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12月26日,鲁迅受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文艺会的邀请,在会上做了一篇影响极为深远的演讲——《娜拉走后怎样》。
娜拉是挪威戏剧家易卜生著名剧作《娜拉》(又译为《玩偶之家》)中的一位年轻女性,她既感触于当时社会自我意识的觉醒,又痛恨于自己在家中仅仅是丈夫傀儡的卑微地位,于是鼓足勇气,冲出家门,试图寻找别样的人生。鲁迅接续了这一话题。他不认同于时人的盲目乐观,而是煞风景地指出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为钱所卖掉。所以,娜拉今后的道路只会是两种:一是堕落,另一是回来。
近百年来,文学创作中关于妇女解放问题的讨论从未中断。但是,如贾平凹这样以20余万字的篇幅、专门描写出走后的女性群像,还是第一次。因此,长篇新作《暂坐》【贾平凹:《暂坐》,《当代》2020年第5期。书中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另注。】值得我们高度关注,并进行认真分析。
一
这是一群看似美丽优雅而又各自有着一段难以言说的伤痛个人史的女性人物。做模特的夏自芳、暂坐茶庄老板海若、经营广告公司的陆以可、做医疗器械生意的严念初、开汽车美容店的希立水、能量舱馆馆主向其语、有23间门面房出租的应丽后、开火锅店的虞本温、做红木家具专卖的司一楠、原是华县剧团演员现辞职到西京创业的徐栖,还有一直没有露面而最后因马航航班坠毁而失联的画家冯迎,人称“西京十玉”。
她们年纪大都在三四十岁,“一方面都是不结婚或离婚,想方设法在社会上周旋着做生意,一方面又表现得工作认真,诚恳良善,乐意帮助”。(第94页)十余年来,她们常常聚集在一起,以姐妹相称。她们开名车、挎名包,衣着光鲜,出入酒楼茶馆,一起出外旅游,打牌喝酒,美容健身,似乎是西京城一道令人羡慕的风景,她们也似乎诠释了女性解放、独立自主的美好图景。然而,《暂坐》的可贵在于,作者并没有按照人们一厢情愿式的理解女性解放的光明前景来描写,而是着力揭示女性解放的残酷性与失败性,从而使这部小说具有了非同寻常的深刻性。
为了凸现女性解放失败性的主题,整部小说从头到尾都笼罩在令人窒息的雾霾之中。“……空气里多是烟色,还有些乳色和褐色,初若溟蒙,渐而充塞,远近不知了深浅,好像有妖魅藏着,路面难以分辨斑马线,车辆似乎沉沦,所有的建筑一下子全失去重量,漂浮着,恍惚不定。”(第5页)这是小说开头,一个叫伊娃的俄罗斯女子对西京城的最初印象。而到小说结尾,依然是雾霾。“那个傍晚,空气越发地恶劣,雾霾弥漫在四周,没有前几日见到的这儿成堆那儿成片,而几乎又成了糊状,在浸泡了这个城,淹没了这个城。烦躁,憋闷,昏沉,无处逃遁,只有受,只有挨,慌乱在里边,恐惧在里边,挣扎在里边。”(第116页)在这样的环境中,这些涂脂抹粉、精心打扮的“西京十玉”们又怎么能开心起来、光鲜起来呢?这是一种象征。这种生态意义上的灾难性气候,为小说笼罩上了一层悲剧性氛围。不过,作者的意图显然并不仅仅于此。贾平凹的着重点在于揭示整个西京城昏暗、阴沉、肮脏的现实生存环境。这种特殊的“雾霾”,在《暂坐》中看不见、摸不着,然而却又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并在根本上决定着女性人物的命运沉浮。
细细想来,在蛛丝马迹中,我们仍然能梳理出西京城中三类影响着女性们兴衰荣枯的决定性力量。
一类是市委戚书记、宁秘书长,体育局许处长和芙蓉口腔医院王院长等人。他们身处官场,手握大权,支配着资金和资源,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齐老板为讨好戚书记,把人民币换成二百公斤黄金相赠;宁秘书长能让开发商以低廉的价格将房子租给海若开茶庄;许处长决定着单位LED显示屏的采购;王院长能拍板医院医疗器械的选择。他们道貌岸然,不动声色,然而,西京城才真正是他们的势力范围。
另一类是齐老板、曾老板、胡老板和香格里拉的魏总等人。他们手眼通天、灵活善变,在商品经济的大潮中迅速富裕起来,成为这个城市表面上最为风光、最为阔绰的成功人士。当“西京十玉”们鼓足勇气投身商业大潮的洪流时,他们已捷足先登,占据了有利的商业地位,并拥有了充足的物质财富。“西京十玉”们想要在残酷的市场竞争中谋得一席之地,就不得不依附他们,接近他们,与之周旋。例如齐老板,他与市委戚书记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手上有着大把的项目和资金。作为茶庄的老板,海若不得不曲意逢迎,让“他来高价买个茶”。(第72页)她们对这些老板爱恨交织,既看不惯他们庸俗的暴发户心态,又想利用他们捞点好处。
第三类是章怀之流使强用狠的地痞流氓。当应丽后将一千万元经王院长中介,高利贷放给胡老板而遭遇跑路时,心地善良的她万般无奈之下决定请讨债公司寻求解决。这其实是一场心理战。然而,当讨债公司小老板、严念初的表弟章怀,雇了几十个乡下进城打工的农民,每天每人发三百元,连续打了横幅在人家的商店前高呼口号,并放风要绑架欠债人的孩子时,应丽后害怕了,生怕闹出人命官司,主动拿出三十万元停止讨债。应丽后对法律条文缺乏了解,又没有利用黑社会的智慧和勇气,最后,白白损失了一大笔钱而一无所获。
这三类人物,如同三道雾霾,层层叠叠地包裹着她们,让她们窒息。小说中有一段羿光与海若的对话,十分准确地反映了她们进入社会后的状况。羿光说:“这个社会说是妇女解放翻身,其实仍然是男性的社会。我举一个小例子吧,从街道办到市政府省政府,甚至中央开会,公布的会议人员名单中从来都是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括号女,男的為什么后面不加个括号标明是男的呢?”听了羿光大男子主义的高论,海若有点不服气。她说:“正是这个社会对女人不公,我们才要走出体制走出家庭么。”羿光不以为然地一笑:“走出来就做生意?”海若说:“经济独立呀,不经济独立怎么精神独立呢?”这是一般女性主义者共同的说辞,也是百年前五四女青年的普遍心声。不过,羿光一针见血指出了她们的弱点:“是要经济独立,可都是小老板呀,就像坐在窝里孵蛋的鸡,生下的蛋大蛋小,有的蛋还是软的,有的蛋还是蛋皮上粘满了粪便和血,却都咯咯大叫。”(第28页)
毋庸讳言,当今社会依然是男性主导的社会,女性仍处于弱势的一方。这里既有历史的和现实的原因,同时也有生理的和心理的差异。在西京城,从市委戚书记、宁秘书长、许处长到齐老板、胡老板、曾老板,直到下三滥的章怀,都无一例外的是男人。这或许有些绝对,也有点偶然,然而,这就是“西京十玉”们走出束缚、走出家庭后的真实状况。她们别无选择,整天必须面对这些能够决定着她们命运的贵人或是“雾霾”。正如那些大小各异、良莠不齐的鸡蛋,每个都能孵化出健康的小鸡、完美地生长吗?还是羿光,或者不如说是作者,说得深刻:“你们这十一块玉,不,除了伊娃,是已经够优秀的了,有貌有才,有一定经济实力,想到哪就到哪,想买啥就能买啥,不开会,不受人管,身无系绊,但在这社会就真的自由自在啦,精神独立啦?你们升高了想着还要再升高,翅膀真的大吗?地球没有吸引力了吗?”(第28页)是啊,在戚书记面前,她们一文不值;在齐老板那里,她们只是因为有几分姿色,被施舍些生意;在遇到坑蒙拐骗时,她们对章怀那样的流氓束手无策。
妇女解放永远是一个百年来的难解之题。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中,就曾发人警醒地指出:因为如果是一只小鸟,则笼子里固然不自由,而一出笼门,外面便又有鹰,有猫,以及别的什么东西之类;倘使已经关得麻痹了翅子,忘却了飞翔,也诚然是无路可走。在西京城里,戚书记、胡老板、章怀等人就是专吃小鸟的鹰、猫和“别的什么东西”。“西京十玉”们所谓的自我、自由、时尚、潇洒与文艺范儿,在本质上,仍然是伪中产、伪小资。她们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更不用说能拥有一片自由翱翔的蓝天。
在这里,贾平凹接续了鲁迅的思想智慧。在广阔的文学天空中,浓墨重彩地描写了“西京十玉”们艰难的生存,去除了人们对于女性解放的廉价乐观。尽管女权主义者可能觉得《暂坐》夸大了女性解放的难度,但是,正如《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在当时曾令许多人感觉有些刺耳那样,它不是泼冷水,而是带有切合实际的冷静与深刻。
二
相对而言,在男权社会中女性由于被限制、被压抑的状况,其自然属性倒往往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保存与呵护。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中,女性由于其生理特征而被更多地赋予了妻子、母亲的职责。在人类战争、经济活动以及与自然界的斗争中,男人承担起了主体性的责任,而女性则在家庭服务与生儿育女方面尽着自己的本分。因此,在这种社会背景下,女性的柔弱、胆小、善良以及渴望被保护等,都是正常的社会现象。“好男不跟女斗”,这一俗语并不全是男人的自夸,其实也是当时女性地位的真实反映。
然而,当女人试图冲出束缚和家庭、到社会中谋求自己的独立发展时,其情况就完全变化了。
在如今竞争最为激烈的经济领域,市场销量、价格高低、中标与否等经营要素与男人或女人无关。为了经济效益,人们必须面对的是共同的产品设计、成本核算、营销策略乃至人情往来、显规则与潜规则的博奕。女性的柔弱与善良、胆小与怕事,成不了被同情、照顾的理由。作为女性,必须具有与男人一样的经营能力与商业技巧。在此,女人的自然属性便不得不退居幕后,而成为与男人一样的社会的人。
从自然属性到社会属性,这是女性从家庭跨入社会的一次巨大转型。在一个个成功的女企业家身上,人们看到的是一个个女汉子的形象。值得高兴的是,贾平凹在《暂坐》中充分地展示了“西京十玉”们在进入社会后的状况,把对女性解放的思考推到一个似乎是其他同时代作家都不曾到达的高度。
时下的许多电视剧和小说中,在表现女青年进入社会时,往往将社会描绘成一张恐怖的大网,里面充满着陷阱和算计,不仅有鹰,还有猫,涉世未深的女青年一脚踏入其中,很容易受骗上当、失财失身。然而,《暂坐》却跳过了这种肤浅的俗套,而是直指“堕落”的非迫害性因素。
先看夏自花。羿光在“西京十玉”中首先认识的这位。当时她是个模特儿,在一次市模特儿选拔赛中,她与作为评委的羿光结识了,并由此让他进入了海若她们的姊妹圈。也就是在这时,她与开过金矿的曾老板好上了。在小说中,她与曾老板的私情,作者并没有过多地交代。只是说曾老板那时“是个大老板,有家有室的,是给夏自花承诺着要离婚了娶她,但和夏自花都有孩子了,孩子都三岁了,婚仍离不了。夏自花也是不指望了名分,就和母亲带着孩子生活”(第97页)。在这里,作者并没有交代到底是谁先勾引谁,曾老板有没有威逼利诱,或者是夏自花明知他有家室而故意主动进攻。对于这俩人的婚外情,我們在作品中只是感到俩人都无悔意,也无责怪对方的意思,因而,夏自花的“堕落”并非是以往的被理解成黑恶势力的曾老板设计、迫害的结果。作为插足别人家庭、心甘情愿当起“小三儿”的夏自花,她并不曾有过巨大的道德障碍,而是纯粹奔着金钱利益而去的。
再看严念初。她可能是“西京十玉”中最奸诈的一个。作为有着一米七四身高的她,最初也是做模特儿的。后来她做起了医疗器械生意,与芙蓉口腔医院的王院长打得火热。她曾与一位喜欢收藏玉石的阚教授结婚,然而亲子鉴定时因小孩非阚教授所生而离婚。她曾介绍好友应丽后将一千万元经王院长中介而高息放贷给胡老板。在胡老板跑路、本息无望追回时她迅速与王院长勾结,将自己从直接担保人转变为连带担保人,企图脱离干系。应丽后愤愤地说:“她把我引到崖上了,看着我掉了沟,她拧身就走,还用树枝扫没了她的脚印?!”(第53页)貌似亲密无间的姐妹情谊,在经济利益面前变得一文不值,也使表面热热闹闹的“西京十玉”们瑕斑点点。
还可以看看海若。她是“西京十玉”的灵魂人物。她与前夫离婚后,将孩子送到海外留学,自己一人在西京打拼,是暂坐茶庄的老板。她一方面热心善良、乐于助人,但另一方面残酷的社会现实,又使她迅速失去善良的本性而随波逐流。她将羿光视为自己的精神导师,在貌似纯洁的友谊下相互依偎,但是,当马老板托她从羿光那里购买书法作品时,她毫不犹豫以九万元一幅的价格将羿光的赠品卖出三张。而她那个租赁的茶庄房屋,则是通过市委宁秘书长的关系,从开发商那里低价获得的。而对于齐老板、马老板等人,她则是通过送些好茶,给些衬衣等礼品,将茶叶高价推销给他们。做这一切时,她心安理得,没有任何的心理障碍。直到小说最后,她被市纪委带走审查时,读者与她本人似乎才明白,她一直游走在法律的边缘,早已堕落很久了。
鲁迅说娜拉走后的出路无非是两个,一是堕落,二是回来。在《暂坐》中,作者没有描写重新回去的“娜拉”,而是写出了一群自甘堕落的“西京十玉”。尽管表面上她们放生,一起照顾生病的夏自花等等,然而她们对正常经济活动的破坏,对家庭伦理道德的唾弃,行贿钻营,婚内出轨,私生活随意,其实都掩盖不了在进入社会以后“堕落”的事实。
只是我们以这样的要求来评价“西京十玉”们时,是不是过于苛求了?她们在进入社会以后的所作所为,其实都是一种求生的本能。在某些社会风气不正的小环境中,要求她们保持纯粹的操守与高贵的品格,无异于要她们以肉饲狼,自我牺牲。然而,女性解放的道路只能是这种“堕落”的方式吗?她们的堕落,难道不是给西京城添加了如戚书记、齐老板、章怀那样的第四道雾霾吗?作者对此显然犹豫不决,忧心忡忡。
小说还描写了一位“后浪”,希立水的年轻朋友辛起。她不在“西京十玉”之内,是陕西南部乡下人,16岁就来西京打工,五官和身材都好。她先是在幼儿园上班,为了能在城里站住脚,就与城里的小公务员田诚斌结了婚。不久,她耐不住与小公务员的清贫日子,就与在西京的香港公司老板相好上了。这是一个更没有心理负担的女性解放者。“她说她不避讳,就是冲着他的钱去的,要不,她怎么会和一个枯老头子在一起,亲嘴能把假牙都掉下来。”不过,这个香港老头在玩了一把之后,留给她一百平方米的房子,就不辞而别回香港了。她觉得有点吃亏,打算去香港找他:“这次去了香港,我要找个与医院近的酒店,约他来了,一定要保留他的精液,尽快拿去医院冷冻,然后回来做试管婴儿。如果孩子能生下来,我就再去寻他,他不承认,那我就做亲子鉴定……”(第31页)这已大大超出希立水这一代“西京十玉”们的堕落程度。希立水听后像电击一样,身子抖动着,眼睛就模糊起来。
女性走出家庭而踏入社会,怎么就会如此普遍而触目惊心地堕落下去呢?是社会的问题,还是女性自身的毛病?在《暂坐》中,作者并没有给出简单而肤浅的答案,而是十分形象、生动地给人们描绘了在当今社会女性解放的悲剧性结局。对这一结局的揭示,给廉价的女权主义者当头棒喝,让小说成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女性主题作品中难得出现的警醒之作,其深刻性,到了令人战栗的程度。
我们可以说,当年鲁迅预估的娜拉们走入社会后的堕落情景,在《暂坐》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反映。在百年来中国作家对女性解放的探索途中,《暂坐》理应有着比较重要的地位。
三
不过,对于妇女解放问题思考的另一方面还有:当鲁迅、贾平凹等人将外面的世界描绘成一张可怖的大网,冲出家庭的女性似乎无法逃避掉堕落的命运,那么,紧接着的问题就是这个社会是不是只允许男人堕落?女人只能因为防止堕落而永远乖乖地待在家中?换言之,女性到底要不要解放了呢?
这确实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鲁迅在那篇演讲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在《暂坐》中,贾平凹似乎也没有把握。然而,《暂坐》的可贵之处在于,作者通过多种隐喻、暗示的手法,把他的看法与思考或隐或显地反映出来,从而使小说的深度得到了大大的拓展。第一种途径是“死亡”。这当然是一个比喻。在《暂坐》中,以一个生病住院直到离世的夏自花为线索,以此铺设了十多个女子的命运。夏自花在刚满40岁时便患白血病去世。她的英年早逝,正预示了这群“西京十玉”的最后命运。而在小说中出场最多的核心人物海若,她苦心经营的暂坐茶庄,也在一场不明原因的爆炸中化为灰烬。“茶庄是爆炸了,爆炸来自茶庄的隔间,先是巨大的火光一闪,有窗子的那面墙就掀开一个洞……”(第114页)这群莺莺燕燕的新派女子,最终失去了她们活动的固定场所,也正表现了作者对这些女性解放者未来走向的思考。在小说中,走出家庭的女性,在现实中常常会碰得头破血流,走投无路。
第二种叙径是“回来”。鲁迅在那篇著名的演讲中认为女性出走的第二种可能只能是回来。而在《暂坐》中,作者并没有直接描写哪位“西京十玉”在碰壁后试图回归家庭的故事。只是展示了她们在遭遇到生活的磨难时自发表現出来的回归愿望。比如海若,当她听到市委戚书记被纪委带走的消息以后,不自觉地“拿了手机就上楼给羿光打电话。女人再刚强还是女人么,关键时刻得有个依靠……她就把情况说给了羿光,说的时候她不知怎么就哽咽不已,委屈得像被欺负了的孩子”(第86页)。这里既有传统文化心理的因素,又有女性本身的胆小与软弱。再如应丽后,当她受到章怀的纠缠而无法排遣心中的苦恼时,那个文化掮客范伯生说道:“唉,要是你有丈夫,也不至于事情会这样。”(第101页)应丽后听后一怔,起身出去,竟撞在门玻璃上,玻璃没破,鼻子流出血来。这是男人的世界。虽然有理,但是你打得过章怀吗?在无声之中,作者透过人物的活动显示出女性回归的可悲与某种可能。
与忽隐忽现的“死亡”和“回来”的描写不同,作者在《暂坐》中用了相当多的篇幅反映了她们的痛苦、怨恨与救赎。
海若与陆以可的一段对话发人深省。海若说:“咱众姐妹不求在政治上多贵,经济上多富,婚姻上多完美,也仅仅要活个体面点,自在点,就这么难?”陆以可说:“你是说,咱出了问题还是咱生活的环境出了问题?”(第87页)人们可以说她们是小三儿、插足者、行贿者、社会秩序的破坏者,但是,在层层叠叠的社会阻力面前,除了出卖色相、卖弄风情,与男人一样投机钻营以外,她们又能做什么呢?海若曾语带双关地说:“要么是雾霾,要么就是这么大的雨,这人没法活啊!”(第111页)她们根本就看不上挖金矿的曾老板、戴假牙的香港老头,然而,在金钱面前,夏自花、辛起等却一个个投怀送抱了。你可以说她们堕落,但是,不堕落能过上所谓的体面生活吗?这是环境的问题,是贫富悬殊造成的问题,是作为弱势群体的女性所不愿看到的问题。
然而,为了体面的生活真的就可以没有底线地堕落吗?在小说中,作者特意安排了一个迎接活佛的情节。“吴老板联系了一个西藏活佛要来,答应也让我接待几天,我就租了这二层的房间,活佛来了就住在这里,活佛走了,我心烦了也可以在这里独处。”(第10页)海若特意在茶庄二楼布置了一个房间,想让自己心静,也让姐妹们禅修。这是对公平、健康营商环境的向往,还是对自己和众姐妹们“堕落”行为的忏悔与救赎?直到小说最后茶庄爆炸,期盼中的活佛仍然没有到来。这是她们的宿命,也是她们的悲剧所在。
小说中幽灵般的冯迎形象,也蕴含深意。她是个画家,随代表团出国访问,在回国的途中坠机身亡。但是,在坠亡之后,她还能托人带口信给羿光。这一种生死、阴阳、时空错乱的描写,也正反映着作者对信义、因果、报应的敬畏。羿光借过冯迎的15万元,而冯迎又欠着夏自花的20万;冯迎死后,她托人捎话给羿光,让羿光给夏自花15万,另外5万她再还。这种死后也要清白的坚持,是她对友情、善良、人性底线的理解。在小说中,作者唯一一次用变体醒目地引用了她夹在《妙法莲华经》里的若干人生感悟。其中有几段这样说:“幸福不是由地位、名望、权力、金钱可以获得的,幸福是一种没有任何依赖的存在状态。有依赖,就会有恐惧。幸福存在于自由之中,在自由之中去认识事实,而不是混乱、困惑。”“雾霾这么严重啊,而污染精神的是仇恨,偏执,贪婪,嫉妒,以及对权力、财富、地位、声名的获取与追求。”“生活是各种关系,是关系的过程,是与他人,两个人或十个人,与社会建立关系的过程。我们需要共同面对。”
这是冯迎的读书笔记,是她在走出家庭磕磕绊绊多年后的人生感悟,同时,也是作者在《暂坐》中对女性解放问题的深刻思考。
作者说,《暂坐》是他在70岁前,最后的一部长篇小说。带着深厚的人生积累,凝聚着他长期的观察心得,这部小说在百年来妇女解放问题上的真知灼见与精彩描写,必将受到人们的高度评价与充分肯定。
【作者简介】朱静宇,博士,同济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王 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