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星
在新四军的将领中,项英是争议最大的。项英任新四军副军长只有三年,关于他在新四军期间是非功过的争论,时间超过了三十年。
我读过许多关于项英功过的争论文章,如果加上关于皖南事变的争论,多达近百篇。虽然有些文章言辞激烈,甚至互相指责,其实仔细剖析,还是有许多方面的共识。例如,都认为项英是一位无产阶级革命家,早年从事工人运动,参与领导多次大罢工英勇无畏,后来任中央苏区党政军领导职务,对反“围剿”作战和人民军队建设有重要贡献。又如,都认为在红军主力长征以后,项英领导艰苦卓绝的南方三年游击战争,保存了革命武装力量,后来又对集结红军游击队组建新四军,起到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也都认为项英在新四军工作期间有错误,尤其是在国民党反动派制造皖南事变时处置失当,使新四军遭受重大损失。当然,分歧是有的,分歧只在错误的程度,错误的原因,错误的性质。
项英是一位历史人物。对历史人物有不同的评价,因而引起争论,是历史研究中常有的事情。臧否人物,本是历史研究的应有责任。只要依据准确而且全面的史实,不各取所需,不各执一端,不拘泥于已有的说法,将历史人物置于特定的历史条件加以考察,通过互相切磋,交流看法,相信可以取得一致的定论,并且从中得出经验和教训。今年是项英殉难八十周年,随着时间的沉淀,对他的评价会更加客观,更加平心静气。即使暂时还不能完全一致,也可以求大同而存小异,留待后人继续研究和讨论。
本着这样的想法,我也来说说项英在新四军时期的是非功过。
新四军是由南方八省十四个地区的红军游击队集结组建的。这些红军游击队在三年艰苦卓绝的游击战争中,被国民党军分割包围反复“清剿”,在十分险恶的环境中为了保存有生力量,大多又分散隐蔽到许多山头。项英、陈毅所在的赣粤边红军游击队,已经分为北山、油山、信康赣(信丰、南康、赣县三县边界)、三南(虔南、龙南、定南三县边界)、南山、崇仙六支几十人到百余人的游击队。闽北红军游击队虽然保留着闽北独立师的番号,实际上已分成六个纵队各自为战,后来处境更加艰难,进一步分散以排为单位活动。闽赣边红军游击队则分成了独立活动的三部分:瑞金游击队,武阳游击队,活动于长汀、瑞金两县边境的汀瑞游击队。十四个游击区都已和中共中央联络不上,相互之间也失去联系。要将如此分散的红军游击队集中编组新四军,首先要分别寻找,取得联络,还要和当地国民党军政当局举行谈判,签订停止内战、合作抗日的协议。这样,才能下山集结,编组为新四军的连、营、团和支队。
紅军游击队实行战略任务的转变,也是非常不容易的。他们同国民党打了十年内战,牺牲了许多战友和亲人,幸存的人都经历了九死一生,积下了血海深仇。现在要同国民党合作抗日,许多人思想上接受不了,感情上适应不了。有的红军游击队根本不相信可以和国民党停战合作,甚至把前去动员他们下山的联络人员当作叛徒杀害了。
面对种种困难,项英作为南方红军游击队的主要领导人,责无旁贷地担负了组建新四军的重任。
1937年7月,当七七事变的消息传到赣南山中,项英敏锐地感到日军全面发动侵华战争,必将带来形势的重大变化。那时,他们已经和中共中央失去联系两年多。项英一面派人下山搜罗报纸,希望从报纸上寻觅到中共中央的信息;一面召开中共赣粤边特委会议,和陈毅等一起分析形势。根据大家的讨论,项英写了《卢沟桥事变与抗日斗争高潮》一文,提出民族矛盾已经上升为主要矛盾,有可能和国民党停止内战,联合抗日。7月下旬,项英从香港出版的《新学识》杂志上读到毛泽东所作的《为争取千百万群众进入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而斗争》的报告,得知中共中央根据新的形势,已经调整政策,倡议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终于有了党中央的指示,终于有了和国民党方面谈判的依据,项英随即写了《中国新的革命阶段与党的路线》一文,向红军游击队的战友们详细解释实行战略转变的必要。8月初,项英又召开赣粤边红军游击队干部大会,在会上作动员报告,要求干部们必须尽快实行由内战到抗日的思想转变。
8月8日,项英起草了《赣粤边共产党游击队联合宣言》,宣布“为争取民族的解放,挽救中国的危亡,放弃一切敌对政府的活动,停止游击战争,并盼军政当局立停对于游击区清剿”,“合作一致的努力于抗战工作,来为对日抗战和争取民族解放而英勇奋斗”。8月25日,项英又起草了《中共赣粤边特委告赣南民众书》。这篇激昂慷慨的公开信宣告:“抗日救国是我们一贯的主张,抗日救国是我们革命的素来志愿”,“我们已准备好,只等与政府接洽商妥,就来同大家一同上前线,为中华民族解放而作神圣的英勇战争”。
两个多月里项英和陈毅日夜操劳,对部队进行教育,对民众进行宣传,和大庾县、赣州地区、江西省的军政当局进行谈判和斗争,终于在9月21日达成了赣粤边红军游击队下山集结改编为抗日武装的协议。项英立即着手其他地区红军游击队的改编事宜。9月24日,他到南昌同江西省政府的代表再作谈判,达成了各地红军游击队改编为抗日义勇军的三点口头协议。项英在南昌看到了《中共中央为公布国共合作宣言》,因而特地提出,改编红军游击队的各项问题,要待国共两党中央的谈判最后决定。项英还在南昌设立了南方红军游击队总接洽处,在吉安等地设立了红军游击队接洽处。9月29日,项英在离开南昌前发表了《告南方游击队的公开信》。信中说:“余遵照最近党中央的宣言,已正式宣布停止游击战争,放弃过去一切活动,把全部游击队改编抗日救国的武装,统一于国民政府之下,效命杀敌。各地接信后,立即听候点编,以便追随全国友军和第八路军之后,为挽救国家危亡和民族解放而作英勇的斗争。”
虽然设立了红军游击队接洽处,项英并不坐等战友们前来接洽,而是主动派出代表去寻找并转达中共中央指示精神。先是由陈丕显去闽赣边红军游击队传达,接着又派他去南雄、全南一带联络三南游击队;又派罗绍曾去湘南,刘新潮去寻邬,还由陈毅去找湘赣边红军游击队,和他们商谈下山改编的各种问题。
项英更为关注的,是尽快恢复和中共中央的联系。在南昌期间,他从报纸上看到博古、叶剑英已到南京和国民党当局谈判,立即给他们发去电报:“久别以来,音信断绝。现为改编各边区部队抵达南昌”,“闻诸兄在京,特此电达,请派人来弟处联络”。殷切之情,如久旱盼望甘霖。博古接到电报,一面向中共中央报告,一面派人去项英处联络,带去了中共中央文件和延安出版的《解放》周刊,也带去了同国民党谈判要注意事项的口信。终于和党中央联络上了,项英十分兴奋。10月11日当天,他向赣粤边红军游击队的领导干部传达了中共中央的指示,布置下山改编和扩大部队等工作;第二天,他就离开大庾县池江圩驻地,经兴国、吉安、南昌、九江到达南京,同博古、叶剑英见面。根据中共中央的指示,项英在南京只停留了短短三天,又动身奔赴延安。
项英于11月7日到达延安。当天,张闻天、毛泽东就看望了他。得知叶挺正在延安,项英不顾旅途劳累,立即前去看望,就红军游击队改编新四军的问题初步交换了意见。在延安期间,他还会晤了从重庆回来的周恩来,从华北抗日前线回来的彭德怀,从新疆回来的陈云,以及在延安的李富春等,听取了他们介绍的情况。他如饥如渴地学习中共中央在七七事变以来的各种文件,向党中央写出了《三年来坚持的游击战争》的报告。他在这个报告中诉说心声:“困居在山林中过野人的生活而与敌人斗争三年的我们,结束了旧的斗争生活,好似重见天日,直接在党中央领导之下,而为当前的抗日民族革命战争的胜利而奋斗。”
接着,项英参加了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在会上就《三年来坚持的游击战争》作了口头补充说明,又对组建新四军的原则和办法提出了建议。这次会议决定成立中共中央长江局和东南分局,项英被任命为长江局委员和东南分局书记,同时任新四军副军长和中央军委新四军分会书记。
经中共中央同国民党当局多次谈判,决定新四军的编制为四个支队,每个支队辖两个团。项英提出了四个支队领导干部的配备,在征得叶挺同意后报告中共中央决定。对于各个团的编组,项英也在多方征求意见后作了安排。
项英在延安时曾要求中共中央组织部给新四军多派一些干部,尤其是有作战指挥经验的干部。他从延安到西安,会合了中共中央派往新四军的一批干部,对他们的经历作了详细了解。到了武汉,他向叶挺介绍了这批干部的情况。叶挺也将他邀约来的干部情况向项英作了介绍。他们共同从这些干部中选配了军部各部门的负责人。1937年12月25日,新四军军部在武汉成立。
1938年1月6日,项英率领新四军军部移驻南昌,一面健全军部机关的干部配备,一面领导各支队各团的编组和集结。这些日子,叶挺留在武汉联络各方,后来又赴香港为新四军筹集经费和购买武器,所以部队的编组和集结由项英主持。他在南昌先后接待了闽北的黄道,闽东的叶飞,皖浙赣边的李步新,湘赣边的曾昭铭,闽西的温仰春,浙南的龙跃、余龙贵,向他们了解情况,传达指示,征询意见。红军游击队下山集结改编,开赴抗日前线,沿途受到人民群众的热烈欢迎,但也遇到一些国民党军政机构的留难,甚至一再发生扣押新四军人员的事件,称得上险象环生,阻力重重。项英和战友们一起,坚定地排除种种困难,终于完成了新四军在皖南和皖西的集结。
南方八省红军游击队汇合成铁的新四军,是中共中央坚强领导和直接参与,许多人共同努力的成果,项英作为南方红军游击队和新四军的主要领导人,做了大量工作,起了特殊作用,功不可没。
对于项英这个时期的工作,也曾有过质疑。
1937年10月1日,中共中央致电张云逸等指出:“项英同志似还不明白统一战线中保持独立性原则,似还更不明白不应无条件集中而应保持南方战略支点的原则。他在南昌的做法带有危险性。”10月2日,张闻天、毛泽东给博古和叶剑英的电报中又说:“南方游击队万不宜集中,项在江西的做法上了国民党的当。”
项英起初和国民党方面谈判时,由于还没有和中共中央取得联系,确有一些说法不妥,过于强调接受国民政府的统一指挥,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并无大错。至于红军游击队是否应该集中,不久就已意见一致:应该集中编成一个军开赴抗日前线,长期分散在国民党统治地区是难以生存的。
项英赞成在南方保持战略支点。新四军组建初期,在原来红军游击队的驻地大多设立了留守处、通讯处或办事处。这些公开的合法的新四军后方机构,同时是共产党地方组织的掩护机关,并有少量武装。国民党是容不得这些机构存在的。1939年6月12日,就发生了杀害新四军驻平江通讯处人员的惨案。1941年1月皖南事变以后,这些新四军办事机构都被迫撤销了。
1938年4月,新四军的四个支队各团陆续到皖南和皖西集结,抓紧时间健全组织,充实装备,进行军事训练和政治教育,为开赴抗日前线投入新的战斗积极准备。
项英作为实际上的新四军政治委员,着重抓了加强党的建设。他在多种场合讲话,强调新四军虽然由红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仍然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这个性质没有变,也不能变。他把大批政治工作干部安排任团、营、连的副职,负责党的组织工作和思想工作。他对各级政治机关的建设十分重视。四个支队的政治部主任都經历过长征,是富有政治工作经验的干部。1938年6月,部队刚完成集结,就召开了新四军第一次政治工作会议。项英和政治部主任袁国平商定,对新四军的政治工作提出了四项要求,第一项就是健全党的工作,提高党支部在连队的领导作用。1939年7月16日至8月4日,举行了中共新四军第一次代表大会,项英在会上作了报告。袁国平对党的建设作了部署。这次党代表大会强调了加强党对新四军的绝对领导的重要性,明确了新四军中党的任务就是坚决贯彻执行中共中央的路线、方针、政策,坚持大江南北抗战,进一步巩固和坚强共产党的组织,提高共产党员的质量,发挥共产党员在建军中的先进模范作用。
项英非常重视保持和发扬人民军队的优良传统。还在新四军组建之初,他亲自编写政治课教材,第一篇就是《保持我们的优良传统》。1938年12月21日,项英专门召开会议,提出新四军面临的新形势新环境,十分需要开展保持和发扬优良传统的运动,因为这对抗日战争伟大任务的完成,“是有决定意义的”。七天之后的12月28日,项英又写了《那些是我们不要的坏传统》,提出“要保持我们的优良传统,首先要排斥这些坏的传统和习气,要同这些坏传统恶习气作斗争。”不久,项英还写了《保持和发扬新四军的优良传统》一文,把人民军队的优良传统归纳为十个方面论述。这篇文章突出地鲜明地把优良传统称为“我军的特殊战斗力”,是“我军能够以最劣势武器对抗优势之敌,能够逐渐由劣势转为优势”,“能够最终战胜敌人的基本条件之一”。
项英把保持和发扬优良传统作为部队政治教育的重要内容,也倡导以多种方式宣传,使优良传统如细雨滋润,深入人心。他重视新四军政治部出版的《抗敌报》和《抗敌》杂志,亲自审阅重要稿件,常常为报刊撰写文章。现在能见到的《抗敌》杂志第1期到第6期,就发表了项英的八篇文章。《新四军军歌》的诞生,项英也付出了许多心血。他根据陈毅创作的歌词初稿,主持集体修改,最后又和从苏南来到皖南的陈毅一起研究定稿。据当年在军部机要科工作的邓毅生回忆,1939年7月1日,项英在一个大草棚里给大家讲解军歌歌词,从北伐战争讲到南昌起义,讲到三年游击战争的艰苦奋斗。“侃侃而谈,一直讲了四个钟头”,“给在场听讲的人进行了一次极其深刻、生动的革命历史教育”。
项英对新四军的军事建设也很重视。他多次提出要总结三年游击战争的宝贵经验,在抗日战争这个新的战争环境中灵活运用。在三年游击战争中,红军游击队高度分散,只能由指挥员临机决断,没有健全的军事机构。1938年6月,新四军刚完成集结,就召开了第一次参谋工作会议。项英在会上作了《指挥机关与参谋工作》的报告,从现代战争的要求论述了加强参谋工作的重要和必要。1939年1月1日,项英在新四军军部庆祝元旦大会上讲了一年来抗日作战的经验教训,一再强调:“民众重于军队。只有军队,没有群众团结在周围,是孤立的军队,在这样困难的情形下坚持抗战是不可能的。所以发动民众,组织民众,武装民众,比军队还重要”,“一定要使游击战争成为群众的游击战争,而不是单独军队的游击战争”,“只有这样,才能时时刻刻给敌人以打击”。1939年3月15日,项英又在新四军第二次参谋工作会议上作了《一年来作战的经验与本军建军工作》的长篇报告。
项英生活简朴,军容整齐,平易近人,常和干部战士一起出早操,一起在军部机关食堂就餐,工作之余喜欢和干部战士谈谈心。不少新四军老战士对此印象深刻,在回忆文章中提及。这些虽然都是小节,但是对于刚由许多山头的游击队汇合组成的新四军来说,亟需加强团结,加强正规养成,项英的率先垂范是很有影响的。
(未完待续)(编辑韩鸿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