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阳 [苏州工业园区莲花学校,江苏 苏州 214000]
编 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
《大公报·文艺副刊》创刊于1933 年9 月23 日,终于1935 年8 月25 日,历时两年,共出166 期。主编杨振声、沈从文,一般逢星期三、六出版,从第133 期起,改为周刊,星期日出版。
为什么要办《文艺副刊》?第一期上的《惟其是脆嫩》(林徽因作)写道:“这时代是我们特有的,结果我们单有情感而没有表现这情绪的艺术,眼看着后代人笑我们是黑暗时代的哑子,没有文章,乃至于怀疑到我们有没有情感!”杨振声的《乞雨》也感叹:“文艺的田园久旱了!”由此,我们也可以知道,其实这份副刊并没有特定的宗旨,因而其风格的零散是可以预期的。
《文艺副刊》就体裁而言涉及小说、新诗、戏剧、散文、书信,内容包括文学、批评和极少量的建筑和绘画,其中翻译的文学和文学理论占很大比重。
周作人以“岂明”“知堂”发表文章,内容无非是古书钩沉(如第7 期《蠕范》,关于声韵)、书籍介绍(如第1 期《猪鹿狸》,系日本乡土文学研究社丛书之一)和其他一些“闲文”(如第70 期《和尚与小僧》),周文与其他作者文章风格迥异,倒更近于吴宓主编的《大公报·文学副刊》的味道。
《文艺副刊》刊登了非常多的游记,如程万孚《巴黎素描》(在第6、7、13、14、15 期刊载)、《欧游随笔》(在37、39 期刊载)、杨振声《苏州纪游》(10)、邓叔存《癸酉行笥杂记》(在第16、28、57、77、85、94、95 期刊载)、凌叔华《衡湘四日游记》(20、21、22)、张允和《东京素描》(31)、吴伯箫《岛上的季节》(45)、沈从文《湘行散记》(59、75、82)、蹇先艾《三等车中——鲁游随笔之一》(91)、苏雪林《崂山游记》(107、108)。
《文艺副刊》的作者包含了“五四”“新月”“文学研究会”以至“新感觉派”和“现代评论派”的文人。
“五四”作家:冰心发表了连载小说《我们太太的客厅》;朱自清散文《谈抽烟》(第6 期)、书评《读〈心病〉》(第40 期);胡适参与了“大众语”问题的讨论,写了文章《大众语在那儿?》,写了纪念文《记辜鸿铭》(第164 期)和《纪念“五四”》(第150 期)。
“新月”诗人:林徽因发表了小说、新诗及建筑方面的文章;陈梦家发表了许多新诗,其中甚至还有“新格律诗”,如《何首乌歌》(第20 期);孙毓棠也很活跃,并有意在新诗的形式上创新,如《拒绝》(第68 期)为散文诗。
“文学研究会”作家:蹇先艾《美丽的梦》(第6 期)、《一个秘密》(第51 期)、《笔的故事》(第155 期)。
“新感觉派”作家:穆时英文章《伟人与天才》(第110 期)。
“现代派”作家:施蛰存译叶芝散文《流浪的安戈思之歌》(第83 期)。
“文艺”中艺术方面的寥寥痕迹:建筑方面:林徽因《闲谈关于古代建筑的一点消息》(一)(附梁思成君通信四则)(第5 期);梁思成《读乐嘉藻〈中国建筑史〉辟谬》(第46 期)。画作方面:司徒乔作《歌者》(第70期)。舞蹈方面:〔法〕哈来韦 记《歌舞团的舞蹈》,李青崖译《记录巴黎歌舞剧团舞者学习的过程》(第98 期)。音乐方面:盛成《文明的叛徒》一文配以音符片段(第92 期)。
古代文学的身影:郑振铎《跋传奇十种》(第2 期)、李长之《王国维静庵文集》(第27 期)、闻一多《类书与诗——唐诗杂论之一》(第52 期)、俞平伯《〈读词偶得〉缘起》(第104 期)、藏云《大观园源流辨》(第160 期)、周作人的散文。
翻译则尤其侧重法国:马拉美、福楼拜、法朗士、叔本华、蒙田、瓦莱里、巴尔扎克、雨果……例如:马拉美散文诗(卞之琳);对福楼拜小说的评论系列(李健吾);叔本华《谈“噪声”》 《自杀》(高殿森);《“萨郎宾”以前的法国历史小说》《萨郎宾与历史小说》(李健吾);法朗士《保郎拙尼太太》《享乐园》;蒙田《论辩才的急慢》(梁宗岱);瓦莱里《年轻的母亲》(卞之琳)。其余也译介德国(歌德、里尔克、托马斯·曼、席勒等)、英国、比利时、西班牙、匈牙利、俄国、印度、日本等国作家和理论家的文章,但相对来说数量少得多。
京海之争:第8 期(1933 年10 月18 日)沈从文发表了《文学者的态度》一文,立刻引起所谓“京海之争”。后来沈从文又在《文艺副刊》发表《论“海派”》《关于“海派”》等文章作为回应;芦焚也写了《“京派”与“海派”》参与讨论。
大众语问题:从第97 期(1934 年8 月29 日)开始展开了对大众语问题的讨论。黎锦熙《大众语果有“阶级性”吗?》《大众语和“方言”是否矛盾》《大众语要不要“标准语”》《大众语真诠》,莲生《从宇宙苍蝇到大众语》;周曙山《南京通信》(致沈从文,谈大众语问题);胡适《大众语在哪儿》。
1.从《文艺副刊》前几期的刊载内容看,编者似乎有意在喧扰的世界中开辟出一块文艺的“自留地”。但是《文艺副刊》没有发刊词,所刊文章风格也相当不同,如果要从这些文章中提炼出一个共同的风格,如“平和冲淡”,那么必然可以找出一些反例。换言之,这块京派文人的园地其实并不秩序井然,它甚至接纳海派文人的文章与作品,“京海”究竟是不是那么水火不容值得怀疑,而过于强调“京海”之分也可能导致一些偏颇。
2.从沈从文刊文引发争论之后,《文艺副刊》这片园地便开始卷入到文学界的纷扰之中,其中尤以大众语问题的讨论为热烈。
3.中国老一辈学者的研究,都倾向于将京派与田园、乡土联系起来,特色归为平和冲淡古朴真实之类,那么也就必然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文艺副刊》中特别重要的翻译文学及理论的部分(这还只是《文艺副刊》而已)。《文艺副刊》翻译的大量文章中,以法国文学和理论为最多,其中的深层原因是什么,卞之琳在整个《文艺副刊》时期担任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创作和翻译了大量诗文,这与他在目前整个京派研究中的地位很不相符。
4.《文艺副刊》中也刊载了不少古代文学的研究和批评,除前文举例,还有对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的讨论,李长之对中国旧小说中的性道德的总结及引起的相关讨论,等等。也就说,此时的文学界(至少是《文艺副刊》同仁)对旧文学的态度已经大为不同。
《文艺副刊》不是一个文人团体的封闭园地,它是开放包容的,也参与纯文学以外的事务,由此看京派,同样也是。“京派”一词本来只是一场论争的遗留物,用它来讨论一批作家也许在某些层面有效,但倘若固执地将“方便法门”当作真理,也许得不偿失。
在《大公报·文艺副刊》创办至第107 期后,《大公报·艺术周刊》于1934 年10 月7 日创刊,周日(或周六)出版,主编为司徒乔(第66—76 期由秦宣夫主编),共出89 期,至1936 年6 月27 日终刊,之后《大公报》文艺方面主要依靠《文艺》板块(1935 年9 月1 日创刊)。
《艺术周刊》“蒙从文兄多所策励”(《大公报·艺术周刊》第89 期《告别读者》语),在第一刊上沈从文发表了《艺术周刊的诞生》,是为创刊。为什么已有《文艺副刊》还要再专门创办《艺术周刊》?主编司徒乔直白地吐露了创办动机和意图。第一刊文章《从找寻自己说起》中,司徒乔写道:
堕落的,贫血的民族呵,谁来给你的新生呢?
在艺海浮沉着的朋友,我们若不用非常的力量来自拔,我们怎能有力量来对这个时代说法?在我们还没有产生相当的作品以前,我们能怪社会对于艺术的冷漠么?我们何必愕然于社会对我们和对艺术的误解呢!
也就是说,当时中国艺术领域的状况是比较低迷的,是处于边缘地位的。创办《艺术周刊》其一便是复兴艺术,其二也是救亡图存的一种努力。
艺术周刊介绍和讨论的内容,涉及绘画、书法、戏剧、音乐、瓷器、服饰、建筑、雕刻、版画(木刻)等。
1.绘画
(1)中国画:凌叔华《我们怎样看中国画》(第3 期);秦宣夫《读〈我们怎样看中国画〉》(第7 期);贺天健《谈谈复兴与中国画》(第16 期);秋芷《怪杰郑板桥》(第47 期);王均初《南北宗》(第48 期);李宝泉《中国画技法之史的简核》(第49 期);泷精一著、方纪生译《郭熙与宋朝山水画》(第71 期);葛康俞《画宗与画家》(第71、72 期)、《故宫藏画所见》(第47 期);秦宣夫译《书画》(“伦敦艺展特约专家论中国艺术”)(第67、68 期);李濂《中国画理举要》(第86、87、88 期);容庚《汉武帝祠画像考》(第55、56 期);叶恭绰《从绘画之见解及技术上追念高奇峰先生》(第62 期),等等。
(2)外国画:艾克(G.Ecke)《德国的绘画》(第76 期);外山卯三郎著、倪家襄译《现代日本洋画的展望》(第85 期);李辰冬译《莱阿那陀达文西》(第30、36、43 期);司徒乔译《关于“蒙那里萨”画像》(第51、52、54 期);刘海粟《新兴艺术之父——塞尚》(第60 期);司徒乔《挪登和他的〈百哀图〉》(第83 期);钟独清《画师挪登》(第84 期);唐仲明《安格尔》(第58、59 期);秦宣夫《谈安格尔》(第59 期),等等。
2.书法
卓君庸《章草之研究》(第5 期),林宰平《陶渊明诗帖跋》(第53 期)。
3.戏剧
余上沅《画龙点睛》;王文显《现代中国戏剧落后原因种种》(第19 期,本期为对公演戏剧《委曲求全》的评论,第二天出版的《文艺副刊》也整版刊登相关评论);李健吾《观〈茶花女〉后》(第36 期);守山《关于莫里哀》;李健吾《L'Avare 的第四幕第七场》;常风《莫里哀全集》(第61 期,本期为《财狂》《悭吝人》改编本)公演特刊;熊佛西《从解放到新生》;杨村彬《论〈过渡〉的演出及其对于今后中国新兴戏剧的影响》;陈豫源《打破幕线之理论的探讨》(第66 期,本期为熊佛西农村剧《过渡》公演专页),等等。
4.音乐
稚圣《谈雅乐》(第10 期),海皋《亨得尔与〈弥赛亚〉》(第29 期),乃文 《贝多芬乐话》(第58 期),吴润荪《现代欧洲乐坛之新倾向——多调性主义·无调性主义·微分音程乐派》(第69、70 期),等等。
5.瓷器
刘节《记宋明以来名瓷之款制》(第39 期)。
6.服饰
贺昌群《唐代女子服饰考》(第14、15 期);许地山《近三百年来的中国女装》(第33、34、35、37、38、42、44 期),等等。
7.建筑
林徽因、梁思成《由天宁寺谈到建筑年代之鉴别问题》(第25 期)。
8.雕刻
罗念生《希腊雕刻》(第31 期);秦宣夫译《雕刻》(“伦敦艺展特约专家论中国艺术”)(第72 期);刘选民《大同云冈石佛》(第73、74 期)。
9.版画(木刻)
郑振铎《明代徽派的版画》(第6 期);赵越译《木刻版画制作法》(第13 期);司徒乔《全国木刻联合展览会出品选述》(第17 期);《苏联十五年来的版画》;郭曼译《苏联版画》(第64 期);邓效洵译《苏联艺术家A·克拉甫兼珂——一个主要的苏联木刻家的发展小记》(第79 期)。
10.美学理论
朱光潜《近代实验美学》(第9、10、11、18 期)。
可以发现,《艺术周刊》在介绍西方艺术的历史、人物和理论方面做出了很大努力,这一做法和吴宓主编的《大公报·文学副刊》、沈从文、杨振声主编的《大公报·文艺副刊》等如出一辙。这不仅仅说明主编及作者的世界视野,更反映出艺术界人士深深的焦虑。艺术已经不是一个自足的领域,探讨艺术也不再单单只是探讨艺术。为什么一方面要重新探讨中国传统艺术,一方面要努力开创现代艺术?这可能与西方世界对中国古代文化的礼赞有很大关系。“一战”后,梁启超赴欧洲观察,战后西方世界表现出普遍的悲哀情绪,一位美国记者赛蒙问梁启超,回国后是否要把西洋文明带回,梁答“这个自然”。梁反问赛蒙回国后准备干什么,赛蒙哀叹西方文明已然破产,称只“等你们把中国文明输进来救拔我们”。20 世纪30 年代的状况似乎未有多大改变,司徒乔将西方的礼赞视作一种光荣与惭愧。“可愧的是:当外人异口同声地称羡着我们的祖先时,恰就是国运危殆之日!抚今思昔,黄帝的子孙们作何感想?”又说:“国内名流学者,就没有能对外人谈中国艺术者!光荣的过去当真要成为历史的陈迹了么?可怜我们竟至连那陈迹也不再认识。”(《艺术周刊》第60 期)正是基于梁启超等人带回来的经验,“京派的新传统观念对中国传统重新加以了肯定,并承认中国传统作为西方文化之外的另一特殊文化的合法性”。
不过这一观点恐怕仍稍显理想化。从《艺术周刊》看,周刊同人对国外展览的中国艺术品表现出极高的热情,如对1935—1936 年间由英国皇室和中国政府主办的“伦敦中国艺展”的持续关注,并约请了国外专家专门讨论中国的书画、雕刻等艺术。在另一方面,《周刊》还推出了短期的“时人近作”专栏,刊登国内年轻画家的素描、山水画等。第24 期特设为“儿童美术专页”,表示出对艺术勃兴的希望与焦虑。可是艺术领域低迷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司徒乔这样总结道:“中国现代艺术之不振,不能归咎于天才之缺乏。我们今日所吃的亏,正在过去我们政治经济教育之发展,比不上艺术天才之澎湃!要中国人重来发展他们的艺术天才,我们还要看世界是否容许中华民族有开拓艺术以外多方面发展的自由!”(《艺术周刊》第60 期,着重号原文即有。)司徒乔认为,艺术要发展,首先还要靠国力的增长,而国力的增长则仰赖世界的接受与容纳。换句话说,至少司徒乔感觉到的中国仍是处在世界边缘地位的,这其中包括现代中国艺术。如此一来,传统中国艺术在《艺术周刊》同人(或者可以扩大为京派艺术家)看来便不能不是复杂的。
尽管《艺术周刊》大力讨论了传统中国艺术,但是其最终着眼点仍然在发展现代艺术上。一方面现代中国艺术很薄弱,一方面艺术(理论)家们又相当傲慢。艺术(理论)家们并不视艺术为消遣或单纯审美之物,而是赋予了它们以现实责任,即强调艺术的社会功能。首先一点就是启迪民智,震撼麻木的心灵。在《艺术周刊》第56 期《读孙多慈描集》的《编者补白》中,司徒乔说:“多一本画集出现,民众至少就有多看一本画集的知识。”“因为民众对于素描和西画的基础常识是那么薄弱。”第58 期《编余》司徒乔又说道:“在一个灾民、乞丐、小贩,或是悲惨的局面之前,哪管你心里焚烧着多么迫切和悲天悯人的至清,你的笔下要是不能冷静地把对象的一双手指,或一些落在重要处所的头发,或几条衣褶的线纹表现得恰到好处,(要是你笔下不够冷酷)你的作品便不能向脑满肥肠的人们送进一个深刻的印象,或索来几块赈灾钱。”司徒乔还写道:“莫论时下有几许‘诗’的、‘诚挚’的、‘天才’的、富于同情心的灵魂,时代艺术之产生,还得在这些人们肯冷静地洗炼他们的理智之后。”这些观点与T.S.艾略特的相关表述惊人相似。抱着艺术是居高临下的启蒙地位的观点的,当然不止司徒乔。和对文学寄予教化功能的人们一样,艺术(理论)家们同样认为绘画、戏剧等也可以并且应该承担这样的责任。《艺术周刊》第62 期,画家高奇峰讲演于岭南大学的文章《美感与教化》认为:“各体的画都注意兴复人的美感,而使贪夫廉,懦夫立,则于教化上殊非小补也!”《艺术周刊》第66 期《编余》透露:熊佛西的农村剧《过渡》在定县东不落岗村的露天剧场公演,从演出单位即可知该剧承担的主要任务——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定县实验区戏剧委员会及定县东不落岗村农民剧团。在《周刊》艺术(理论)家们看来,艺术仿佛是一个外来的亟待进入普通大众的事物。这一观念与期望中国进入世界,和世界正在进入中国的事实正相似。
一方是强大的传统中国艺术,一方是强大的西方现代艺术,一方是麻木无知的普通民众,现代艺术投靠哪一方都不行,不借鉴和依靠哪一方也不行,那现代艺术将如何立足,这是《艺术周刊》持续思考的问题,最终也没有提出确切的方案,只能三方兼顾了。
①严家炎误为第9期,见严家炎:《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201页。
② 郭颖颐:《中国现代思想中的唯科学主义(1900—1950)》,雷颐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 年版,第100—101页。
③史书美:《现代的诱惑:书写半殖民地中国的现代主义(1917—1937)》,何恬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7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