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黎
人如菊
住在李仙江边的朋友,邀请我们去看菊花。先生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菊花开满了普通人家的窗台、学校的花圃、路边的田埂,人们用它喻己、托梦,受益的程度,一点也不输于梅花和兰,或淡泊自洽,或“宁可枝头抱香死”。我对菊花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忆,感觉这花就是初学绘画的儿子的画布上,一团明净的黄色,一片隐隐约约的酒红,没有出发点,也不考虑去处,出现了就存在于那里。
朋友的菊花种植在江边,野生的山茅草之间的一个个沙丘上,普通的品种,栽培方式也不讲究,俨然像一个农夫在喧嚣的流水旁,随性地种植白菜、南瓜、韭菜。但当这些以白菜、南瓜、韭菜的方式种植出来的菊花,一层层出现在喧嚣的流水边、山茅草中间的沙丘上,而且沿着弯弯曲曲、时宽时窄的大江绵延几公里,置身其中,我们竟然一时不知说什么为好。只是觉得——它们仿佛是李仙江的另一种波涛,或者是波涛消失后,遗留下来的锦绣衣衫。朋友年轻时写过很多有关山中人孤寂生活的散文,因此,他以平静的口气引导我们:“大江也像是马孔多小镇上布恩蒂亚家族的那座大宅子,那些出没的幽灵,有预言家、反复打败仗的上校、吃土的女子……我只是想把菊花当成奥雷连诺制作的小金鱼,或者他们庭院中那颗不朽的栗树,安插在幽灵中间……”
把菊花当成循环的孤独与消亡之中的不朽之物,可以吗?李仙江进入深秋之后,保持着世外之江的深蓝与沉思,在它的领地上,寻找不朽之物的人一直没有绝迹,种松、养虎、造船、凿壁、追云、写字、捕风、逐死、说爱,没有一个空间人迹罕至,也找不到某种思想永远停息在神咒诅过的禁区。先生问朋友:“如果大江涨水,菊花会不会瞬间就被淹没?”
朋友说,他一直在等候着那一场深秋的洪水。回应先生的时候,他把我们已经引至菊花丛的尽头,一张木桌、三只竹椅、一锅李仙江里的野鱼、一壶米酒,我们边吃边聊,直到一轮满月把身边暗下去的江流,再一次照白。
红河
迷途中,路边上的水塘中漂浮着昆虫的小尸体,你只能眯上眼睛,轻轻地吹开它们,才能捧起救命之水。越南或者缅甸吹来的风,让四周的荒草向着内陆的方向起伏,就像是蟒群在背负着云朵奔跑。我们原计划在抵达芷村之后,沿着滇越铁路行走二十四公里前往碧色寨,然后再去雨过铺,在北回归线两边的桑树林中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可现在所有的地名全部失效了,我们选择的每一条路,包括它们衍生出来的岔路,没有一条是理智的,仿佛都是由疯子所开辟,无一例外通向癫狂的禁地——甚至可能是埋着地雷的丛林、受到咒诅的罂粟园。
天空中由北向南飞过一只白鹭。也可能是白色的鹰或者什么没有名字的长得像白鹭的鸟。它的使命我无从知晓,而且它也无法将几个荒草中迷路的人引上正道,它的影子投到地上,缓缓地移动在草浪间,我模仿它的叫声,向它靠近,徒劳地想象着由它把我们带往目的地,但它和它的影子终于没有抵挡住南来之风的猛烈吹拂,斜行几十米后,消失在了山谷。时间在一夜接一夜地过去,荒草长得越来越高,很快就将抵达天空。其间,我们路过了鸣鹫、西北勒、大庄等一个个躲藏在草丛里的市镇,可它们终究不是我们的向往之所,所以我们总是蹑手蹑脚地从市镇的外围土路上走开。有一天,我们还奇迹般的走进了传说中的蛮耗镇,坐在当地人做成船形的马车上,围着一座废弃的兵工厂绕圈子。里面空寂无声,围墙上伸出来的皂角树枝,上面悬吊着的皂角在风中晃荡,分明是一把把泛着黑光的铁刃。在一座无名的山冈上,我们还冒失地闯进了一座废弃的粮仓,快要腐朽的木地板上积了厚厚的灰土,灰土中则存放着一具挨着一具的老鼠骨架。但我们显然不是近几年来唯一的迷路者,之前还有不知多少人在此迷路——因为堆积着老鼠骨架的地板上留下的脚印很多,而且全都显现着迷失的气质。
现在,也就是在写这篇短文的时候,我仍然处于迷途之上。我置身在滇越铁路旁边一座修理蒸汽机车的车间里,伏在一块铁板上写字。只要我抬起头,目光越过结着蜘蛛网的窗户,就可以看见无数个红色峰峦簇拥着的闪光的红河。我看不清它是否在流动,只是因为知道它是一条河流,所以相信它在几十公里外,巨蟒一样蠕动。一只白鹭,也许是白色的鹰,从河流上腾空而起,朝着我一闪一闪地飞来,像一封从天堂写给人间的信。
镀金的悬崖
悬崖上的聚会与狂欢,在我的經历中,只是在暹粒的吴哥窟众多的石壁上见过。石壁上的一座座悬崖,就是神的藏身之处,出现在上面的故事主角,时间让其轮廓一再地模糊了,几近于破碎,但仍然是完整而且完美的化身——因为我们的想象力也来自神赐,从来就是为了弥补那些残缺而在人世间掀起一场场内心风暴的天空之物。我不厌其烦地拍摄过众多寺庙残石上的图案,并出版了《抬头看见了吴哥》一书,理由不外乎两点:首先,我镜头中的悬崖需要更多的人登顶,从那儿看见的寺庙尽头的太阳,谁也分不清日出与日落之间的区别;其次,有众多的人物结伴进入石壁上的悬崖,就是因为这些石壁与悬崖组成了神殿,谁都不希望他们返回人间,但当他们一旦返回,我们是否还能从人群中把他们找出来?
从西双版纳前往暹粒的道路,是我迄今为止走过之后仍然备感陌生的一条道路,很多时候我甚至认为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条路,即使有,也是在某些人萌生了从西双版纳前往暹粒的那一刻,有一条路从吴哥窟主动地向他们铺展过来。而当他们走完了这条路,这条路又自动卷起,收归吴哥,如同一件衣服,被卷了起来。而就在这条看不见的路上,有雨林探险经验的人肯定知道,我乘坐过尘土中的皮卡,疯象群一样的波涛间的小船,像偷渡者那样——混迹在水果商、毒贩和雇佣兵中间,恶心地吞噬着鸡蛋壳内尚未完全孵化成形的鸡仔,饮用过用洞里萨湖浊浪冷冻而成的冰水。当然,这一切是次要的,当我找不到任何交通工具之时,也没有向导,我曾经一个人进入无边无际的香蕉园和橡胶林,知道身边的景象无一不是人工所为,却又在几十公里范围内看不到一个人影,我就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无知地闯入了某个半岛上的幽灵国,我看不见他们,但我的四周分明又转动着一颗颗泛着蓝光的眼珠子,而且,他们前身可能就是一个个亡命天涯的汉族人。我不止一次在巨大的榕树与无人的佛塔之间祈祷,希望我所踏上的这条路变成一张飞毯,或迅速地将我送往暹粒,或将我遣返回西双版纳,那样的时刻,我只需要一个真实的结局,所有的冒险家和朝圣者的旅程,我通通不想再继续获得。一切出自想象,在未知的、黑洞一样的空间中一步一步地走向吴哥,我发现自己其实就是一个精神上惨遭凌迟的施刑者的冤家,还没有看见道路尽头的须弥山,自己早就只剩下一副行走中的骨架。一群群野象轰轰烈烈地从身边走过,它们的背上并没有像小乘佛教传说中那样驮着经书——驯化的世界,总是在更多的局部保留着未被驯化的本身,传说中已经学会诵经的孟加拉虎藏身于悬崖,可它们的啸吼代表了魔鬼。
雨林中的一座座佛塔的废墟,有序地散落在茫茫林莽之中,更像是树根隆出于地面,而非偶像的宫殿。阳光透过高于它们的树枝照射着它们,它们犹如镀金的悬崖,停顿抑或移动,完全取决于偶尔遇上它们的人。我从一座走向另一座,当暹粒出现在眼前之时,我终于明白——是它们搭救了我。它们是从吴哥向北铺展、组合起来的道路,只有那些前往吴哥的人,才会在绝路上神奇地遇上。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