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是一条鱼

文龙向梅图恒 兰

吉多第一次潜入大海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微亮的光，那是阳光照在眼里的光。然后，它看到蓝色的天空在头顶一点点远去。

吉多是一条仿生机器鱼，它的外形酷似金枪鱼，体色是银灰色的。当然，没有人知道它是仿生鱼，准确一点儿说，是没有鱼知道。吉多自己也不愿承认这一点。它会思考，会呼吸，会探测，会吐泡泡，会忽左忽右快速前行，拥有这么多特质，怎么能说它是机器鱼呢？唯一一点，它没有鱼的心脏，那种会不停跳动的心脏。

吉多的任务就是深入鱼群中间，成为鱼群的首领，然后带领它们游入捕鱼者设置的大网中。这个对吉多来说一点儿也不困难，因为它有性能良好的探测仪，能准确地获取鱼群的位置，并对它们的习性了如指掌。它知道如何迅速成为它们的首领，如何带领它们成功躲避鲨鱼的进攻，如何穿过海底的峡谷和暗流……

吉多从来没有失手，一次都没有。每次，当捕鱼船的大网拖起来的时候，吉多就淡漠地看着那些惊慌失措的鱼群。是的，淡漠。它没有被输入情感，它只有智慧。吉多在带领鱼群落入大网的最后时刻也不忘展示它的智慧——它会和其他所有的鱼一样露出无辜和惊慌的神情。因此，即使死亡也没有让其他鱼怀疑到它。它们甚至还会安慰它：这不能怪你，吉多，你是英勇的、无畏的。

英勇、无畏，这是吉多听到最多的赞美之词。它想，它有什么可畏的呢？它没有一颗会停止跳动的心脏，也永远不会在太阳底下晒成鱼干。即使有鱼成功逃脱大网回到海里，它们也仍然不会认为这一切厄运都是吉多带来的。它们仍会说：吉多的心里一定很难过。

可是，吉多从来没有难过过。即使看着那些美丽的鱼群最后在甲板上跳跃、挣扎，直至变成冰冻鱼或鱼干，它也没有难过。

每次吉多上岸后，船长会用一块柔软的散发着阳光味的毛巾把它擦干，并从头到尾对它进行一番检测，有时还会用螺丝刀取出它腹部的芯片。只有这个时候，吉多知道自己不是一条真正的鱼，也只有这个时候，吉多感到特别难受。如果船长懂得一条鱼的心思，他的动作一定会轻柔一点儿，就像生怕它会疼一样。有时候，吉多会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受一点儿小伤，比如弄丢一两片鱼鳞，船长就会熟练地给它植入新的鳞片。不过，吉多听船长说，它的推进器出现了一点儿问题，等完成这次出海任务后，回去得修理一下。吉多不喜欢听到“修理”这样的词，应该用“治疗”才对。吉多想。

有一次，在执行任务的途中，吉多遇到了牡丹。

那是一条个头比较小的彩虹鱼，它看上去非常漂亮。吉多被它身上绚丽的色彩迷住了，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

“嗨，在看我吗？”彩虹鱼回过头，有些骄傲地说。

“哦……我觉得你身上的颜色很漂亮。”

“是吗？这是与生俱来的，我们是海底最漂亮的鱼……”

“我们？”吉多马上从这个词联想到了鱼群，这是职业习惯，“你说‘我们’，是表示有很多和你一样……嗯，一样漂亮的鱼吗？”

“当然。”

聪明的吉多马上又想到，如果它能为船长带回一群如此漂亮的彩虹鱼，船长会用怎样的词语和表情来夸赞它呢？

“我叫吉多，非常高兴认识你。”吉多向彩虹鱼靠近了一点儿。

“我叫牡丹。”彩虹鱼说。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名字。”吉多说。它的大脑里有很多赞美之词，它用了普通却最易被接受的一个。

彩虹鱼轻盈地绕着它转了一圈，吉多感受到身边水流的细微变化。很美！吉多再次想到这个词。

“在茫茫海域相遇，是一件很有缘的事。”吉多说。在它的大脑里，关于初次见面的问候语有很多，它只需一秒钟就能匹配最动听的语言。

显然，牡丹很愉快。这可以从它身体的曲度和眼睛的亮度轻易辨别。它说：“我想你挺愿意去我们彩虹谷看看。”

“当然，如果你这是在邀请我的话。”吉多说。

牡丹甩了一下它漂亮的尾巴，朝前游去，它不用回头就知道吉多正在紧随它前进。

吉多下海起码有一百次了，但从来不知道这一片海域。这是一个幽深而美丽的峡谷，彩色的珊瑚像灌木丛一样布满整个海底，无数色彩绚丽的彩虹鱼追逐游弋，像在进行一场盛大的表演。

“不可思议！”吉多惊讶地说。

“哈，我告诉你吧，我们生活的这个地方不光美，而且非常安全，因为要穿过狭窄的隧道，凶猛的鲨鱼和鲸鱼根本进不来。”

吉多呆呆地望着一道道炫丽舞动的彩虹。

“嗨，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吉多忍不住说，但它马上改变了主意，“不过，说实话，这里跟一个鸟笼差不多。”

“鸟笼？”牡丹显然没有听懂这个词。

“鸟笼就是……如果你跃出过海面，你一定见过飞翔的海鸟。海鸟是自由的，虽然它们飞行会遇到危险，但如果把一只海鸟关在一个密闭的笼子里，不做任何飞翔，它就会死去。我的意思是说，这个小小的峡谷就跟一个鸟笼差不多……”

“哦，明白了。”牡丹笑起来，“你是怎么知道鸟笼的呢？对于一条鱼来说，一辈子认识鸟的机会是很少的。”

“啊，是的，不过在我们家族，关于鸟的故事也是很多的。鸟笼是我奶奶教给我的词。”见鬼去吧，我压根就没有什么奶奶！吉多用一种非常真诚的眼光看着牡丹，这种眼神，它运用得很娴熟。

“嗯，我和你的想法一样，一辈子待在一个地方是一件并不完美的事，所以，我经常会偷偷溜出去……”牡丹优雅地旋转了一圈。

“嗨，牡丹，交新朋友了吗？”一条彩虹鱼从它们身边游过。

“是的，是一个新朋友。”牡丹愉快地说。

“嗯，看来你又偷偷离开彩虹谷了。”另一条彩虹鱼说。

“这个……哦，是的，我觉得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牡丹有意把声音加大了，要是在以往，它不会这么做。

一条年长的彩虹鱼游了过来，它严肃地说：“哦，这可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外面太危险了……”

吉多马上接过了话题：“事实上，外面并没有你们想象的危险，甚至是很太平……我叫吉多，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自己，我出生在红石湾，从来没有停止过远游……我去过东海岸、南海岸，去过飞龙岛、太阳岛……不，我没有遇到过大鲨鱼，从来没有，那家伙早已绝迹了……如果一条鱼一辈子只待在一个地方，是很不幸的……”

越来越多的鱼都聚集到了吉多身边。

吉多为了让大家都听到它说话，不断地提高了音量：“我看过星空，听过雷声，遇过闪电，见过最美的山川、海滩……生活，要在波澜中前行，只有这样，才是有意义的一生……”

鱼群开始喧嚣起来。

“你是在鼓动我们离开彩虹谷吗？”

“你愿意带领我们去看更广阔的世界吗？”

“你真的确定外面没有危险吗？”

……

“是的，我以性命向你们担保。”它很清楚，它没有性命。

几乎所有的鱼都靠过来了。

一条胆大的彩虹鱼大声说道：“对，我们要像吉多说的那样，来一次集体远行。我们抱团前进，即使鲨鱼看到我们也会吓得打哆嗦。”

“让鲨鱼见鬼去吧！我们跟吉多一起出发。”

“一起出发！”

吉多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更像一个领袖。

“出发！”这是吉多的声音。它知道发号施令需要用什么样的口气，知道用怎样的气势更能感染大家。

鱼群像旋风一样聚集起来，它们义无反顾地跟随吉多离开了峡谷。它们时而排成巨鲸的模样，时而排成魔鬼的模样，但无一例外，吉多永远是它们的领袖，紧跟在它旁边的是牡丹。它们像闪电一样长驱直入，又像球体一样滚动，它们一直向前，向前……

吉多的探测仪让它轻易地避开了鲨鱼和危险物，因此，它们的整个行程都安然无恙。

“你真了不起。”牡丹侧过头说，它的眼睛那么明亮。

吉多骄傲地昂起头，带领大家做了一个美妙的翻身。

“在遇到你的那一刻，我不会想到人生会有这么大的转变……”牡丹由衷地说。

“是吗？人生的很多际遇都在程序之外。”这些对话是吉多的程序里没有的。

“嗨，我听说飞龙岛有捕鱼船。”在经过一个巨大的暗礁时，牡丹突然说。

吉多停了几秒，用淡然的口吻说道：“我去过飞龙岛不下一百次啦！”

“一百次？”牡丹惊讶地张着嘴，“你说的是真的吗？我听鳕鱼阿力说，它们的族群曾在那里遭遇过灭顶之灾，它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它说，呃，有网。你见过网吗？”

“当然……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要知道，现在这一带根本就没有捕鱼船。”吉多说谎了，虽然它的表情和语气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但不知为什么，它有些难过。

它们一起前行了很久。牡丹一路上给吉多讲彩虹谷的事，它们的族群，它们的生活和梦想。

“嗨，等远行回来，你愿意去彩虹谷生活吗？”牡丹追上去问道。

吉多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它加快了速度，奋力地做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腾空翻转，每次它想回避什么的时候，它都会这么做。但它突然感觉尾部被什么拽住了一样，它卡住了。

“呀，你怎么啦？”牡丹紧张地问。

“没，没什么。”吉多试着回转了身体，但感觉没有以前那么灵敏。

“你脸色不好看，是哪里疼吗？”

疼？吉多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它不疼。但它多么喜欢听到这个词语，就好像，它是一条真正的鱼那样。它看着牡丹眼里的关切和担忧，心里有莫大的安慰。它努力摆了摆尾巴，再次调整了一下身体，感觉好多了。

“谢谢你。”吉多没有启用程序里的表情，它发自内心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谢谢你带我们见到了这么广阔的天地，你是我最忠诚的朋友。”

吉多感到脸上有些发烫。

“看，太阳！”牡丹突然兴奋地叫道。

透过薄薄的海面，太阳的光芒折射过来，像无数金子在头顶上洒下来。所有的鱼都兴奋地跳跃起来。“看啊，我们终于看到太阳了！”

事实上，吉多知道它们离大网已经很近了。它只需稍微加快一点儿速度，马上就可以结束这次任务。马上，它就能得到前所未有的称赞。它可以想象，当他们把网拖上船时，船长和船员们是多么兴奋。“好样的，吉多！”他们会这样说。而且，它敢肯定，这些彩虹鱼并不会被做成鱼干，而是会被送往世界各地的海洋馆和鱼缸。它想起自己最初对彩虹鱼说的关于“鸟笼”的话。此刻，牡丹正仰望着海面上金子一样的波光，它的眼睛那样清亮，那样美。吉多犹豫了一下，在即将靠近捕鱼网的时候，它猛然甩动尾巴，用力向右一拐，带领鱼群改变了方向，同时，它的身体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噢！吉多！”牡丹叫道。

吉多无望地看着它，它无法动弹了。

“天哪，你受伤了！”牡丹的声音里有一丝颤抖。

这是多么奇怪的感觉，吉多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无论它如何用力，它的身体都纹丝不动。它开始下坠，透亮的太阳光越来越暗，吉多一直在下沉。吉多努力地思考发生了什么事，最后它告诉自己，一定是推进器出了问题。它记得船长在最后一次给它做检测时说：“得重新换一个新的了，如果用力不过度的话应该没问题。”当时吉多没有明白是什么意思，现在它明白了。它会一直坠落到海底吗？永远吗？哦，不。不要永远。在永不见太阳的深渊，那是多么可怕的事。虽然它没有心脏，但它有眼睛，有思想。

鱼群慌乱起来，群龙无首，一切的秩序都乱了。但马上，牡丹就用闪电一样的速度画了一个圆，然后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像吉多做的那样。马上，所有的鱼就聚集在以它为首的队伍中。

吉多仍在下坠。它看到牡丹带着鱼群向它靠拢，然后，它被托了起来。

“嗨，向上！”牡丹说。

“哦，不，我动不了。”

“你要死了吗？”

“死？”吉多轻轻地吐出这个字。它从来就没有活过，怎么会死呢？

“你不会死，你看，你的眼睛还有光。”牡丹说，“我不会放弃你，我要带你回到彩虹谷，把你的伤治好。”然后，它再一次发出号令，让所有的鱼围成了一个球，而吉多就在这个球的中心。是的，它仍在前行！靠着鱼群的力量。

在牡丹的带领下，鱼群继续前行。很快，吉多的探测仪发出了信号，它们离大网不到五十米的距离了，而且越来越近！

“不，牡丹！”吉多突然大叫道。

牡丹停了下来。

“快退，听我的，退！”吉多说。

“为什么？难道不是这个方向吗？”

“不，前面有网！刺网！”

“啊！”牡丹停住了。所有的鱼又出现了慌乱。

“听着，后退，然后向下，一直向下，逆着水波的方向，再向左。”

吉多闭上眼睛，它知道自己完蛋了。

用不了多久，船长就知道它再也不会回去了，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新的仿生机器鱼取代它的位置，就好像世界上从来没有过它一样……

此刻，鱼群按吉多的指令后退。

不知过了多久，球体散了，吉多从“吊床”上缓缓地落了下来。它看到了牡丹的脸，也重新看到了彩虹谷。

“嗨，还好吗？”牡丹问。

“不是很好。”吉多吃力地说。

“有什么办法可以帮你？”停了一会儿，牡丹小声说，“我知道了，你跟我们不同。”

这一次，吉多骇然地张大了眼，仿佛一个盗贼被识破了一样。

“你是有开关的鱼。”牡丹说。

吉多闭上了眼睛。

“告诉我，开关在哪里？我帮你。”

它的开关在腹部靠左的位置。但是，没用的。它知道牡丹救不了它，没有人可以，除了船长。用不了多久，它就将关闭所有的感观，所有的思维。

吉多看着牡丹，最后摇了摇头，坚定地说：“没有，没有开关。我和你一样，是一条真正的鱼。”

吉多看到，牡丹流下了一滴眼泪。

是的，吉多更加确信，它是一条真正的鱼。它甚至感觉它的心脏微微地跳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