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楷文
当人生已经走到绝境,你愿意付出多少代价争取翻身的机会?你为了活命,又可能做出哪些会吓到自己的举动呢?最近,由李政宰、朴海秀主演的奈飞(Netflix)原创韩剧《鱿鱼游戏》火爆,上线不到一周就登上奈飞热门排行榜前三名。很多人看完《鱿鱼游戏》,一方面在热议剧中的血腥和暴力,特别是456个普普通通的人,为了争取456亿韩元的奖金,赌上性命;另一方面却在感叹,在金钱面前,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和情感简直是一文不值,抱怨现代社会人们的道德沦丧。每个人在看完后都有着不同的复杂感受。那些看起来懦弱无力的普通人,为什么在鱿鱼游戏这样的“丛林法则”下变得如此残暴?他们的内心经历了什么变化?
尤其是全剧最后一集,主角奇勋和尚佑两人缠斗许久,狠不下心杀害尚佑的奇勋选择中止游戏,但尚佑却为了让他获得奖金而选择了自杀。最后,故事中的男主在重新燃起斗志后,跟之前游戏中和赢得奖金后的自己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他的内心又发生了什么变化?
二战期间,纳粹德国对犹太人进行了血腥的种族灭绝大屠杀,这些刽子手当中就包括阿道夫·艾希曼,他在战时负责将成千上万的犹太人用火车运送到集中营,人称“死刑执行者”。战争结束后,艾希曼畏罪潜逃,在阿根廷隐姓埋名地生活。后来,他被以色列的特工发现并逮捕,于1961年2月在耶路撒冷接受了审判。
在法庭上,艾希曼始终坚持认为自己是无罪的,因为他当时的行为,不过是在遵守纳粹德国的法律,执行希特勒的命令。在艾希曼看来,纳粹德国的法律是以元首的命令为核心的,而自己又是一个党卫军军官,履行本分、承担责任、服从命令是他必须要做的。艾希曼说自己从来没有仇恨过犹太人,更没有想过去杀害他们,他认为自己没有主观上的杀人动机,他只是服从了命令而已。他认为自己在上帝面前是有罪的,但在法律面前自己是无罪的。
从心理学的角度去看,艾希曼身上的恶是一种深入到骨髓里的恶。这种恶平时是很难发现的,并且深深藏入潜意识中。这种恶是一种平庸无奇的恶,也叫“平庸之恶”。当时,以色列司法系统对艾希曼进行了细致入微的审讯,光审讯记录就有3000多页。结合艾希曼在法庭上的表现和回答,艾希曼最大的特点就是他似乎不愿意独立思考,缺乏反思和判断能力,给人的感觉是麻木不仁,很像鲁迅笔下那个吃人血馒头的华小栓。
实际上,艾希曼对犹太人既没有仇恨,也没有杀人的快感。他就像一部顺从麻木的机器,让他去杀犹太人他就去杀了。而他去杀犹太人的唯一动力,就是“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谋取更高的职位,受到纳粹头目的赏识。
其实,早在1945年5月8日德国战败那一天,艾希曼就感到无限的迷茫和惶恐,他说:“我感觉到我将不得不过上没有领导、异常艰辛的个人生活,我将得不到来自任何人的任何指示,再不会有任务和命令指派给我,也没有可资参考的规章制度了。总之一句话,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活横在我的面前。”
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在纳粹统治时期,犹太人自己也在进行着“平庸之恶”。1942年1月的万湖会议后,整个纳粹德国的杀人机器开始有序运作,犹太人的各项权利被剥夺,财产被没收,人生自由被限制,并且被统一运往集中营。而在这整个过程中,某些犹太人团体也在默默地参与着,他们没有抗议,没有拒绝,而是选择听从纳粹的指挥。
艾希曼后来回忆道:每次他把犹太人运往集中营时,犹太人的名单都是犹太委员会元老们给他提交的名单。而且,没收犹太人财产、监督清空公寓、协助警方抓捕犹太人、组织犹太人登车、把财产上交充公这些事情,都是这些犹太团体自己做的。他们登记姓名,填写大量表格,回答关于个人财产的问卷,然后到达集合地点,有序地踏上列车。也就是说,犹太人不仅仅是受害者,一定意义上讲,也是自我毁灭的参与者。历史总是惊人相似,在影视作品《鱿鱼游戏》中,无论是看守者还是游戏参与者,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
著名心理学家弗洛姆曾说:“其实,绝大部分的普通人,看似是在追求自由,其实是在逃避自由。”尤其是在科技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自由给现代人带来了独立和理性,但也让他们失去了归属感和安全感,使他们感到孤独无力。为了对冲孤独无力,在人们的潜意识中,就有一种臣服于某个权威的冲动,并希望获得內心的安慰,这就是人们潜意识中“逃避自由”的原始冲动。
这个过程,类似婴儿从妈妈肚子里生出来并不断长大过程的映射。当婴儿还在母亲肚子里时,婴儿感到的是绝对安全,他不用去面对任何外在的风险,可以尽情地从母亲那里汲取营养。此时婴儿付出的代价,就是失去自由。因为跟母亲的共生关系,妈妈到哪里,婴儿就到哪里。而婴儿出生以后,需要跟母亲分离,成为独立的个体。但婴儿此时还需要从母亲那里获得安全感。这个过程要经历很长时间,孩子才能慢慢长大,经过后天的教育,逐渐独立,脱离依赖,发展自我,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自由。
著名心理学家弗洛姆曾说:“绝大部分的普通人,看似是在追求自由,其实是在逃避自由。”
但与此同时,孩子自由的代价就是要自己独立去承担责任,承受痛苦,尤其是自己去面对选择的后果,比如失败、挫折等。但在人们的潜意识中,依然会出现一种想回到母体中的冲动,以逃避未知的世界。如果这个人是一个内心充满力量、拥有勇气的人,他就会去直面残酷的现实,去获得成长的力量,与孤独共存,从而不断完善自己,走向真正的精神自由。而更多的人,则是被潜意识中的原始冲动所裹挟,为了摆脱痛苦和孤独,心理上开始逃避、躺平,从众或者随大流。这种逃避方式,就是把自由独立的那个自己,在心理上彻底灭掉,放弃个性,成为一个大机器上的零件,从而避免孤独和焦虑。
心理成长是会非常困难的,也只有少数人能够做到。绝大多数人会顺从潜意识中的逃避,选择那条顺应人性、比较舒适且容易的退行之路。退行的整个过程,其实都是在你的潜意识中完成的,你本体意识层面根本就感觉不到。某些看似属于自己的想法和观念,事实上可能属于社会集体意识形态,通过你的父母、亲朋好友等人的行为无声地映射在你脑海中。例如,现在社会流行着一个说法——男人在30岁之前必须要赚到人生中的100万,否则就很失败。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让多少女孩把这个“毒鸡汤”作为自己寻找伴侣的标准。想想看,在我们当下这个自由、民主的社会,尚且还有这么多“毒鸡汤”,那么,在战争时期的纳粹集中营,以及《鱿鱼游戏》中极度病态的环境中,他们的心理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呢?
在纳粹德国时期,一名德国公民正在接受所谓“是否为纯种雅利安人”的相关鉴定。当时,德国的“人种学家”总结出了一套在今天看来无比荒谬可笑的鉴定工具和流程——如果一个人面部器官尺寸“不合规格”,便有可能被送入集中营。
集中营展出的当时被作为犯人的犹太人。
奥斯威辛集中营。
奥斯威辛集中营里被选为劳工的犹太人。他们的私人物品被没收,头发被剃光,左臂纹了号码作为每个人的代号。
奥地利著名的犹太裔心理学家维克多·弗兰克将极度环境中人的心理变化过程给记录了下来。二戰期间,他和家人(包括他的新婚妻子)一起被纳粹逮捕,被关押在了集中营里,他的父亲不久就饿死了。1944年,他和母亲、妻子及兄弟一同被送往波兰的奥斯威辛集中营,母亲和兄弟们都死于毒气室,妻子在纳粹投降前被杀害。弗兰克则在集中营中度过了3年时间,在1945年4月被美军解救。
从鬼门关回来的弗兰克,没有被残酷的现实击倒,而是基于自己在集中营中的悲痛经历,发展出了积极乐观的人生哲学,并发展出了著名的意义心理治疗流派。他经常引用尼采的一句话:那些打不倒我的东西,会使我变得更坚强。在集中营里,弗兰克跟绝大多数人不一样,他超脱出当时的环境来观察自己,迫切地想知道在这种极端环境下,自己身上会发生什么变化,看看自己能忍受多长时间不刷牙不洗澡、严重缺乏维生素、一天只有一片面包且睡眠不足。他依然活了下来,而且比以前更健康。战后,弗兰克专于心理学研究, 有32本著作出版,被翻译为30多种语言文字,《活出生命的意义》一书就售出 900万册。
在这本书里,弗兰克详细记录了人身处绝境时的心理变化历程,一共分为恐惧、冷漠和恢复3个阶段。刚进入集中营的人们会表现为极度惊恐,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下一秒钟自己是死是活。这些人在刚进入集中营时并不会立刻失去希望,他们普遍产生了对于生存的幻觉,依然认为自己马上会被释放,幻想结果不会太糟糕。弗兰克自己就是这样,起初他每天还在想着自己的书稿还没完成,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能把稿子写完。
随着时间的推移,弗兰克开始看见每天有成百上千人排着队走进毒气室,看见焚尸炉烟囱里冒出一串串火苗。他开始慢慢变得麻木,在他眼里金银财富、地位尊严都不重要了,只要能活下去就行。然后,弗兰克的心门开始关闭,变得非常冷漠,就像死人一般没有一丝情感,对周围的死亡已经习以为常。如果有人在他面前被鞭打甚至被枪杀,他只会呆呆地看着。一个刚刚还在跟自己交谈的人,可能没过多久就变成一具尸体被拖走。人们在搬运尸体的时候,如果觉得这个死人脚上的鞋子更合自己的脚,就会毫不犹豫地扒下来给自己穿上。
这个时候弗兰克最关心的,就是每天能不能在吃饭时多分一点豌豆和面包,大家在一起讨论最多的话题就是吃。他开始变得迟钝,对任何事都不关心。而这些心理正是人在极端环境下自然发展出的自我保护机制,就是在绝望时用冷漠的外壳把自己的内心包裹起来,免得受到外界过度的刺激。这也是人们原始水平的内心,与自我生存无关的情况都可以被忽略。这也导致集中营的人们对死亡麻木,他们宁可逃避不作决定,被动听从命运的安排。
人们还经常把对生命的渴望压抑到潜意识中。弗兰克在书中就提到,有个人就梦见战争会在1945年3月30日这天结束,他能重获自由。他认为这个梦是上帝给他的启示,并对此深信不疑。结果,随着这天的临近,战争并没有结束的迹象。到了3月29日,这个人突然发高烧并陷入了昏迷,结果在第二天就死了。这是因为他突然失去勇气,导致他免疫力急剧下降,结果引发了潜在伤寒的发作。弗兰克发现,在1944年的圣诞节到1945年元旦之间,集中营中的死亡率是最高的,多数人会天真地以为能在圣诞节前回家,但随着希望的破灭,他们真的绝望了,导致了最后的死亡。
如果集中营的人们重获自由了,那么他们会好起来吗?重获自由并不会使他们高兴,而是要饱受心理创伤的折磨。这些刚刚从死亡边缘挣扎出来的人,从极度紧张的状态中松弛下来后,他们感觉不到快乐,丧失了幸福的能力。实际上,当巨大的压力消失后,人们反而会出现危险,就像潜水员没有经过减压,快速从深海上浮到海面时身体会受到很大的损害一样,这也是《鱿鱼游戏》中的男主在获得巨额奖金后,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反而活得非常潦倒的原因。弗兰克还发现,那些和他一起侥幸活下来的人,会变得非常有戾气。有人在走出集中营后,会故意损坏别人的麦田,并且振振有辞地说:“我的妻儿都死了,我也差点死掉,你们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吗?踩扁几根麦子又算得了什么?”有些人回到家中,发现家人全都死了,绝望后选择了自杀。而这一阶段,是集中营里出来的人最难过的一关。
苦难能否变成财富,关键在于你能否在痛苦中找到生命的意义,而不是选择向自己的潜意识妥协,选择逃避。在极端环境下的幸存者,在某种意义上把恶劣的外部环境转化成了丰富的精神生活,并且找到了自己经受这些苦难的意义。如同《鱿鱼游戏》里的男主,最后决定重返游戏,是因为他找到了人生的意义,他要向金钱至上的丑恶规则发起挑战。无论胜败,此时的他就是一位有信仰的战士,这都取决于他内心的决定。
在集中营死去的人中,很多人并不是被杀死的,而是自杀或者病死的。而那些知道自己还有某项使命没有完成的人,最有可能活下来。比如弗兰克,在进入集中营后,没人在乎他叫什么,没人在乎他的身份地位,他只是一个号码为119104的囚犯。他的一部未完成的书稿也被没收了,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正是對妻子和家人的思念以及要完成书稿的渴望,最终支持着他战胜了严酷的环境,这也是他在集中营里找到的生命意义。
发现生命的意义不仅能让人活下去,更能够帮助人抵制心中的“恶”,让人在孤独中保持判断力。就像苏格拉底那样不断反省,进行自我批判和追问,坚守内心的良知。不同的选择,使人生具有了不同的意义。有极少数人能够将困苦的环境看作自我完善的机会,通过自我超越,达到了人生意义的新高度。这是从集中营归来的幸存者最光辉的体验,就是懂得在承受所有痛苦之后,再也不用恐惧任何东西。
弗兰克在书中给出了3种发现生命意义的方式。第1种方式是全身心投入到某项事业中去,这项事业不是为金钱,也不是为名望,就是单纯地喜欢。而在你投身于某项事业之后,自然就会获得金钱和名利这些副产品。与此同时,你还会获得内心的充实。
第2种方式是直面苦难,去感受当下。比如此时此刻,也许你正处于抑郁或者焦虑之中,你要做的,并不是想办法让自己不焦虑不抑郁,因为这样做只会让自己越来越痛苦。你要承认自己的现状,去感受自己的抑郁或焦虑,感受自己的痛苦情绪,与它们共存。一段时间后,你会感到无比释然,并且开始审视自己,找到生命的意义所在。
第3种方式是去爱某个人,这是弗兰克在集中营时领悟到的。有一次,弗兰克在一个寒冷的早晨被看守驱赶着前往工地,脚上的冻疮让他每走一步路都非常艰难。但这时,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他唯一的希望是妻子可以在集中营中比自己过得好些,不会经历这些事情。就是这个时候他突然领悟到,在集中营这种生活资源极端匮乏、精神高度紧张并且一无所有的条件下,哪怕是对爱人片刻的思念,都可以让他领悟幸福,获得精神满足。
2021年6月22日是纳粹德国对苏联发动侵略战争80周年纪念日,俄罗斯民众悼念二战死难者。
弗兰克把爱定义为人一生追求的最高目标,是领悟生命意义的一种方式。这种爱,是真正站在对方的角度,去了解和感受对方,为对方的发展着想,而不是利己主义。他还认为,只有在深爱着一个人的时候,才能完全了解这个人,了解他的本质,了解他的潜能,而爱是直达另一个人内心深处的唯一途径。所以通过爱,你能够帮助对方认识到他的潜质,从而实现他的全部潜能。
有一次,一个患有严重抑郁症的老先生找到弗兰克。两年的时间里,老先生还是无法接受妻子去世的事实,因为他对妻子的爱胜过世间的一切。弗兰克就问这位老先生:“如果你先于你的爱人去世了,那她会怎么样?”老先生说:“啊,那她怎么受得了!”弗兰克马上说:“对呀,虽然你现在很痛苦,但这是你在替她受苦。”这位老先生立马释然了很多,因为他的痛苦变成了对妻子的奉献。弗兰克帮他找到了这件事的意义,一旦找到意义,痛苦就不再是痛苦了。
生命能否找到意义,关键看你自己的选择。因为生命的意义一直都在你的心中,都在指引你去做最真实的自己。哲学家尼采曾经说过一句名言:“如果你知道为什么活着,那么你就能生存。”人对意义的追求,会让人的内心产生一股精神动力。精神动力是人们生活最好的支撑。即便在极端环境下,人们依然可以自由选择内在心境,最高境界的人可以把忍受痛苦转化成对内心的考验,这使他的人生具有了非凡的意义。生命的意义对每个不同阶段的人都不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使命,是他人没法替代的,你必须自己找到。
(责编:南名俊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