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湘西小镇的隐闪明灭

2021-11-19 05:22申东明
牡丹 2021年18期
关键词:木心孩童湘西

申东明,原名申渔松,男,1978年生于湖南溆浦,2001年毕业于南京大学,文学爱好者,现居南京。

故乡在湘西一个名叫龙潭的小镇上,离着《边城》里的茶峒,也便三四个小时的车程罢。四周是高高矮矮的丘山,一条名叫溆水的河从其间迂回流过,林长水浅,风日里都是老旧的意味——很是有些茶峒的影子。但湘西的小镇,并不全然是沈从文先生笔下那般风情和氤氲的。尤其是这风情的感知,大体是要远远地离开,再做冷静的回首体察方能获得。我这故乡,实在只是偌大的中国里千千万万个普通小镇中的一个。

一九九四的夏,因着不错的初中学业,我被保送进了县城的高中,从此离开小镇。再后来,东走异乡六朝金陵求学、谋生,日子似无声的水,在阒静处讪笑流走,算来离开故乡,到如今已是二十七年的光阴了。

但时时忆起这小镇,总是会有分外清晰的画面浮显出来。沈先生言,“我的前半生活在湘西,后半生活在对湘西风情的美好回忆里”。这般莼鲈之思,是颇为共情的。于自己,大抵最快乐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全在那小镇上。寂寂山城,煦日暖风,野蛮生长此间的顽劣孩童,自然是时时能寻找到千般人生乐趣的。

那时多是清贫的时日。镇上及周边村户人家多以耕耨为生,勉力维续温饱。孩童到了七八岁时,便已被视作一把劳力,须为家里分担些力所能及的农活了,砍柴、挑水、插秧……不一而足。这等差事,未必全是辛苦,比如砍柴,那必定是一帮孩童相约了前去,各自执了挑柴的担杖,田塍篱角、林间泉边,一路的喧闹呼叫。等所需柴薪砍伐足够,便又相约到一起,再寻些山林里才有的野趣之事。如果是夏天,那便必定是“洗野澡”了。深山丛林里的野湖幽潭,不知深浅,也全无现在的“安全意识”,一个个扒光了衣物,便如泥鳅样跳了下去。山间水寒,劳作后汗渍淋淋的孩童,贪图的正是这份清凉带来的刺激和乐趣。等泡洗过瘾了,现场稍稍作样拧干些衣服,半湿半干地穿在身上,便挑起柴禾,呼喊尖叫着,相约朝山下冲将回去,那气势,颇有些东坡词里的风度——“……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而如果是在雨水霏霏的寒食清明,山中铺绿叠翠,新泥松软,便正是采摘野笋的好时节。我少时最大的乐趣之一,便是漫山遍野地去寻采各种野笋,荷锄携筐,一人便可在山中消磨半天光阴。彼时故乡绿化尚可,山中随处可见成片的茂林修竹,沟渠清溪隐约其间,若是起个大早进山,寒露未晞,晨雾初起,缭绕如佛道之境。宋魏野作《寻隐者不遇》,言“采芝何处未归来,白云满地无人扫”,彼时不觉,现在回望,略同其景其意。所要寻采的竹笋,藏于蓬蒿、立于峭壁,此种鲜野,剥去外壳后,可整条置于家乡特有的食具“擂钵”中捣碾,拌以辣沫及其他调味,美味实不可言说……在那个尚未完全摆脱贫饥的年代,既能果腹、寻采的过程还百般乐趣——是足以让一个孩童乃至在梦里都惦念于它的。

大部分的时候,小镇寂寥,长日无事,只溆水兀自从小镇的南边缓缓流过,似有似无地发出些柔软厚重的声音。河水的两岸,那时还多是低矮褐色的木屋——那种典型的湘西山镇的人家——参差错落着。木屋外头,未到河道处的地方,必定有一块满是青苔的平地,做这家人休息兼部分劳作的场所。夏日临近傍晚的时分,老人便会携了竹凳,置于这临河的平地上,靠坐下来,闭目作些人生的遐想和思考,那当真是有檐下负暄的意趣和快活。到那日头的光褪尽热气、河水被温柔的霞光抚慰染红的时候,一个小镇,便开始了它最热闹的篇章:河边似突然地便聚了三五浣洗衣物的妇女,一边作炽热的闲谈,一边挥舞了棒槌拍打衣物,发出厚实的“嗒嗒”声,穿过河岸来回起伏地作响;最平缓的河段处,变戏法样就冒出了无数光了身子洗澡的孩童,蜩螗羹沸的喧哗,小镇最末的另一头,怕是也能清晰听闻到这份热闹;河滩处放养鸭鹅的农人,开始有韵律地吆喝这些畜物归笼,远远望听过去,颇有些屈子吟江、孟德观海的古意;炊烟在这处或那处升腾,有些百无聊赖的模样,不远处开始隐隐传来呼唤孩童归家吃饭的母亲的声音……

这寂寥又喧哗的画面,在我束发之年匆匆别过小镇、奔赴县城之日,便似遗落在了岁月幽远的角落里,阑珊式微。县城高中三年苦读,青衫学子,囊萤映雪,身心自是全无闲暇去回望故乡。再而后奔赴南京求学、工作,或意气风发或蝇营狗苟,大致逃不过“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的情景罢,此间的故乡,或应还是那个故乡,但对于一个奔走生计且专注于自我的青年游子而言,“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尽管每年的春节仍时而归去,但故乡于我,终是渐渐的稀薄了。

一九九八年,父母在小镇别处另起了新居,未几原来的老宅即开始荒芜凋败。复几年再往探看时,四周已然草木杂茂,房体似断木碎几,而进出之路则完全无迹可寻了;二零零七年,女儿出生,双亲移居南京帮衬照看,再两年,又移居长沙二姐处长住……转眼间,便又是十几年匆匆流水般的光阴过去。期间小镇里的新居,便时而空置着,时而租住给他人。未有双亲居住其间,小镇于我,更似纸鸢断线、秋蓬离枝,渐行渐远而相看两生疏了……便是偶尔相携父母同回小镇过春节,这份生疏感也是无处可遁。苏东坡有词言,“万里归来年愈少……此心安处是吾乡”,欲复“年少”,须得“心安”,可“心安”者,一曰亲朋,二曰故友。若是故友也寥落,心于何处安?

近些年每每春节归乡,首要事便是急切着去找寻少时玩伴,月落屋梁,年少好友自是尤为惦念。而这找寻,却每每都归于失望:或已是无处可寻,或十之一二寻见了,也已经是彼此完全陌生。数十年各自人生轨迹的前行,两个已然陌生了的面孔,该聊些什么呢?几次反复,心有戚戚焉,自己曾小文如是记之,“山水宛在,而故人已非,环目四顾,几无相识人。幼时玩伴盖不知所踪,偶有相逢,恍恍然不知言起何处。身居故土,心似客居之人”。不由得几声嗟夫唏嘘。如此无需几日,便生出些无聊枯寂之感,这心心念念刚归来的故乡,心底的最深处,却怎么隐隐有了惶恐逃离的念头?

一九九四年,漂泊惊恐一生的木心曾悄悄回到故乡乌镇,然而所见的,早已不是那个“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的乌镇,在匆匆狼狈逃离之后,木心在《乌镇》一文中如是说,“故乡,就是最熟识的地方,而目前我只知地名,对的,方言没变,此外,一无是处。永别了,我不会再来”。在此之前一千多年的晚唐,诗人韦庄有言,“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青葱年少时,哪能明白得了其中的百结愁肠、九曲萦怀?如今不惑已过数年,天命之年遥见,方略懂其意。漂泊异乡的游子,对于故乡,应皆如木心、韦庄这般,在追尋、幻灭和逃离之间反复撕裂着吧。明了最深处的这份心境,也便明了崔颢的怅惘和叹息,“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悲观清醒如顾城言,“人生不能有目的,因为目的是空的;人生不能没目的,因为人生是空的”,故乡应就是这目的罢,既是来处,也是归途,更几近每一个国人的精神信仰。儒道释两千年分合相竞,无非为着给芸芸众生寻一个最终的归宿,殊途同归,“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因为半友半徒的知己陈丹青先生的劝引,以及乌镇地方的张臂相迎,木心终是归根故里,田园以终。只是我等普通异乡游子,暮年时分,又将归根何处?

同乡凤凰县人陈渠珍曾作《艽野尘梦》,书名甚是喜欢。遥远山河间的故乡小镇,于我,也如艽野里的一帘尘梦。醒酣之间,岁月渐晚,故人以稀,异乡千里菰蒲深处的枯澹中年,恍如旧时故乡的一介遗老,无所适从,失魂落魄。踽踽而行间,不时回首,遥望着一个隐闪明灭、名叫龙潭的湘西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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