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叙事资源与东北地域文化的历史遇合

2021-11-17 12:13林喦宋扬
当代作家评论 2021年2期
关键词:木香小说传统

林喦 宋扬

白天光小说扑面而来的古典小说气息已被诸多研究者所关注,然尚待我们穿过感性认识与泛泛而谈,展开扎实的文本细读与深入的理论研究。无论是自觉地摹写中国古典小说,还是无意识地契合、关联传统叙事资源,白天光小说创作与传统叙事资源的关系是研究者绕不过去的一个话题,也是传统叙事资源在当代东北地域文学中的一次颇有意味的呈现。虽然“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曾攀:《历史的终结与叙事的终局——百年中国长篇小说的一种考察》,《艺术广角》2020年第4期。】但中国传统叙事资源从新文学伊始即处在被“打断”的时代语境下,但它却以强韧的生命力参与新文学作家的创作,成为中国新文学抹不去的文学胎记。王瑶先生对这种创作现象做出过本质性论断:“中国现代文学是在学习和借鉴外国进步文学中发展成熟起来的。但是它同民族文化传统之间有着深刻的联系。现代文学中的外来影响是自觉追求的,而民族传统则是自然形成的。它的发展方向是使外来因素取得民族化的特点,并使民族传统与现代化相适应。历史说明,凡是在创作上取得显著成就并受到人民广泛欢迎的作家,他们的作品都不同程度地浸润着民族文化传统的滋养。”【王瑶:《中国现代文学与古典文学的历史联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7年第2期。】中国当代文学对中国传统叙事资源的扬弃史断续更迭,显隐曲折,内含诸如现代—传统、本土—西方、精英—大众、政治—文学等复杂的面向。

王瑶先生所言的“民族文化传统”是一个意蕴更为深厚和博大的概念,本文主要关注其中的中国传统叙事资源部分,主要由古典小说、史传传统、民间叙事资源等部分构成。中国传统叙事资源借由晚清小说的文体变化与新文学建立起联通的纽带,格非曾这样评价这一过程,“一个不容忽视的现象是,近现代以来的小说对古典小说不同文类的重新书写和择取从未中断”。【格非:《中国小说的两个传统——格非自述》,《小说评论》2008第6期。】作为一条若明若暗的线索,传统叙事资源的影响始终存在,传统叙事资源中的各种成分通过位移、重组、融合等路径进入中国当代小说。这使我们梳理白天光小说与传统叙事资源的关系成为可能。

一、纪传性:想象建构与叙事描摹真假难辨

“从小说长期演变和成熟上看,史书影响则更为深远。”“小说家多从史籍中讨教叙事的章法,已经成为我国古代的重要传统。”【杨义:《中国古典小说史论》,第20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这种文学创作理念和技法的传统一直延续到今天,很多小说家也善于将这种传统承继下来并直接转化为具有作家个性化的史传叙事模式风格。显然,白天光的小说叙事便承继了中国古典小说史传叙事模式,在他的小说《香木镇的梆子响了》《木香镇的匠人》中就有用传统纪传体为香木(也作木香)镇的匠人作传的方式。

《木香镇的匠人》为木香镇的匠人一一作传,追溯石匠陈拓、点心匠高瑞堂、花匠宋子暄等每个匠人的家族谱系、身世经历,侧重每个匠人独立的技能、个性、来历和遭遇,并由这些明线上的匠人和店铺,串联起唐家酱菜园、程家干果铺、陈州药铺、韩茂林的银匠铺、徐培良的茶庄等暗线上的商户,明暗交织勾勒出一幅繁盛的木香镇商业画卷,具有浓郁的民国关东世俗风情。以《史记》为代表的史传文学为宋元以降的讲史话本、狭义英雄章回小说等开辟了家族叙事的题材和写法,但传统家族叙事往往以一个英雄人物家族的发家史为主,以一人一家反映社会生活。白天光既传承了家族叙事的题材和写法,又对其加以改造和更新,他去其冗长芜杂,存其线索笔法,让家族叙事为自己的创作所用。对家族叙事的保留和创生是白天光小说总体上偏向于中国古典小说的一个重要原因。白天光很多小说都将人物的身世来历、家族传承或详或略地做以交代,而不像西方小说或五四小说那样以横截面结构小说,人物往往面貌不清,来历不清,而成为时代精神或观念的符号。《点心匠高輔仁》一回,开篇首先介绍高辅仁的家世——父亲高景远做过宫廷御厨,《花匠宋子暄》一回,宋子暄的爷爷在清朝末年做过绥化的巡抚,隐居到木香镇后著书《子槐花露》,父亲原是三泉山泓远寺的和尚,因在寺院的后墙外种月季犯下戒律而还俗。这就为宋子暄育出奇花做出家族传承上的铺垫。用一两句话简要地交代人物的家世,是白天光小说最常采用的写法,这种写法既体现传统家族叙事中对家族观念的重视,又极大地使家族叙事简略化,以适应中短篇的文体要求,突出中心人物相关的叙事主线。家族叙事的运用和改造也有助于表达白天光的叙事主题,即命运的宿命性,人生的荒诞性。家族叙事也是小镇叙事重要的元素,小镇与乡土在地缘和文化上的密切联系,使小镇的人是有根性的,对血缘亲缘是非常重视的,而不像城市叙事那样,可以将人物从乡土连根拔起。

木香镇系列的建构有一个作家从自发到自觉的过程。在20世纪90年代的短篇小说中,木香镇作为一个地理名称出现,而故事往往并不发生在木香镇,而是在木香镇周围的某一处或某几处,木香镇只是作为一个跑龙套的地名被提及,尚未涉及对木香镇人物、风俗、物产、自然和社会面貌的展现,更谈不上对木香镇人文内涵和精神意义的建构了。到了21世纪,木香镇作为作家长期思考酝酿和写作实践厚积薄发的产物,不仅涵盖了上述意义,更成为一个满载关东历史乡愁与文化想象的精神故乡,一个中国传统人文理想的乌托邦。木香镇系列作品相互参照,交相辉映,具有众生相特点的诸多人物共同汇聚出一部描摹民国关东小镇的空间传记。2011年发表的《雌月季》以开篇第一句话:“木香镇是辽河第一镇。”【白天光:《雌月季》,《时代文学》2001年第2期。】作为木香镇系列发轫之作,这句话的重量非比寻常。内蒙古—奉天—北京三地交汇的特征使得驿站成了木香镇最核心的功能,由此衍生出商业重镇的地位也是必然。白天光如此设计木香镇的地理条件和地理功能,可以说为木香镇文化属性的构建做足了铺垫。满蒙文化与汉文化,东北文化与中原文化都在木香镇交汇融合,由于它地处边境,有晚清至民国时俄国的殖民历史,在原本多元的文化中又融入俄国文化为主的外来文化,这种开放、融合的文化底色形成了木香镇文化滋生、发展、变化的基础与动因,使得木香镇作为东北地域文化的典型性、象征性的文学重镇成为可能。也许作家最初创作木香镇只是记忆的一个缘起,灵感的一次敲门,而在漫长的写作历程中,作家似乎离心中的声音越来越接近,对渐渐蓬勃生长的木香镇越来越喜爱,投注了更多的目光,于是有了迟到的对小镇渊源的追述和概貌的描摹。

2016年发表的《宁静的木香镇》中这个辽西的小镇却位移到了哈尔滨西郊,但是木香镇的风俗民情和文化内涵一脉相承,只是扩展了其移民文化和熔炉文化的属性,木香镇愈发具有海纳百川的包容性和阔大的文化格局。

2017年发表的《舒穆禄氏点心铺》从木香镇的命名与中药联系如此直接地隐含着中国传统文化精神谈起,为木香镇系列小说的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内核准备了一个很有意味和后劲儿的前提。木香镇同时也是一个民族融合种族融合的熔炉文化场域,满族人、俄罗斯人都在这里居住往来,生活经商。木香镇的建筑都是别致的满族建筑和充满异域风情的俄罗斯建筑的集合。小说用朴素淡雅的语言,对民国时期小镇满族人家的生活进行了细致的描摹,小说内在的节奏自在、舒缓,如流水一般平静娴雅,是难得的描写民国时期满族风俗和生活场景的佳作。

2019年的《木香镇》又一次将木香镇的地理坐标从辽西位移到哈尔滨西郊,镇名由来一会儿说因人而命名,一会儿说因物产而命名,这种安排体现了白天光文本中惯有的“不着调”【韩春燕:《其文怪诞,其人不着调》,《作品》2008年第9期。】特色,从而使白天光的木香镇与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贾平凹的商州、苏童的枫杨树街等当代文学著名的地理坐标相比出现了鲜明的断裂性和差异性。21世纪以来白天光持续的煞有介事的木香镇叙事的迅猛势头,极易引导人判断白天光想建构一个属于自己的文学地理,然而,正如“他在小说中画出无数个箭头,每个箭头都指向一种可能性,他的小说充满了可能性,也充满了歧路。他诱惑你沿着其中一个方向走下去,等行至中途,他又让你发现这条路其實是走不通的,当你因为山重水复而绝望之时,突然你又会发现他其实在路旁给你留下了一条隐秘的小道,这条小道通向另一个柳暗花明的去处”【孟繁华:《东北文化与东北文艺》,第161页,北京,科学出版社,2019。】的文本特征,白天光对木香镇的营造跟我们开了一个比文本中那些荒诞情节更大的玩笑。

我们能做的就是在相映成趣的木香镇系列小说的相互参照和补充中,一点一点捕捉、完善有关木香镇的信息,使它的文学形象渐渐清晰、丰满,但是不能太较真儿,一旦按图索骥,就临近白天光的诡计与圈套了。也许更为体贴的方式是郭沫若在历史剧创作中提出的“失事求似”原则,把关注的重心放在白天光随性而至的想象力和木香镇的形而上内涵上。木香镇系列延续了现代乡土小说乌托邦传统,所不同者,白天光的木香镇并不是常规认知中的乡土,而是以小镇的名义,浓缩了晚清民国时代城市的商业活动,五行八作、衣食住行的店铺琳琅满目,而且店铺的等级、品质很高,远非乡土小买卖可比,常常是哈尔滨的主顾才会有经济能力与眼光品位光顾木香镇的店铺。木香镇的形象很契合费孝通从传统认知的城—乡社会结构中剥离出来的“小城镇”概念。他认为,小城镇是“一种比农村社区高一层次的社会实体的存在,这种社会实体是以一批并不从事农业生产劳动的人口为主体组成的社区。无论从地域、人口、经济、环境等因素看,它们都既具有与农村社区相异的特点,又都与周围的农村保持着不可缺少的联系”。【费孝通:《小城镇大问题》,《费孝通文集》第9卷(1983-1984),第199页, 北京,群言出版社,1999。 】“小城镇是我国沿袭了两千多年的建制县域内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在中国近现代社会结构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明清以降,中国小城镇蓬勃发展,长盛不衰,民国时期发展到高峰。”【李莉:《中国现代小城镇小说研究》,第1页,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7。】白天光的每一部中短篇小说,都可以看作一部独立的城镇史片段,从族权、男权等不同角度解读中国北方小城镇。倘若将这些中短篇小说连缀、拼插在一起,将是一幅思想容量阔大、文化内涵丰厚的东北近代以来的城镇《清明上河图》。

二、传奇性:匪夷所思与合乎情理曼妙交织

白天光虽然在纪传体和家族叙事方面受到中国传统叙事资源中史传传统的影响,但更多体现为对体例和写法的继承与借鉴。中国传统史学著作强调“正”,是记录朝代兴衰存亡大事的严肃文体,目的在于为后世统治者及其国家机关提供以史为鉴的依据。而这种史传的精神气质恰恰是被白体光小说所解构的,他主要以传奇性和世情性两个特征来替代史传传统的严肃性和宏大性。“白天光的小说文体表达清新而利落,他总能给你讲一个奇特的故事,这多少也受到了中国传统小说的影响。”【李国文:《由白天光的小说想到的》,《鸭绿江》1998年第3期。】白天光善于师法古典小说中志怪与传奇的一脉。

白天光小说叙事对志怪传奇的接续这一文学选择也是源于地域文化的内在影响。一个地方的地域文化总是塑造着自己土地上的作家,乃至不同代际的作家有时会隔空相望,呈现出相似的创作风貌,这就是地域文学文脉的传承和底蕴的积淀。白天光对传奇性的痴迷与钟情与地域文化有着幽深的接合点。同样擅长传奇叙事和地域文化表达的东北作家端木蕻良用诗性的语言揭示了东北大地与环境天然的传奇性。这种带有原始的朦胧的传奇性必将伴随着地域文化一起成为东北作家特有的文学基因与美学密码。传奇叙事的文体特征与白天光笔下人杰地灵的木香镇、四方杂陈的哈尔滨文学空间具有内在的同构性,对中国叙事传统的接受和对东北地域文化的亲近共同塑造了白天光小说充满传奇色彩和东方哲学智慧的文学世界。

白天光小说的传奇性首先表现为人事奇。他善写并乐写“奇人”。这个奇有几重含义:一是本事奇——人物往往有祖传的或天赋的独门绝技,酿酒的里昂尼德,修表、识表的小里昂尼德,误得毒食真谛的李青远,能修炕能主政的于罗锅……都有神秘的、难以复制的过人之处。二是经历奇——宁静美好、重义明理的木香镇云集了急流勇退、解甲归田的隐士,流亡异国的俄罗斯贵族,这些移民及移民的后人给木香镇带来了外界的混合气息,移民性的小镇更显开化的风气。木香镇或附近区域外来女性也往往有着曲折的身世,白天光还特别借助环境的渲染来增强女性人物的传奇色彩。《秽赋》由两篇彼此独立的微型小说组成,讲了两个看似无关的故事。《鱼惊》里的蒲叶子是渔人阿吼的妻子。蒲叶子不是渔家的女儿,是上游一个烧锅坊掌柜的女儿,发洪水抓着木盆漂下来的,刚好被渔网拦住,就做了阿吼的媳妇。蒲叶子上船并且和阿吼拽网是犯族人忌讳的。也就在这时,族人打不上鱼来,竟打上了绿毛龟,这晦气就由这个不祥的外来女子承担了。人物经历的传奇性牵引着小说情节的吉凶难料,悬疑重重,也营造了小说真假难辨、虚实相生的格调与氛围。三是思想奇——小说中的人物或者能棋高一着、攻其不备,或者能撒下弥天大谎,铺就天罗地网。《八褶包子铺》里的表姑,为十三嫂设下连环计,让十三嫂防不胜防,身陷骗局无力自拔,最终人老财空。《红笸箩》中的玄凤亦拉拢亦挑拨,虚虚实实,神秘莫测,最终让许小蓟家破人亡。

白天光的小说虽然致力于发现奇人奇事,追求情节的匪夷所思,但白天光塑造的奇人形象都是深藏于民间,隐居于市井的小人物,着力发现小人物身上过人的智慧或技艺,通过这些奇人奇事,描写以木香镇为代表的小镇世界日常中的异常、普通人中的奇人异事,这种特征正是受到话本的影响。唐传奇是专供士大夫阅读的案头文学作品,使用的是典雅的文言,与之不同,话本主要反映市井小民的日常生活和社会活动,描写对象主要是中小商人、手工业者、工匠等,与市民阶层的喜怒爱憎息息相关,富有民间社会的生活气息。民间藏龙卧虎,市井水深草阔,白天光虽然追求传奇美学的生成,但他的传奇都不脱离地域性和民间性,表达了一种地域情怀和民间情怀。白天光的小说因而含有某种地方秘史的味道,这也在民间立场上拓展了他的小说意义。

白天光的小说传奇性的第二个构成要素是风俗奇。他的小说有在情节上跌宕生姿,一波三折的审美特征,与叙事方法有关,也与题材选择相关。传奇叙事的跌宕和曲折尤其明显地体现在土匪叙事上。土匪在白天光很多小说中作为一种地域社会关系的常态而存在,是很多传奇故事上演的背景或参与情节发展的前提。土匪在传统小说中往往被演绎成狭义英雄,《木香镇的匠人》《香木镇的梆子响了》《红笸箩》《舒穆禄氏点心铺》《雪中蛾》等小说中都出现过富贵或小康之家,原本安宁祥和,突遇土匪抢劫或勒索的情节,小说的高潮往往在土匪叙事介入之后出现。土匪不是白天光小说叙述的核心题材,也不是中心人物或描写重点,往往是作为情节转换的媒介,作为小说传奇性的要素而大量存在。土匪对于白天光小说存在三重不可或缺的叙事意义:其一是土匪作为东北历史上特殊群体,土匪叙事更能体现小说的东北地域文化特征;其二是由于土匪特殊的属性,其在小说结构上具有独特作用;其三是土匪叙事反映了古典叙事资源中侠义小说对白天光的叙事影响。

第三个要素是意象奇。白天光还常常借助具有凄美阴凉之气的意象来渲染小说的传奇性。短篇小说《凉蛾》以蛾带来的瘟疫蔓延江北,凉蛾叮在身上,只要一碰它,它就变成一汪水,那水就凉爽着渗进皮里,形成水泡。凉蛾比蝴蝶还漂亮,以清凉透明之动人处,美美地落在人身上,令人防不胜防,人在欣赏它的美丽时,便遭了它的害,真是个妖物。“蛾”的意象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当代著名长篇小说《白鹿原》中的田小娥。田小娥作为白鹿原的一个外来女子,被视为不祥的异物,而她也确实以俏丽的姿容和寡居的身份或被动或主动地引来诸多风流韵事。在宗族观念浓厚的封建正统的白鹿原人看来,田小娥的确是红颜祸水的典型。田小娥死后白鹿原即爆发瘟疫。“蛾”的意象本身即带有阴凉鬼魅之气,《白鹿原》的书写之后更是将“蛾”的淫邪、恐慌的内涵几近固化,成为一个内涵相对成熟稳定的意象,两篇小说在对“蛾”的意象的运用上頗显异曲同工之妙。

白天光“嗜奇”“好异”的题材特征表现了他超越日常生活的独特情趣和非凡想象力。一方面这是源于他对唐传奇的吸收与运用,“唐人传奇成熟于一种独特的社交氛围中。……那时的文化人除了爱切磋诗、文、赋之外,也爱谈说奇闻逸事”。【陈文新:《中国小说的谱系与文体形态》,第3、69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 】《毒极美食膳庄》李青远与乞丐哑巴结缘,受艺于哑巴的毒物烧烤,哑巴的毒物烧烤令上至清朝大臣下至山匪,无不称赞叫绝。另一方面也是源于他对东北文学传统中精髓和特质的把握。萧红在民族家国苦难如此深重的历史时刻,在个人遭遇极为凄凉无助的心境下,依然在《呼兰河传》中写出了一种赤子的童真。天真是东北文学特有的一种宝贵的文学品质和文学遗产。白天光的“幽默”“不着调”虽然有诸多复杂的文化成因,但是东北文学赤子之心的天真品质无疑是最具有本质性的内在动因。

三、世情性:日常生活与世情风俗融会贯通

白天光的小说中很少出现“天下所以存亡”的宏大叙事,他在专心致志的东拉西扯中瓦解功名利禄,并付之于荒诞。被史传文学主流所竭力避免的对日常生活和日常情感的细密铺叙与描写正是白天光的文学兴趣所在。世情性是与传奇性并置的白天光小说的鲜明特征。“我并不是评论家,不可能对白天光先生的小说做理论上的阐述,而且那也不是我的工作。不过,我仍能从一个朋友,一个读者的角度明显地感到白天光先生的小说,尤其是他的叙述方法、语言特征,是或多或少受到了古代白话小说的影响。另外,也感到白天光先生对民间传说、传奇及寓言之类有着丰富的收藏。他几乎能毫不费力地渲染出一篇让人着迷的、有着浓厚地域色彩,又有着民间文学意味的纯文学小说。在我读过这些作品之后,除了它的别致,除了它优美的语言方式,以及它精湛的讲故事的技巧,我还感到他的作品里似乎还隐瞒着某种更深层次的东西。”【阿成:《走近白天光》,《当代作家评论》1996年第6期。】阿成这段话同时指出了白天光小说中的两个方面的传统叙事资源:一是白话小说,一是民间文学。

白天光承袭了古典世情小说一脉。世情小说严格意义上的源头可追溯至宋代,“然在市井间,则别有艺文兴起。即以俚语著书,叙述故事,谓之‘平话,即今所谓‘白话小说者是也”。【②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22、39页,北京,中华书局,2010。 】至明代获得较大发展,“大率为离合悲欢及发迹变态之事,间杂因果报应,而不甚言灵怪,又缘描摹世态,见其炎凉,故或亦谓之‘世情书也”。②世情小说至清代获得最大成就,以《红楼梦》为集大成者。

白天光小说在扑朔迷离的情节线索下铺陈的是厚重的关东世情风俗画卷,饮食、服饰、戏曲、中医等地域文化要素悉数陈列,充满细密的生活质地。如果缺失了地域文化的丰盈性和庞杂性,传奇的故事只剩下一副清奇的骨架,那么传奇性也就失去它的根基而难以成立。格非认为,“中国的章回体小说特别强调的‘世情、‘世事和‘人情,既是描述的对象,也是超越的对象”。【格非:《中国小说的两个传统——格非自述》,《小说评论》2008年第6期。】他认为中国小说的超越是经由世俗完成的,也就是说不离世俗而超越世俗。白天光小说选材广泛,横跨古今,在40年的创作生涯中,有心的读者可能会发现,以关东小镇为文学地域构建起来的“木香镇文学世界”是白天光渐趋明显而风格化的文学归宿,他在木香镇系列中,终于找到了自己最擅长的多个角度的契合点。这些古风蔚然的木香镇小说是他写得最好的作品,也是他的文学版图上最浓墨重彩的一个区域。这些小说深谙人情世故,家常日用,应酬往来,奸诈贪狡,诸恶皆作,果报昭然,都体现了宋代以来世情小说的特征。《宁静的木香镇》以马连娜和尼斯塔的婚嫁为线索,反反复复,不厌其烦,《香木镇的梆子响了》炸糕的馅料、粉子做的服装,《八褶包子铺》十三嫂的包子馅,《红笸箩》玄凤和十三嫂各有特色的豆浆,《花匠宋子暄》则醉心描写菊花、月季花、兰花的奇异形态和栽培绝招,都是作者醉心铺陈的世情,读罢如在眼前。

工匠、商贩、落魄文人都是市井间的主体,他们围绕生产销售、衣食住行所展开的一系列活动构成了鲜活的市井生活。《香木镇的梆子响了》包括六个彼此独立又相互勾连的小故事。每个故事围绕一个核心匠人,讲述他铺子里发生的离奇诡异、匪夷所思的所遭所遇,以及其他匠人出谋划策、互助互援的故事。《香木镇的梆子响了》更关注匠人之间的横向联系,发现其技艺精湛、互帮互助的共性精神,着力描绘香木镇的商业文明和人际关系。无论哪一种写法,个人的小传最终都汇聚、建构起香木镇工匠传统、工匠文化的大传。通过这些作品,我们不难梳理和概括出以香木镇为代表的关东商业精神。其一,团结一致,互守互扶的商业传统和经商道德。梆子会就是这种精神的集中体现。其二,不以追求利益为唯一目标,竞争意识不强,更重人情和道义。匠人之间不唤大名,只叫外号。桦树皮做匣子,不论价儿,只凭赏。这些情节带有关东独特的人情风味和伦理观念。这样的商业一开始就有浓郁的重义轻利的色彩,与关内特别是资本主义萌芽较早的浙、沪具有本质性区别。其三,前店后厂的经营模式,不存在雇佣关系,资本主义色彩淡化,不易形成规模,固守传统商业模式。当然也正是在这样的香木镇商业活动模式下,才可以施展作者营造香木镇文学世界的写作抱负。由于东北地处关外,偏居边陲,且地广人稀、开发较晚,关东商业文化是文学史乃至历史上往往被作家和史家忽视的内容。白天光在香木镇系列小说中对关东商业文明、工匠文化的打捞与发掘,就显得具有独特且重要的意义。白天光的小说以香木镇为文学版图,依托这块大隐隐于世,出则繁华、入则宁静的关东小镇构建起悠远、博大的带有鲜明地域文化色彩的精神家园。

白天光知识庞杂,见识广阔,他叙事的世情性在哈尔滨的城市版图上一样林林总总,熙熙攘攘。《里昂尼德钟表店》以中俄混血小里昂尼德为圆心,辐射出他与中/俄、政/商、亲情/爱情中各色人等的关系与故事,形成伞状叙述结构。在这里白天光再次展示了他精湛的世情叙述景观,酿酒、修表、涮羊肉、烤列巴……20世纪30年代的哈尔滨风情在白天光笔下苏醒、复活,代表了东北地域文化书写以及民国时期文学再现的多样性及可能性。在当代地域文学日趋成为显学的语境下,白天光对东北地域文化敏感、细致的开掘与重塑,打开了地域文化题材阔大的视域,在传播东北地域文化方面起到不容替代、不可忽略的作用。白天光师法此两条小说流脉,又往往将两类小说的题材与手法互相交织、渗透、融合,以地域文化为基底,对东北某一村镇展开描摹,构建出一部中国东北城镇—城市史,以东北地域文化一隅折射中国城镇文明在现代性转换过程中的历史延宕性。

四、古典性:叙事设计与承接传统精巧结合

白天光对中国传统叙事资源的借鉴与再造也体现在小说叙事手法上,主要表现为时序和结构两个方面。白天光主要采用倒叙、插叙、预叙的时序,为不同的小说内容服务。《菊蕴》以奇菊传人楚云超省城上访,状告园艺专家齐占傲剽窃占有自己的养菊成果这一现代情节开端,转入楚家育菊的历史,回溯到清朝,插叙楚家五代人养菊的情节,补充解释齐占傲与楚云超的恩怨纠葛,插叙情节完成后,小说复又转回现代,宛如从漫长的插叙中惊醒,直接回到开头情节。楚云超在与齐占傲的养菊决战中一败涂地,花落人亡。预叙是对尚未发生的事件的暗示,是在情节中预先埋下的伏笔。毛宗岗在《读〈三国志〉法》将预叙形象地称为“隔年下种,先时伏着”。【毛宗岗:《读〈三国志〉法》,罗贯中著、毛宗岗批评:《三国演义》,第8页,长沙,岳麓书社,2006。】《凉蛾》中的紫竹楼的主人香附与县令夏雨轩是小说明线或者说现实关系中的情人,而当夏雨轩下乡巡查,路遇给儿子出殡的杨范氏,杨范氏鼻侧一颗白痣,此情此景引得夏雨轩恍惚了,自己仿佛就是杨范氏死于瘟疫的儿子。香附在侯万村附近看到上吊的少妇,而少妇的婆婆鼻侧也有一颗白痣,所述遭遇也与杨范氏相同,香附认出这个老妇人就是自己的生母。而瘟疫平息之后香附也在曹家营子一个碾盘旁的榆树上吊死了。从小说的明线来说,香附没有上吊寻死的因果,而暗线里吊死的少妇似乎是香附命运的一个预设,也就是说,香附与夏雨轩既是老妇人的儿媳与儿子,也是女儿与女婿,香附与夏雨轩是同母异父的姐弟。这极易使人想到《雷雨》中的四凤与周萍的关系,白天光在对中国传统哲学的认知与思考上与新文学不期而遇。这种对中国传统哲学的认知和对地域文化的钟爱反映到小说的叙事艺术上就是对传统小说叙事模式的师法。白天光的小说常常透露着一种对人类宿命的恐慌。

在叙事结构上白天光主要采用入话和悬念两种结构形式。入话就是在正文之前,先讲一段与正话内容相近或者相反的小故事,引入正话;或者在正文之前,先用与正文相关的诗、词开头,加以解释。话本小说常常在故事开头预先告诉听众故事的大致经过,包括结果,以引起阅听人的兴趣,然后再从容地展开故事讲述。《赤芍地》开篇先写楔子,或称序幕。三言两语简介赤芍地的地理位置和地方名人女医萧九朵,提示正文的内容——赤芍地出奇女。正文亦是按此楔子一一展开,分别写冯秀梅、陈小辫儿、魏晓琪、阎晓晖、袁老太太、宋小楼六位女性的生活传奇,同时又一笔带过无数关联女性的奇才异能。

悬念在中国小说的叙事传统里也称为扣子或关子,悬念是情节的一种特殊结构,以引而不发,悬而未决的手法来推进情节和冲突的发展,使故事的铺展呈现曲折复杂曲水流觞般的蜿蜒姿态。对悬念设置、铺陈、释念是否得当,直接影响情节发展的审美效果。欲擒故纵是一种以重叠形式设置的复杂的悬念结构。起悬后,不急于释念,而是在此悬念上再重叠设置新的悬念,直到故事结束,才亮出谜底。中国古典小说,特别是短篇小说,由于篇幅短,容量少,回旋余地小,常常运用悬念结构达到以一当十的目的。明清章回小说“是在章回之末尾,每每故意把故事放在一个极高点上”,①这种处理小说高潮的结构方式对白天光有重要影响,他的不少小说都是在故事末尾出现“高点”,戛然而止,给人以震惊、错愕。读到小说的结尾,就会发现白天光的淘气和狡黠依然在,只是更为隐蔽和淡定了。他甚至能平静到小说的最后一句话。《红笸箩》第一段结尾,玄凤设下悬念——许小蓟到露水楼干什么?玄凤的话是真的吗?第二段开篇许小蓟要去北昭,《媳妇灯》似乎在暗示玄凤所言非虚。中部先铺陈许小蓟的淡泊、宽厚、贤惠,结尾处第一回留下的悬念未解,新的悬念又展开——洪怀德对张破烂耳语了什么?洪怀德为什么也要去北昭?第三回似乎对第二回解扣——洪怀德要听戏。这一回故事套故事,小说回目《露水楼有好戏》里套着戏曲《露水楼》。第四回解第一回的扣,洪怀德在侯家大厨亲眼目睹许小蓟和宋先生一起吃饭。第五回开篇许小蓟喝了酒,与第四回酒楼现身情节正好吻合,谜底揭开。貌似第一回的解扣完成之际,却出现了转折——洪耙子口述许小蓟行程不符,解扣未成,却引出新线索——张破烂发财,这又设置新的悬念——怎么发的财?结尾洪怀德和玄凤关于一个许小蓟两个许小蓟的对话使情节人物变得扑朔迷离,非但没有解扣,反而犹如一团乱线,缠绕得更加难解难分。第六回许小蓟推辞洪怀德和宋先生见面的建议——她是完全不知情说的实话,还是找理由推脱躲闪?结尾处宋先生认出许小蓟,使人一惊,却被许小蓟否认,让人疑窦顿生。第七回情节推进,引出新人物余言花,似乎可以解三至六回的所有疑团。这时复线又有情节发展——张破烂被狗咬伤。两条线索交织,一主一副,形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跌宕生姿的审美感受。第八回写十三嫂的小传,与玄凤小传每一回目交代一笔,徐徐构建不同,十三嫂小传采取集中描写的笔法,将人物的来龙去脉集中交代清楚,原本在小说后台的人物却一一登上前场,让读者感到故事越来越复杂,仿佛每一个人都不寻常,将真实与虚构拉开最大限度的距离,末尾又留下新的悬念——为什么把箱子交由十三嫂保管?第九回并不解扣,而是又留下新的懸念——洪怀德去北昭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乔装打扮?第十回峰回路转,丢下情节线索和悬念机关不管,由叙述转入象征和抒情,仿佛插叙的一个回目,以红笸箩为意象,书写女性权力与命运。小说叙述节奏放缓。第十一回叙事主线衔接,玄凤解字——余言花即是许小蓟汉字结构的拆解,原本略有眉目的悬念再一次落空转折,玄凤的性格也逐渐展露。《红笸箩》运用悬念的巧妙设置和结构性安排,营造出一个危机四伏、心机重重、暗藏杀机的世界。

中国传统小说资源不仅自身具有顽强而持久的生命力,更重要的是它强大的文学增殖能力,穿越漫长的历史,在新文学的每一个时期都与文学现场保持了对话关系。虽然不可能以中国传统小说资源来解释白天光小说的全部特征,比如其后现代主义色彩的黑色幽默朗然在目,但白天光文学创作的西方资源影响和其自身的创造并不妨碍其作品对传统小说的借鉴、赓续,乃至发扬与创新。正是由于有了白天光等诸多当代作家的参与,传统才会更新、绵延,才成其为传统。

【作者简介】林喦,博士,渤海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宋扬,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责任编辑 王 宁)

①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6册,第30页,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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