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静,1988年生于河南洛阳,现居河南新乡。
刺脚菜
石凳的凉分散、释放到你身上,你感觉到它,一层层转移的凉意在干扰你。
你处于一种缺乏引起的焦虑中。
你站起来,缓解了干扰。你朝远离这株植物的方向走过去,在它的视线内,又折回。为了让一个记忆中的名字重现于意识中,从而和眼前的这棵植物对应,在自我和感知的领域,你的举止仿佛是为一个“名称”举行的一场“唤回仪式”。
在农村它是一种猪草,它的叶片摸着硬、扎手,叶缘的形状和父亲木锯的锯齿相似,把它从土里扯出来时,你的拇指被割开了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口子。
像是“仪式”的有效结果,“刺脚菜”回到了你的语言意志中。紧接着这个名称,被唤醒的是更多的场景、对话和内心活动:赤脚走路时对这种草的恐惧和回避,母亲的提醒等。“刺脚菜”是一只隐匿在方言中的开关,那些盲目、失散的经验被重组成一股能量,但究竟是谁能发亮并吸引你呢,当你的意识回到卧室,是电流、开关还是灯泡?
此時你充满仪式感的紧张、徘徊逐渐松弛、平静下来。
仿佛意识中的连锁反应,或者是高强度能量的发挥,属于同一经验系统的更多名称活跃着你:劳力干粮、密密蒿、狗剔牙、蜜蜜罐,这些词语出现在你的意识中,一种强烈的体验所带起的意识流晃动着它们。
初四的月亮
我们在广场上走着,说起初四的月亮,却找不到它了。月亮被高楼遮住了。天空是匀质的,这边和那边看起来没有差别。星星的差异也消泯了,远空光秃秃的,像一截冬天的树干。
灯光里升起翻滚的蚊群,它们散开,在台阶上、树下和水泥凳上,贴紧我们。复又聚合在灯前,交谈着。在那圆桌般的灯晕中,用我们的血液,它们飞滚、交头接耳。
半空的塔吊手臂仍在忙碌着,像是想解开这月亮到灯光的连环套,这暗夜在一种不可把捉的光结中。
病
为了迎合那盒药片,我的病才生发。它对它言听计从,我的症状与药盒上的“适应症状”完全吻合:适用于缓解普通感冒及流行性感冒引起的发热、头痛、四肢酸痛、打喷嚏、流鼻涕、咽痛等症状。“等”字也用得恰如其分。
夜里不时醒来,窒息感使我几次从被踢碎的梦幻玻璃门中逃出,睡眠像被一双手用力撕扯,残破不堪。早起,床边扔着一叠叠夜晚擦水样鼻涕的纸巾。嗓子干痛,呼吸好似一个饥渴的人在沙漠中跋涉。病痛使人的身体中了魔咒,我被困在椅子里几个小时,不能行动。身体生了病,整片天空阴沉着,这二者在我眼里,有相似的结构,是某种隐喻,是一个在试图唤醒另一个。
拖着病躯的阴天,使整个城市都憔悴了。我带着疼痛的耳朵,脚步落在杨树下,它们抖落的风也带着病恹恹的气息,在一个病人的眼中,它们都显得虚弱不堪。
生活被我频繁地开启与合上,它已磕磕碰碰成一扇斑驳、布满裂缝的单薄木门,情感上些微的风吹草动,它已无法承受。我在被雨分割成丝丝缕缕的昏黄路灯下向它回望,它如一个晚年凄凉的孤独老人。此时,有一种汩汩涌出的巨大的悲凉挤压着我,泪如泉水,从脸上透着光亮的泉眼中迸出。
一块草坪
我们又来到广场。在路上,我们回忆着家乡的空旷和辽阔。我回想着它,它不是平原,但它宽阔的沟壑和横亘的丘陵,却好像在释放空旷,又似乎是空旷本身。
我们到了广场,逡巡一会儿,注意到了那块草坪。它上面覆盖着一片莎草。狭柔的长叶撑至顶部又折下。在童年的韭菜地和玉米地,我奋力拔过这种草。它的根是裹着棕色薄衣的梭球,植株成熟时自叶心发出一根硬莛。我们抽出棱形的长莛,一人分执一边,用手劈开,然后看着劈出的形状占卜明日的晴雨。它的叶子和韭叶的长短形状相似,可没有那么肥厚,它是干的、薄的,没有味道,但有质感,摸着剌手。不知道是不是在自我保护,莎草特别爱长在韭菜地里,和韭菜相互混淆。
这些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我想起家乡多沟壑、丘陵,因而一个人在会走路时就常爬坡下坡、翻岭越壑。上陡坡时,两脚的骨骼和肌肉不能放松,脚趾本能地抓紧地面,才能到达高处。下坡时亦然。我们在广场上追逐着,我曾在丘壑中锻炼的肌肉记忆,像莎草在这时重现了。
异乡生活
窗外,地面、丝瓜和自行车棚上,袒露之处,无不默默承载着秋天的降雨。四处只有击打的声音。有一些存在,让人忽而幸福、忽而哀愁。夫妻二人,争执之后,各自向窗而坐。两个人无法和解,也无法夺门而去。人啊,既要承受射向皮肤最深处的词刀、词剑,又要承受在异乡的街道上,被雨水淋湿了眼镜、衣服。
世俗生活,如窗外的滚滚红尘,如窗边的人间烟火。无论是红尘还是烟火,都带着一点温度。芹菜、香干、小白菜,柴米油盐,它们被无数的手抚摸、拣选、清洗。人体的温度传遍了它们,最终这些温度又回到了我们自身。
好像这些沾着泥水、在拔出的时候被一双手扯烂的小白菜,它所携带的来自另一处的温度还没有消散,在对叶片的清洗、整理中,我整个人又渐渐暖和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