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
说起行,我的故乡顶有特色了。我们的“行”其实就是行船。我的故乡兴化在江苏的中部,所谓里下河地区。它的西边是著名的大运河。因为海拔只有负一米的缘故,一旦大运河决堤,我的故乡在一夜之间便成为汪洋。洪水一次又一次的冲刷让兴化的地貌变得很有特色,兴化成了一个水网地区。河流就是我们的路,水也是我们的路。
我们兴化人向来是用手走路的,两只脚站在船尾,用蒿子撑,用双桨划,用大橹摇。运气好的时候,换句话说,顺风的时候,你就可以扯起风帆了。
我的朋友、诗人庞余亮写道:“天空打满了补丁。”诗人总是伤感的,庞余亮还写道:“天很疼,浑身都是膏药。”——无论是补丁还是膏药,庞余亮所描绘的都是我们家乡的风帆。
风帆意味着好运气,你赶上顺风了。也许是兴化人的缘故,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我对“运气”就有了非常科学的认识,有顺风的人就必然有逆风的人,有顺风的时候就必然有逆风的时候。在一条河里,好运的人和倒霉的人相加,最终是零;在你的一生里,好运的时候和倒霉的时候相加,最终依然是零。零是伟大的,恒久的。零的意义不是它意味着没有,相反,它意味着公平。是天道,都要归零的。
说起来真是不可思议,我在六七岁的时候就会撑船了。也没有学,玩着玩着,自己就会了。我的父亲非常吃惊,他在乡下生活了那么长时间,很想学撑船,每一次都无功而返。
其实父亲用不着吃惊,只要牵扯到人的本能,孩子们大多无师自通。说白了,人的一生其实就是无师自通的一生,除了课本,又有几样东西是老师教会的呢?老师不会教我们接吻,只会禁止我们接吻,可我们都会,做得也蛮好的。
不会撑船的人都有一个习惯,一上来就发力。这是人在学习的时候常犯的错误:努力。老师们常常告诫我们,要努力!可努力有时候是最愚蠢的。
以我撑船的经验来看,在学习的过程中,尤其是初期,“感受”比“努力”要重要得多。过分的“努力”会阻塞你的“感受”。就说撑船吧,在掌握正确的方法之前,“努力”的结果是什么呢?船在原地打圈圈,你在原地大喘气。好的学习方法是控制力气的,轻轻地,把全身的感受力都调动起来。在人、物合一的感觉出现之后,再全力以赴。
我现在来讲一个撑船的故事吧。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曾经把一条装满了稻谷的水泥船从很远的地方撑回打谷场。以我的身高和体重来说,那条装满了稻谷的水泥船太高了,太大了,太重了,是力所不能及的。可事实上,我并没有费多大的力气。奇迹是怎么发生的呢?
水泥船在离岸的时候大人们推了一把,笨重的船体开始在水面上滑行了。这是极其重要的。巨大的东西有两个特征:巨大的阻力和巨大的惯性。这就是为什么泰坦尼克号在停火之后还会撞上冰山的缘故。事实上,在巨大的惯性之中,你只要加上那么一点点的力量,它前行的姿态就保持住了。问题是,你不能停,一停下来你就再也无能为力了。
我经常告诉我的儿子,无论多大的事情,哪怕这件事看上去远远超过了你的能力,你都不要惧怕它。“不可能”时常是一个巍峨的假象。在它启动之后,它一定会产生顽固的、取之不尽的、用之不竭的惯性,你自己就是这个惯性的一部分。只要你不停息,“不可能”只能是“可能”,并最终成为奇迹。
农业文明的特征其实就是植物枯荣的进程,一个字,慢。每个周期都是三百六十五天,无论你怎样激情澎湃,也无论你怎样“大干快上”,它只能是、必须是三百六十五天。在农业文明面前,时间不是金钱,效益也不是生命。为了呼应这种慢,农业文明的当事人,农民,他们所需要的其實就是耐心。
农民的“行”也是需要耐心的。这就牵扯到农业文明的另一个特征了,它和身体捆绑在一起。工业文明之后,文明与身体才脱离开来,所以,工业文明又被叫作“解放身体”的文明。农业文明不同,它是“身体力行”的——还是回到撑船上来吧,既然是身体力行的,你在使用身体的时候就不能超越身体,这一点和竞技体育有点相似了,它存在一个“体力分配”的问题。
在我刚刚学会撑船的时候,急,恨不得一下子就抵达目的地。它的后果是这样的,五分钟的激情之后我就难以为继了。一位年长的农民告诉我:“一下一下地。”
是的,农业文明不是诗朗诵,不是“我要上春晚”,五分钟的激情毫无意义,五分钟的激情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忽略不计。“一下一下地”,这句话像河边的芨芨草一样普通,但是,我决不会因为它像芨芨草一样普通就怀疑它的真理性。“一下一下地”这五个字包含着农业文明无边的琐碎、无边的耐心、无边的重复和无边的挑战。
有时候,我们要在水面上行一天的路,换句话说,撑一天的船。如果你失去了耐心,做不到“一下一下地”,那么,你的处境将会像一首儿歌所唱的那样——小船儿随风飘荡。这可不是一个诗情画意的场景,它是狼狈的,凄凉的。这件事在我的身上发生过。
最后说两句:一、有人问我,如何成为一个作家,我说,坚持写三十年,不要停止;二、我从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能力,即便如此,我还是要说,我最大的、最可以依赖的才华是耐心。在水上行路的人都有流水一般的耐心。水从来都不着急,它们手拉着手,从天的尽头一直到另一个尽头。
(李红军摘自《文化艺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