觉追求一种阳刚、阴柔相生的多色调的美。在诗的后半部分,峨日朵雪峰观落日的奇幻让他升腾出抒情的冲动:“此刻真渴望有一只雄鹰或雪豹与我为伍。”典型的西部动物雄鹰、雪豹,被诗人邀来做伴,它们是“我”的精神同道,两者多次出现在昌耀其他诗篇中,如“风是鹰的母亲,鹰是风的宠儿”(《凶年逸稿》),“归属寂寞的雪豹逡巡”(《慈航》),分别关乎雄勇和孤独。可见,诗人对自我人格有清晰的期许和接纳,这是阳刚的一面。转念之间,《峨日朵雪峰之侧》抒情主体倒伏在柔弱的心灵波动上:出现“一只小得可怜的蜘蛛”,弱小的、悲悯的涟漪荡漾开来,这是普通人在强大命运前的自哀,但临到收束,“我”没有走向自弃,而是“一同默享着这大自然赐予的/快慰”。领略自然的神力,就是挣脱命运的牢笼,是主体焕发的超越势能,回到“登山者”上升姿势。

二、“最高级的诗”:自然、时代、自我的合一

赏析至此,我们可以提取昌耀“大师”水平的一个诗艺密码,即对待生命和宇宙的诗性冲动,这是强旺的诗心,是引发诗兴的燃油,它引领诗人走向大美和崇高,又不沦于粗糙的激情。他说过:“诗,可为殉道者的宗教”,“我视生命现象为宇宙原始诗意的冲动”,“万类蓬勃的体态因之也总是美的。”命运把他投放到西部的苍茫与清寂中,但他既能为“垫在牛栏的草木灰”唱出温暖,也听到“破裂的木筏划出最后一声/长泣”(《雪。图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个孩子之歌》);雪线在他眼里,“那最后的银峰超凡脱俗/成为蓝天晶莹的岛屿”(《慈航》)。他虽是流徙者,也是大山的儿子,和那片西部土地血水相溶,他的观察绝不是置之度外的旁观,而是浇筑自我身体感觉的触摸甚至培育。如观察“一撮春天的泥土”,“看它们摩擦,痛苦地分泌出黄体脂”(《凶年逸稿》),是贴着诗人心肺的土地歌咏。因此,读昌耀写景,我们看到的不能只是景,还应是更深的心魂,更妙的情志。

《峨日朵雪峰之侧》呈现了昌耀的艺术精神气质。他曾说:“我所理解的诗是着眼于人类深层处境的思考。是向上的呼唤或其潜在意蕴。是对和谐的永恒追求与重铸。是作为人的使命感。是永远蕴含悲剧色彩的美。”(《艰难之思》)《峨日朵雪峰之侧》达到了他的理想的诗的水准。诗篇写某个登山观落日的情境,实际上涵纳了人与宇宙、人与命运、人与自我的深层关系,看上去有伤痕、血滴,有“可怜”,某种隐秘的悲剧感,但诗人完成了超越的使命,最终创造了向上“征服”的愉悦和“默享”的和谐。至此,诗篇远远超越了客观的登山叙述,富有丰富的感觉变形和精神抽象。

《峨日朵雪峰之侧》诗中“我”作为登山者,或遥望雪峰,或俯察深谷,山融入他的精魂。对于一个将诗歌写作视为渡难的诗人,雪野、兀鹰、漠风、孤独这些元素并非程式化了的西部文学俗套,也不是为写诗而写诗,而是自我“气质、意绪、灵气”的寄托。昌耀在西部的特殊经历,为诗人提供了独特的异域生活经验和想象力,而西部作为一个具有宗教神秘感的地区,慰藉了他受难的心灵。在诗人的创作中,西部苍凉的大地,肃穆的高山,被附上了诗人内在的感受。《峨日朵雪峰之侧》中,自然的力量、时代施予的命运的力量、自我攀升的力量,通过十来行短诗水乳交融,类似杜甫《秋兴八首》,自然的秋天、诗人生命的秋天与国家命运的秋天交汇一体。没有这样的丰富深刻,“大诗人”是立不起来的。

诗歌最重要的语言成色,是昌耀诗艺无法被别人复制的核心奥秘,曾被业内批评家概括为“古奥奇崛”,从本土传统来看,接近黄庭坚的“硬语盘空”。本诗中,“嚣鸣”“楔入”都超出普通语汇,意会有一定的难度。这种语言风格是昌耀丰富自我的结晶,在他早期诗作中便显露出来。如《冰湖坼裂·圣山·圣火》中写冰湖的“坼裂”“皲裂”和人感到的“凌轹”,几乎让读者作窘于文言词的细微差别和陌生字形。令研究界惊异的是,昌耀如何能造出如此硬涩的文字风格?诗人给出了他的明确诗学理想:“用诗的大锤抡击被滥调、平庸习俗研磨得结了一层硬甲的审美心境。”或许是苦难磨出了他的大锤,他需要把苦锻成写诗的重器,用西部的高峰厉岩锻打出他的利笔:“如果我不是这土地的儿子,将不能/在冥思中同样勾勒出这土地的锋刃。”(《凶年逸稿》)因此,昌耀的语言风格不是匠气使然,而是生命经历和情性决定的必然。

可以同时欣赏的还有昌耀早期的《海翅》,写朋友送来的残破的海帆。诗人笔下,它“是风干的皮肉。是漂白的血。/撕裂的灵旗。是飘逸的魂。/是不死的灰。是暴风之凝华。/是呐喊的残迹。是梦的薄膜”。一系列富有力度的博喻,其中的“皮肉”“血”“撕裂”语汇与《峨日朵雪峰之侧》有叠合,但与船帆意象联系起来,又是另一番震惊。两篇都见出昌耀对自我生命灵肉的抚触。他渴望力度,用文字的力度冲破苦难的堤坝。在不少创作中,他注重对某一具体物象或情境的把握,运用具有棱角、力道的名词或动词,如雕塑家般斧凿刀刻出一个瞬间性的空间形象。如写岩石,“午时的阳光以直角投射到这块舒展的/甲壳。寸草不生。老鹰的掠影/像一片飘来的阔叶/斜扫过这金属般凝固的铸体”(《踏着蚀洞斑驳的岩原》)。岩石变成金属般的铸体,加上盘旋西部高空的老鹰的掠影,这种重量感用语就是诗人个我生命的呈现。本质上,昌耀自觉于雕刻般的语言,来自诗人对历史时光的敬畏,对西部风物的凝视,对所亲历的生命韧性的擦拭,正如他道白的:“正是那边陲的山,造就了我心胸的块垒峥嵘。”(《山旅》)

三、改写、重写与阅读淘洗

若将《峨日朵雪峰之侧》置于20 世纪50年代的文学语境中,它似乎成了一体化中的“例外”,例外到令人惊异和不解,因为无论是主题的复杂、感觉的幽微,还是语言的劲道精炼,都远远逸出了当时的文学常态。这就是昌耀近年被讨论的旧作改写问题。一如燎原提出:“昌耀诗集中所有的早期诗作,都并非当年的原貌,都存在着1979年之后不同程度的改写。”经对比不同版本,面世的《峨日朵雪峰之侧》不是最早的50年代初稿,它有时被注明“1983.7.27 删定”,证明是新时期文学思潮的促生物,这一事实,似乎让昌耀与时代之“即”的关系显出了某些暧昧:他并非完全意义上的文学潮流的疏离者。如此,“大诗人”的定位是否岌岌可危?

笔者认为,要看昌耀在两个不同时代的文学品质真实。《林中试笛》是昌耀被定为右派的作品,其中“残缺车轮”与“长路”的热恋,跳跃的“磷火”,诗思和意象都不同于当时文学风貌。而他80年代初期的《划呀,划呀,父亲们!》,固然是归来后感应时代号召所作,但塑造的船夫不是胜利者的虚妄形象,而是在认清“狰狞的弧圈”的暴虐后坚持“不懈的嗥叫”的时代纤夫,诗人歌咏这一“划”的姿态,是浩渺人类时空中永恒的迎浪搏击动作,它自“鱼虫”胚胎冰川期、春秋末代而来,贯穿在赤道风和洲陆,具有深邃的历史感。某种意义上,这是昌耀自我意志人格的投射,昂扬着他二十多年磨难所淬炼的胸气。《划呀,划呀,父亲们!》在80年代就被编入选本,表明当时诗界开放的接受气象,潮流中的朦胧诗大热,仍掩盖不住潜在历史深隐处的优秀写者的光芒。也可以说,《划呀,划呀,父亲们!》显示了昌耀不少诗歌的一体两面,即诗人既能捕捉时代主旋律,又拓宽、加深了情绪、情感的普适性和复杂性,展现了他驾驭恢弘、深广主题的能力。在这条线上,他接通了艾青、穆旦的路子,比如前者颂《太阳》,后者写《赞美》,不同的是,昌耀的宏大情感寄寓对象有浓烈的高原色彩和苍凉韵味,这种感性依托激发了诗人寻找对等的浓烈、劲道文字,由此,他成为独特的“这一个”。

确认了昌耀超出同时代一般写作的水准,旧作改写的事实自然不再显得那么尴尬,接下来要看的是如何改写。以另一发表于1984年的代表作《高车》为例,在《昌耀抒情诗集》中注明了初稿写作时间为1957年,但用同时代的郭小川、贺敬之等描写边地风情的作品相比,《高车》超出时代基本语境中的颂歌对象,致力于表现大地苍茫、物象崇高和时空想象,是经过“回炉”的成熟、凝重之作。“从地平线渐次隆起者/是青海的高车//从北斗星宫之侧悄然轧过者/是青海的高车//而从岁月间摇撼着远去者/仍是青海的高车呀//高车的青海于我是威武的巨人/青海的高车于我是巨人的轶诗”。从昌耀修改后的诗歌来看,高车是地域物象,沉淀着诗人“归来”之前的早期人生经验,但诗人80年代再改旧作时,淡化了往昔的具体苦难,而激活了自己对现代诗歌空间、时间美学的新认知。从地平线“隆起”高车,属于远距离处理,让高车和地平线形成一体又各自隔开,视觉推远又拉近;“从北斗星宫之侧悄然轧过”,颇像《斯人》中的“地球这壁”的宇宙空间思维,但更阔大更紧张,增加了动作的空间延展和可能碰撞,大地物象与星际交互,想象力着实非凡。“从岁月间摇撼着远去”,切换到时间长河维度,使高车与土地上的生命共同成为岁月的背景,“摇撼”的不只是高车也是时间,是大地上无数代系。由此,短诗最后直接升华,高车既是“威武的巨人”,这是拟人形象感,又是“巨人的轶诗”,诗性抽象化,使高车的负重苦难获得了人文超越。可见,昌耀的诗从初稿到修订,经历的漫长时间跨度,实为诗人不断提升审美视野和诗歌认知的过程。

昌耀的旧作改写正体现了个体艺术自为自律的必然合理性。他早年发表过的诗作,几乎都隔在了他的自选诗集之外,《峨日朵雪峰之侧》固然有60年代的初稿为底,但80年代删定后超出了当时不少盛起的朦胧诗,乃至可被视为昌耀个人水准代表之作,需要读者甄别和淘洗。除了前述,该诗的名词跨行非常新异,“山海”和“快慰”的跨行正显示了昌耀彼时技艺的自觉,它们错开语法、跨到句首,与“血滴”构成三个突出的名词,如同三个整饬的凸起,落日的下坠,登山的肉身创痛,崇高痛感与怡然平和的转换,构成诗篇的复合情感。昌耀的诗一般不讲究韵律,有学者评为“音乐性是不太和谐的”,但本诗藏着一种特殊的韵律,除了多个“我”的穿来插去,还有“彷徨许久”“引力无穷”“自上而下”“一派嚣鸣”“铆钉一般”等四字音节,构成了诗篇内在的情绪节奏,即本抒情诗的暗键,与“啊,真渴望”这种五六十年代的句式一起,将开头的情境描写悄然转向了抒情意味。而“锈蚀的岩壁”,葆有昌耀着意的青铜色调。这样看来,无论是情感、想象,还是韵律、基调、语言,《峨日朵雪峰之侧》删定后都达到了经典诗作的水平样态。在改写中,我们看到了时间作用于一个艺术生命的痕迹,正如昌耀自己在《旷远之野》诗中慨叹的:“一切是时间/时间是具象:可雕刻。”

附《峨日朵雪峰之侧》原诗:

这是我此刻仅能征服的高度了:

我小心翼翼探出前额,

惊异于薄壁那边

朝向峨日朵之雪彷徨许久的太阳

正决然跃入一片引力无穷的

山海。石砾不时滑坡,

引动棕色深渊自上而下一派嚣鸣,

像军旅远去的喊杀声。

我的指关节铆钉一般楔入巨石罅隙。

血滴,从脚下撕裂的鞋底渗出。

啊,此刻真渴望有一只雄鹰或雪豹与我为伍。

在锈蚀的岩壁;

但有一只小得可怜的蜘蛛

与我一同默享着这大自然赐予的快慰。

①昌耀:《昌耀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19页。

② 昌耀:《昌耀诗文总集》,青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92—394页。

③④ 昌耀:《昌耀诗文总集·增补版》,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第300页,第299页。

⑤ 王家新:《论昌耀诗歌的“重写”现象及“昌耀体”》,《文学评论》2019年第2期。

⑥ 王清学、燎原:《昌耀旧作跨年代改写之解读》,《青海社会科学》2008年第3期。

⑦ 诗刊社编:《1982年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36页。

⑧ 胡少卿:《评价昌耀诗歌的三个误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