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晓波
办公室来了位浮梁县瑶里古镇的客人,语气神秘地和我聊一个纪录片的创意。他走后我对同事说:五年前的我是另一个人,是被瑶里的一场雷电修改成了现在的样子。
她们愣怔片刻,以为我开玩笑,听我讲清原委后,她们吓坏了也笑坏了。
2015年7月19日,我带着家人经婺源去瑶里。每年暑假,我都会带着她们去一些我跑过的好地方,这次还带上了妹妹、妹夫和外甥。
瑶里在浮梁最北端,与安徽省祁门县交界,两省交界多是高山峻岭,交通也不是特别便捷,因此瑶里汪湖村外保存了一片古木参天的原始森林,此处已封山六百多年,内有不少珍稀树种。红豆杉有三百多株,香榧一百多株。甜槠、槭树、红楠、朴树也很多,银杏树龄都在千年以上。我印象深的是豹皮樟,树干上的斑纹真的像是樟树在表演跨界模仿秀。
印象更深的是植物的死亡方式,许多树木都是寿终正寝后倒伏在地。有的被蚁虫蛀蚀成中空的柱子,成为松鼠和昆虫的家;有的横到小路上,伸出许多可爱的小耳朵,好像要窃听过路人的交谈;有的朽坏成粉状木渣, 成为菌菇的温床。
我主要是带他们去看这片森林。可能是在瀑布下耽搁太久,也可能是在古驿道上走得太慢,准备往下撤时,天突然暗下来,似乎黄昏迫不及待提前降临了。
实际情况可能比这个更严重,不是那天的黄昏性子急,应该是人眼看不见的上天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才走了几分钟,乌云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从远处的山巅翻滚涌来。正担心它会把人从山道上卷走时,闪电像无数飞刀,寒光闪闪地把乌云织就的黑幔切得七零八落。正担心飞刀伤人时,轰隆隆的爆炸声又紧跟过来,把乌云和飞刀炸得粉碎。
天空突然空得不知所措,直到比豆子还大的水珠像机枪子弹那样密集而强劲地扫射下来,落在地上击起股股烟尘,砸在脸上麻麻的,生痛。
我们跑了几步就躲到驿路边的凉亭中。雨弹追到亭子外,调整角度往亭子里斜着扫射,地面也溅湿了一大块。我站在最外围,鞋面湿了半边,腿杆子凉飕飕的,牛仔短裤也湿了一小截。
按常理,夏季傍晚的雷阵雨都很短促,声势浩大,但耐力不够,几分钟或十几分钟就会消停。这场雨却有点不同寻常,十多分钟后,雨势非但不减,雨线还越来越密,互相交织融汇,最后合成雨帘雨瀑。
远处的山脊白烟升腾,天色苍黄,像是火药里的硫黄在悄悄泄漏。
山间遇雨并不是常有的经历,一开始大家还有说有笑,喝着矿泉水看雨阵在山谷间起伏游弋,吃着坚果讨论晚餐去哪里吃。等了二十多分钟雨势依然不减,还不时有雷声喝彩助阵,完全看不到消退的迹象。山洪冲刷裹挟着红壤、枯枝和腐叶,從排水沟跃至路面,地上一片狼藉。
山路上没任何人经过。一直坐在边上吸烟的清洁工呸一口吐掉大半截纸烟,裹紧红蓝相间的雨衣快步下山了。凉亭边上的树桩形垃圾桶表情越来越湿黑凝重。我们上山时就没有遇上几个人,此时整座山可能只剩下我们五个人了。
天色越来越晦暗,似乎要把山路也吞到肚子里。
电子表上的数字也逼近下班时间了,如果暮色直接变成夜色,下山就更困难了。大家开始担心着急,手里又没有伞,出去就会淋得透湿,还有闪电不停唬人。
我几次提出跑下山去车里取伞,家领导拦着不放行,妹妹也连声反对,都说外面的雷电太危险。
雷电的厉害我当然知道,山里一些创面碳化的大树,比人腰还粗,就是被雷电劈倒的,小时候也常听说农民或牛在水田劳作时被雷劈死,被雷打死的人一般都面目焦黑,姿势也很怪异丑陋。
我兄妹三人从小就被迫反复聆听我妈的避雷知识讲座,她的要求不是雷雨天不能躲在大树下这种级别的,即便在教室或家里,也要把脚悬空或架到座椅的横杆上,能平躺到床上更好,等雷声彻底消失再下地活动。她教过中学物理,懂得身体接触地面或金属是导电的前提。
我们接受这些知识的同时,也接受了对雷电的恐惧。雷雨天暴露在室外就会觉得很紧张。特别是妹妹,完美地继承了我妈对于雷电的敬畏,打雷闪电时不仅双脚高举,还要捂上双耳,似乎听不见的东西就真的不存在。
后来发现,在避雷针尚未普及的乡间,没几个人不怕打雷的。不仅因为它是行踪莫测、威力无边的宇宙能量,还因为在许多神话传说里,雷击和天谴有关,与一般的自然灾害不同。
可能是在凉亭里憋得太久了,也可能是对雷雨的欺压产生了逆反心理,我决定起义,不再逆来顺受。我啥也不说就突然奔向雨中,大家反应不及,惊呼声像高速路边的行道树一样倏忽成了远景:快回来!真是神经——
他们喊的无非是这些,我不用耳朵都能听见。
最初的几分钟是有点不舒服的,雨不会一下子把身体全浇透,在这个过程中,身体一部分湿重,一部分干燥,皮肤的湿度和温度有点失衡。在雨水的持续浇灌下,身体的各个部位才开始平等,只剩腋窝下像个小特区。
棉T恤黏黏地贴在脊背上,随着脚步的颠簸偶尔掀起把凉气扇到脊椎上。头发淋湿后凝结成一绺一绺,每绺之间的空隙成了微型排水沟,激流顺着脑门倾泻到眼睑上,要不时抬手背充当刮雨器才不致遮挡视线。
鞋面和鞋底都有排气孔的跑步鞋呱唧呱唧的,是脚掌沾着雨水和汗水的混合液体捣在胶底上的声效,黏稠而滑腻。除了时紧时慢的雨声、忽远忽近的雷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息,这是一路上最突兀的声响。
前十来分钟路程山道两边多是高大的乔木。快到山脚时,树林过渡为竹林,眼前的雨线骤然明亮起来,也疏朗了不少,但雷电像受惊的马群仍在头顶跑来跑去,光越来越晃眼,声音也越来越刺耳。
我亲眼看见闪电之刃把远处的一丛杉树的枝梢切割落地,但是很奇怪,一点也不感到害怕,我自忖没有做过会遭天谴的事,奔跑时反倒有种迎着炮火的豪迈,嘴里呼出的腥甜像是从胸腔里喷薄而出。
可能是我的骄傲吸引了马群,跑过两丛竹林间的开阔地时,两个炸雷像炮弹一样落在身边,一个炸得路边的枯树蔸冒青烟,一个就落在左前方的岩石地面上,红光四溅,我以为是电线落地漏电,回头仔细看,地上什么线也没有,赭色的岩面上熏出一道焦黑的鞭痕,像是脊背上的第一道文身。
那个瞬间,我非但不觉得后怕,反倒有通体舒畅之感,似乎有一股热流以极快的速度从头顶传遍全身,强度和幸福感是那种冬天在浴室里突然被温热的水流冲击头皮的酥麻感的十倍。
这时视界也清亮了数倍,似乎天上捂着的大盖子被突然揭开,雨也淅淅沥沥小得像是几个幼儿园小朋友在比赛尿尿。
花了二十五六分钟跑到山脚的停车场,取了三把伞又跑步往山上赶,在半路上遇上家人下来。
那时雷雨早已远遁,半空中有一群雨燕在上下翩飞捕捉慌乱的昆虫。黑脸噪鹛又在树影间飞来飞去地聒噪,雨珠顺着竹叶的修长弧线游走,最后从椭圆的顶端滑落,吧嗒吧嗒地溅落在青石台阶上。
你刚才听到那声最响的雷了吗?他们问我。
听到了啊,它就在我脚边炸响,还从我身体里借路穿过了一下。我笑着说。
真是神经!家领导和妹妹都以为我在开玩笑,没再延续这个话题。
此后的五年来,无人再提过这场雷雨事。只有我不时暗自想起。
那天从瑶里开车离开时,我一直沉浸在某种莫名的激动里。我当时就想明白了为什么会突然冲进雨里,怕被雨困到天黑只是借口,其实是有种奋不顾身的冲动。
2010年妈妈病逝后,我一直活得灰暗颓败,怀疑亲情的力量,怀疑人生的意义,也怀疑自己的身体。那五年把体内看不见的器官都怀疑了一个遍,生怕哪个器官趁我不注意偷偷叛變,但我又不是那种有担心就反复去检查的人,既忐忑不安又讳疾忌医,不到万不得已不肯迈进医院半步。
这种不信任和纠结像毒蛇一样盘踞在心里,心理医生赶不走它,每天长跑也不能根治,只能做到在身体的疲乏中暂时地遗忘。到2015年时,长期紧绷的神经疲累到了极限,我心里暗暗期待来一次了结:解决,或者,被解决。
我不顾家人阻拦往雷电里狂奔,怀着的可能正是解决或者被解决的心态。总之,不能一直在不可预知的命运面前卑躬屈膝地苟活。
我没在那场雷电的能量中被解决,那么,它的到来肯定是帮我解决自身所无法解决的困境。我当时就是那样坚信的,并许愿对自己说,让此后的时间来验证这个直觉吧。
此后的五年,我的生活状态和工作状态确实发生了一系列变化,总的趋势是,通过忘我,通过在心里装下更多人,慢慢地走出了那种胡同越走越窄的窒息感,在有的领域,还出现了自己过去都不敢想象的小奇迹。
2010至2015年被我怀疑过的每一个器官,在近五六年中都表现得无比忠诚,无比正常,无比大度,屡遭怀疑仍无怨无悔认真履职。这令我心生懊悔和愧疚,并对那次雷电的洗礼满怀遐想和感激。
我对同事说,那次瑶里行可能就是为了去原始森林向宇宙汲取超能量。之前的十多年,我去过那里很多次,没有一次遇上那样的天气。那么长时间的雷阵雨我在别处也没有遭遇过。
她们不停地笑,一个笑得合不拢嘴伏到桌上,一个弯着腰用拳头顶着腰眼说肚子痛。我和她俩同事五年,首次见她们笑得无法控制自己的仪态。我也跟着尴尬地笑,似乎我讲的真是笑话或天方夜谭。
其实,我心里至今仍相信,那一天确实有超能量注入了身体,只是不知它是来自于宇宙,还是来自在苦痛中磨砺太久的内心。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