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语言研究所与域外汉学的交流(1928—1949)*

2021-11-15 09:56刘承军
国际汉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汉学傅斯年学术

□ 刘承军

19世纪以来,欧洲汉学因运用科学的研究方法、发掘新史料而取得了累累硕果,东邻日本步武法国汉学之后奋起直追,也取得瞩目的成就,但直至20世纪20年代,域外汉学才对中国学人造成巨大压力。(1)李孝迁:《域外汉学与中国现代史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5页。在域外汉学的强势冲击下,当时中国学界普遍存在着忧患意识和不服气的情绪。历史语言研究所(下称史语所)的成立使中国学者与域外汉学的竞争,由个人努力变为集体有组织的行动。

时彦好以学人为中心考察中外学术交流,但对现代学术研究机构在推动中外学术交流中所发挥的作用,罕有深入细致的分析。(2)目前学界对史语所与国外的学术交流研究有王汎森的《伯希和与傅斯年》(收录于《傅斯年:中国近代历史与政治中的个体生命》,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桑兵的《国学与汉学——近代中外学界交往录》(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李孝迁的《域外汉学与中国现代史学》,周雷鸣的《中央研究院与民国时期中外学术交流研究(1928—1949)》(博士学位论文,南京大学历史学系,2009年)亦提及史语所及其学人与国外汉学的交流,但研究仍以学人为中心,缺乏系统、整体的梳理与研究,拓展空间仍很大。鉴于此,本文试图从制度、组织视角,对史语所与域外汉学的交流与互动情况做系统的考述,探析其影响,以丰富民国学术交流的诸多面相,彰显中外学术交流、互动的借鉴价值及实践意义。

面对强势的域外汉学,如何与其竞争,重新取得学术话语权,傅斯年的言论颇能反映其团队对西学的态度:“此日学术之进步,甚赖国际间之合作、影响与竞胜,各学皆然,汉学亦未能除外。国人如愿此后文史学之光大,固应存战胜外国之心,而努力赴之,亦应借镜于西方汉学之特长,此非自贬实自广也。”(3)傅斯年:《论伯希和教授》,欧阳哲生主编《傅斯年全集》第5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469页。当时学界精英重视域外汉学的成果,取法汉学进而超越汉学,成为趋新学人的共识。未出国门深造的董作宾也认为“我们现在无论治何种学问,都应该一面把眼光放大,要看到全世界的学人,他们走到何处?在如何的工作?”(4)董作宾:《甲骨文研究的扩大》,《史学杂志》1930年第2卷第4期,第14页。为了能与西学争胜,学到彼之长处,史语所与西方学界展开多方面的学术交流、合作与互动。

史语所甫一成立即积极聘请西方汉学家担任研究员,把自己打造成为一个具有世界眼光的国际学术研究机构。筹备之初,傅斯年向院长蔡元培打报告,欲聘请伯希和(Paul Pelliot,1878—1945)、米勒(F. W. K. Müller,1863—1930)和高本汉(Bernard Karlgren,1889—1978)为外籍所员,并解释“历史学及语言学与时俱进,故外国人之助力断不可少”(1)《傅斯年、顾颉刚、杨振声致蔡元培、杨铨》,傅斯年图书馆藏史语所档案:补1—3。。

20世纪20年代,中国学界面对西学冲击,正如何炳松所言“吾国学者正在厌故喜新之时,露有急不暇择之态”。(2)何炳松:《通史新义·自序》,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7—9页。但史语所并没有跟风或仰视西人,而是有自己的评鉴标准。创所之初,傅斯年聘请通晓多种文字的米勒与伯希和、高本汉为史语所通信研究员,而非柏林大学汉学讲座教授福兰阁(Otto Frank,1863—1946)。傅斯年看重汉学家用历史语言学的方法解决中国文史问题的能力,而非福兰阁用汉文材料解释中国通史。

史语所在拟定的组织大纲中专设外国通信员一章。后撤销了此专章,聘请通信研究员也不再分国内外,但仍为聘请外国研究人员提供了制度基础。史语所陆续聘请俄国人类学家史祿国(S. M. Shirokogoroff,1887—1939)为 专 任 研 究员,汉学家钢和泰(Alexander von Staël-Holstein,1877—1937)、加 拿 大 步 达 生(Davidson Black,1884—1934)、法 国 德 日 进(Pierre Teilhard de Chardin,1881—1955)为特约研究员,英国古典文学家陶德思(E. R. Dodds,1893—1979)为通讯研究员。这些学者以他们的学术地位与影响力为史语所的新学术做了宣传,扩大了其学术影响。《通报》(T’oung Pao)作为西方汉学的权威期刊,主编伯希和被聘为研究员后尤其关注史语所的学术动态。伯希和在该刊上介绍了刘复的《敦煌掇琐》、史料丛书《明清史料》和发掘报告《安阳发掘报告》、赵元任的《广西猺歌记音》、罗常培的《厦门音系》、赵万里的《校辑宋金元人词》、吴金鼎的《山东人体质之研究》、于道泉编注的《仓洋嘉错情歌》等学术成果,为西人所熟悉。

1936年1月,在伦敦举行的国际中国艺术展览会上,伯希和就史语所殷墟发掘的成果作了演讲,9月又在哈佛大学三百年校庆时作了同主题演讲。(3)Hartmut Walravens, Paul Pelliot (1875—1945): His Life and Works—A Bibliography.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2001,pp. 139—140.1943年,李约瑟(Joseph Needham,1900—1995)来华访问,其对中国古代科学技术感兴趣,得到史语所学人的帮助。李氏返国后大力宣传中国学术界的努力,并对史语所学人多有称赞。李约瑟还设法将王玲的《中国黑色火药的发明及其使用的历史作用》发表在西方科学史杂志《爱雪斯》(ISIS)上。(4)李约瑟、李大斐编著,佘适明、滕巧云、唐道华等译:《李约瑟游记》,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312页。西方学者对史语所学术的认可和推介,促进了欧美学界对中国文化和学术的了解与尊重。

从史语所与高本汉的交流和对话中,可以看到中外学术的相互渗透与交融会通,影响和推动了中国学术的发展。中国学人以译介高本汉的《中国音韵学研究》(Étude sur la Phonologie Chinoise)为契机,对语言学上的许多问题,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刊发了一系列研究成果,得到高氏的积极回应。双方的争鸣、交流与对话“让中国的读者能够看到欧洲人用历史比较法研究隋唐的音韵”“开启了中国学者研究古音的大门,对后来的研究产生了深远影响”。(5)李方桂:《李方桂先生口述史》,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8年,总序第3—4页。

傅斯年很早就认识到培养具有国际眼光和视野的青年人才的重要性。史语所在颁布的章程中规定任用助理员若干人和设置研究生,为聘用和培养年轻人奠定了制度基础。傅氏始终把“成就若干能使用近代西洋人所使用工具之少年学者”作为史语所的重要工作,并强调“此实后来历史语言学在中国发达命脉所系,亦即此研究所设置之最重要目的”(6)《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报告第一期》,傅斯年图书馆藏史语所档案:元198—1。。

史语所的开拓者有其固有的传统文化底蕴,且大多有留学欧美的经历,接受了西方学术的专业训练,有国际化的视野。然而,新学术的继承者大都是国内大学的毕业生,对国外学术动态和治学方法等未必有深刻的理解和掌握,因而派遣年轻人出国深造,开阔其视野,培养能以国际眼光关照中国学术研究的高层次人才显得尤为重要。

为给年轻人创造出国进修的机会,傅斯年给中央研究院总干事杨杏佛写信,建议培养专门人才,以求有所贡献于国家,有必要把年轻研究人员送出国,“吾等主持国家机关之人,本有此责任,且研究所为青年学人谋出路,亦是一种鼓励也”。(1)《傅斯年致杨铨函》,傅斯年图书馆藏傅斯年档案:IV:378—43。傅斯年为他们创造条件,争取经费,派遣出国。王静如以史语所海外研究员身份获得所内资助得以赴法、德学习与研究。吴金鼎作为山东公费生赴英留学,乃因傅斯年向教育部的推荐及与山东教育厅厅长何思源的良好个人关系。(2)南京第二历史档案馆中央研究院档案:中央研究院关于历史语言研究所吴金鼎公费留英一案与教育部及山东省教育厅来往文书,全宗号三九三,案卷号83。

为敦促年轻人出国,史语所营造了浓厚的氛围。于道泉回忆自己出国留学的缘起,“是因傅斯年‘再三催促’,要他到国外进修”。(3)王邦维:《于道泉先生小记》,杜正胜、王汎森主编《新学术之路》,台北:历史语言研究所出版,1998年,第562页。正是氛围的营造,年轻人竞相出国,张琨“要考土耳其留学”“周法高亦闹自费出洋”。(4)《傅斯年致李方桂》,傅斯年图书馆藏史语所档案:李67—1—8。1944年,全汉昇与丁声树赴哈佛和哥伦比亚大学进修。1947年,傅乐焕赴伦敦大学留学。同年,何兹全赴哥伦比亚大学进修,张琨赴耶鲁大学攻读学位。

留学期间,史语所要求年轻人多学习西人的理论与方法。1936年,夏鼐写信给李济,咨询是继续随伦敦大学的叶慈教授(Walter Perceval Yetts,1878—1957)学考古学,还是转攻埃及考古学。李济和傅斯年商量后,傅回复:“舍Yetts而专学埃及学,弟非常赞成,不必学有所成,即学到半途而返,犹有用处。”(5)夏鼐:《夏鼐陈请梅贻琦校长准予延长留学年限的信函》,《清华大学学报》2002年第6期,第4页。最终夏鼐选习埃及考古学,并远赴埃及和巴勒斯坦等地参加考古发掘,学到了当时最先进的发掘方法,为其考古事业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傅斯年叮嘱在外国的年轻人不要“急急作文”,而要培养开阔的国际视野。傅斯年告诫在法国的王静如,“兄不必急急作文,但当急急读书听讲耳”(6)《傅斯年致函王静如》,傅斯年图书馆藏史语所档案:元59—21。。傅斯年劝慰在欧留学的于道泉,“此等留学,无非开开眼界,多知目录,领会语学之一般方法”(7)《傅孟真致函于伯原》,傅斯年图书馆藏史语所档案:元62—34。。出国不一定非得拿学位,傅斯年告诉何兹全去美国“不必读学位”“要读书,了解美国历史学的学派,各学派的学说内容,多结识一些史学名家”。(8)何兹全:《大时代的小人物》,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29—232页。

全汉昇能在中国经济史园地中不断发掘新问题,开拓新领域,带动研究的新风气,不仅是他“遵照傅斯年先生‘闭门读书’之指示,却因此养成习惯,找资料和写论文成为我一生中的工作与嗜好”,还因为多次赴美进修,“爬梳史料于哈佛燕京图书馆外,并经常逛书店,阅读西洋经济史方面的著作”,并与师友胡适、杨联陞、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1907—1991)等论学,从而不断汲取西方经济史学界的新观念、新成果及新方法。(9)全汉昇:《回首来时路》,杜正胜、王汎森主编《新学术之路》,第485—493页。

史语所重视国际汉学的研究方法与成果,为此积极搜购外文文献,以追踪域外同行的研究动态和趋势,获得学术交流的渠道。在史语所筹备期间,傅斯年即向院长蔡元培强调收集国外书刊的重要性,“不能不广备西洋研究中国学问有大贡献之著作及报,如此,则购备之范围已甚广,报之旧者搜集不易,书之缺者需价奇昂,然不如此固不能借西洋作学问之途径”,并且放下重话“无相当设备及不能陆续购置之研究所,不过是一啖饭所”。(1)《傅斯年、顾颉刚、杨振声呈大学院》,史语所档案:补1—1。

傅斯年草拟《历史语言研究所图书备置大纲》呈报院长,开始购买和收藏国外学术出版品,积极筹设图书室(馆),并有专人负责采集西书,如西人之东方学书籍由陈寅恪、傅斯年担任采购,语言学书籍由陈寅恪、李方桂负责采购。史语所迁至北京一年内即添置西文书籍1 209册,订购日文杂志13种、西文杂志120余种。后每年都有大量添置,至1937年,史语所已收藏西文图书8 342册以及杂志全份200余种。

抗日战争爆发后,日军封锁了大后方,史语所利用各种渠道,想尽一切办法取得国外新近出版的学术出版物,以缓解战时图书资料的匮乏。如委托中央信托局香港代办处代购图书,函请李约瑟、陶德思、叶理绥(Serge Elisseeff,1889—1975)等为其搜购西方书刊。因收藏丰富,史语所的外文书刊成为学人了解国外学术的便捷窗口,如芮逸夫在1943年便可以读到刚出版不久的查理士·魏格雷(Charles Wagley,? —1991)所著《一个危地马拉村落的经济状况》(Economics of a Guatemalan Village)。(2)芮逸夫:《川南苗族调查日志:1942—43》:台北:历史语言研究所出版,2010年,第38页。

史语所不仅引进国外的书刊,还积极创办学术期刊,不断刊布新著作,把成果推向国际学界。史语所制订了出版品交换方案,刊物采用国际通行的横排版、新式标点,并附有外文目录,为跨国的学术交流开辟出新天地。史语所的出版物分为专刊、单刊、集刊和一般刊物。据笔者统计,史语所在此期间的出版专刊31种、单刊26种,集刊出至第21本413篇文章,集刊外编3种;一般刊物中史料丛书已出版7种、中国考古报告集2种、人类学集刊2卷、影印书籍2种、翻译外国著作1种及其他刊物若干种。(3)参见拙作《傅斯年对学术藏书建设的贡献》,《图书馆建设》2015年第7期,第101页。作为新学术的提倡者和实践者,史语所刊布如此众多的档案、期刊和著作,无疑向国内外学界提供了学术研究成功的“典范”。

史语所出产了高标准的研究成果,在国内外产生了重大的学术影响和声誉,进而融入了国际学术交流网络。国外学术机构开始阅览和收藏史语所的出版物。1931年史语所与法国远东学 院(L’Ecole francaise d’Extxeme-Orient)交 换出版物。(4)《傅斯年致函L’Ecole francaise d’Extxeme-Orient》,傅斯年图书馆藏史语所档案:元367—1。俄罗斯科学院(Leniugrad Academy of Sciences)和远东地区科学研究所(Far Eastern Regional Institute for Scientific Research)致函史语所要求交换出版物。(5)参见《国外交换(俄国)》,傅斯年图书馆藏史语所档案:元362—2和元362—3。1933年史语所同意伯希和的要求,将出版物赠送给巴黎大学中国学院。1936年日本京都大学考古学家梅原末治(Umehara Sueji,1893—1983)来访,希望能以京都大学的《东方学报》(Journal of Oriental Studies)与《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交换。(6)《傅斯年致函梅原末治》,傅斯年图书馆藏史语所档案:元360—16。大英博物馆搜购一至三册的《安阳殷墟报告》(7)《汪敬熙函李济》,傅斯年图书馆藏史语所档案:京8—22—3。。美国学术资料处也代哈佛大学征求学术出版物。(8)《总办事处来函》,傅斯年图书馆藏史语所档案:京8—22—7b。1947年,在美国的傅斯年注意到国会图书馆(Library of Congress)收藏了大量史语所的专刊和集刊等。(9)《美国国会图书馆所藏史语所出版品目录》,傅斯年档案:III:480。史语所的出版物被国内外学术机关广泛收藏的情况反映出其学术成就得到了域外汉学机构和学者的承认与重视。

国际学术会议为学人间的交流与合作搭建了良好的平台,成为扩大学术影响的重要渠道。直到20世纪20年代,以留学生和国内新式学堂毕业生为主体的中国学界具备了与域外汉学交流的能力与条件,参加国际学术会议还需要以国家学术组织作为后盾和基础,才能保证参与的权威性。任鸿隽回忆当年参加太平洋科学会议组织时的尴尬情形:每每有人问:你们中国有学术研究会议吗?我们的回答是:没有。他们再问:那么,你们有科学院吗?我们的回答还是:没有。说到第二个“没有”的时候,你可看得见失望或轻蔑的颜色,立刻出现于你的问者面上,你自己的颜面也不免有些赧赧然罢?(1)任鸿隽:《泛太平洋科学会议的回忆》,《科学》1927年第12卷第4期,第463—464页。

1928年,中央研究院成立,作为国家最高学术研究机关,其组织职能之一为“指导联络奖励学术之研究”,在第一次院务会议上就将参加国际学术组织和会议提上了日程。(2)《国立中央研究院十七年度总报告》,南京:中央研究院总办事处发行,1928年,第1、49页。因其具有极高的权威性,被学界和政界高度认可,而史语所承担了史学、考古学、语言学等领域对外交流联络的重任。

1936年,国际历史学会会长泰姆普利(Harold Temperley,1879—1939)来华,邀请中国加入国际历史学会。但此时,中国的史学界仍难以协调组织全国性的学会,因而迟迟未能加入。鉴于中国史学界的现状,泰姆普利最终支持中央研究院加入。泰姆普利认为:“中央研究院是中国申请加入国际历史学会最合适的主体。中央研究院加入国际历史学会不会妨碍中国历史学会的建立,国家科学院的申请常常在历史学会之前。”(3)南京第二历史档案馆中央研究院档案:中国加入国际史学会议及派胡适参加国际历史学会第八届大会案,全宗号三九三,案卷号552。最终中国史学以史语所为主体加入国际史学会。

1938年8月,中央研究院派史语所通信研究员胡适为代表出席了在瑞士苏黎世举行的国际历史学会第八届大会。胡适在会上宣读了题为《新发现的关于中国历史的材料》的论文。胡适重点介绍近代中国新出土的史料,其中大部分是史语所考古发掘和整理档案文献的成就,引起了欧美汉学界的关注和兴趣。(4)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第7册,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62页。

史语所积极参加各种国际学术会议,将以史语所为阵地的史学流派推上世界舞台,与国际学术社群建立联系,促进了中外学术交流,在国外学界充分呈现了史语所取得的学术成就,也扩大了其在国际汉学界的知名度和影响力(表1)。

表1 史语所参加国际学术会议和组织一览表

西方汉学对史语所的学术研究有他山之石的作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史语所学人群的学术风格,带来全新的视野与课题,改造了中国文史研究的核心。然而面对强势的汉学,具有中西学养与国际视野的史语所学人并未顶礼膜拜,也未画地为牢,而是充分吸取汉学的研究之长,凭借组织、机构的力量,在短期内不仅“预”西方汉学之“流”,更促进了中外学术交流的双向互动,赢得国际学界的认可与尊重。

史语所的学术发展突飞猛进,首先引起了东邻日本的注意。水野清一(Mizuno Seiich,1905—1971)和 长 广 敏 雄(Nagahiro Toshio,1905—1990)等人曾赴安阳参观。饭岛忠夫(Yiyijima Tadao,1874—1954)和西岛定生(Sadao Nishijima,1919—1988)等学人对史语所的成果均有所吸纳。(1)例如饭岛忠夫的《殷墟文字の年代》(《殷墟文字的年代》,《东洋学报》1933年第21卷第1号,第1—44页)、《中国古代史と天文学》(《中国古代史与天文学》,东京:恒星社,1939年)均吸收董作宾的甲骨文和殷历法研究成果。西岛定生在《漢代の土地所有制——特に名田と占田について》(《汉代的土地所有制——特别是关于名田和占田》,《史学杂志》1949年第58卷第1号,第28—60页)一文中吸收了劳干汉代经济与兵制的研究成果。以白鸟库吉(Shiratori Kurakich,1865—1962)、和 田 清(Wada Sei,1890—1963)等为代表的日本东京大学的多数学者怀疑甲骨文的可靠性,史语所的考古成果被贝塚茂树(Kaizuka Shigeki,1904—1987)介绍至东京地区时,和田清“不得不承认甲骨文为商代遗物”。(2)西岛定生:《贝塚先生及其著作集》(《貝塚さんとその著作集》),《貝塚茂樹著作集·附錄10》,东京:中央公论社出版,1978年,第8页。其后,和田清以安阳考古成果为中国上古信史的前提,开始了夏朝历史的研究。

史语所的学术成就也得到西方学界的认可与尊重。1932年底,因“《集刊》及其他附刊物,特别是《安阳工作报告》”的学术价值,经伯希和推荐,法兰西学院(L’ Institut de France)将本年度的“儒莲奖”授予史语所。(3)《傅斯年函李济》,傅斯年图书馆藏史语所档案:考2—73。1933年,中荷庚款文化基金会把“退款”作为基金,取其利息的53%交给中央研究院作为研究和派遣留学生的经费,是“莱顿之汉学研究院知有史语所成绩之故”(4)《蔡元培致傅斯年函》,傅斯年图书馆藏傅斯年档案:III: 105。。

史语所的研究成果在欧美学界得以传播,让域外汉学家听到了来自中国学人的声音。1936年至1937年,英国皇家人类学研究院(Royal Anthropological Institute)和大学联合会邀请李济赴英讲学。李济在十几所大学和研究机构进行了多次演讲,受到英国学界的欢迎,获得了英国和爱尔兰皇家人类学院的“荣誉院士”称号。李济还应瑞典王储的邀请,去瑞典进行了广泛的学术交流。(5)南京第二历史档案馆中央研究院档案: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考古组主任李济赴英考察讲学案,全宗号九三,案卷号125。

语言组的工作也引起国际学界的瞩目,高本汉感叹一个西洋人怎么能跟中国新兴的一批学者竞争,“既能充分的理解古书,身边又有中国图书的全部,他们当然可以研究中国文化的一切方面;而一个西洋人就只能在这个大范围里选择一小部分,作深彻的研究,求适度的贡献而已”。(6)高本汉著,赵元任等译:《中国音韵学研究·序》,长沙:商务印书馆,1940年,第7—8页。1937年李方桂应耶鲁大学的聘请,任访问教授两年。1946年李氏再次赴美,先后在哈佛大学、耶鲁大学和华盛顿大学等名校执教,教出了像包拟古(Nicholas C. Bodman,1913—1997)等优秀学生。(7)《李方桂先生口述史》,第45—46页。1938年赵元任赴美,先后在夏威夷大学、耶鲁大学、哈佛大学和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讲授中国语言学课。因其卓越的学术贡献,赵氏当选为1945年度美国语言学会(Linguistic Society of America)会长。1947年被授予普林斯顿大学名誉博士学位,学位颂语:“他是自己国家多种方言的学者和历史家,他的研究成果帮助西方人能更好地了解中国语言,中国人民的思想和理想。”(8)赵新那、黄培云编:《赵元任年谱》,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275、290页。

1939年,历史组主任陈寅恪受聘为英国牛津大学汉学教授,陈氏本拟赴英讲学,不料因“二战”爆发未能成行。(9)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18—119页。因陈寅恪在汉学领域卓越的研究成果,1944年,牛津大学的陶德思教授、剑桥大学的库克(Stanley Arthur Cook,1873—1949)教授和英国皇家国际关系研究所(Koyal 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Aftairs Chatham House)的汤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1889—1975)联合推荐陈寅恪当选为英国科学院(British Academy)通讯院士。陈寅恪的研究成果还被魏鲁南(James R. Ware,1901—1977)翻译成英文,介绍到美国学界,1947年陈氏被美国东方学会(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选举为荣誉会员。

1947年董作宾应美国汉学家顾立雅(H. G.Creel,1905—1994)之邀,赴芝加哥大学担任了为期两年的中国考古学客座教授。董氏认真备课,积极指导学生,影响了不少美国青年如贺凯(Charles O. Hucker,1919—1994)等走上汉学研究之路。教学之余,董氏撰写了《武丁龟甲卜辞十例》,后由杨联陞摘译,发表在《哈佛亚洲学报》(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上。董氏还应邀去哈佛大学、耶鲁大学等去演讲,造访了美国国会图书馆的恒慕义(A. W. Hummel,1884—1975)等故交新友。

史语所学人还促进了国际汉学的发展。在华的欧美青年学者与史语所学人交往密切,受惠良多。顾立雅在中国求学时就结识了傅斯年、李济和董作宾等,与他们有所交往,1936 年顾氏出版的《中国之诞生》(The Birth of China)利用了他在殷墟参加发掘所获知的材料及史语所的研究成果。(1)H. G. Greel, The Birth of China. New York: Reynal & Hitchcock, 1937, p. 14, pp. 382—387.另外,西方汉学家在进行研究时也得到了史语所派出的留学生的帮助,如吴金鼎、夏鼐对叶慈的帮助,王铃对李约瑟的协助。因为中国典籍丰富,福兰阁认为汉学研究“如果没有中国学者方面底协助,便要很困难”。(2)福兰阁著,杨丙辰译:《现下在德国之中国学》,《研究与进步》1939年第1卷第2期,第11页。

史语所也为国际学界制造关于“中国”的学术话语。李约瑟的不朽著作《中国科学技术史》(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填补了世界科技史研究的空白,成为一门全球性的新学问。在谈到编写缘起和进展时,李约瑟多次强调与以史语所为代表的中国学人的启发与鼎力帮助密切相关。(3)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编写计划的缘起、进展和现状》,《中华文史论丛》1982年第1辑,第4页。没有王铃帮李氏阅读、翻译中国古典著作,共同讨论中国科技文明史的整个研究计划与大纲,李约瑟根本进不了中国科技史领域。(4)刘广定:《傅斯年——李约瑟〈中国之科学与文明〉的促成者》,《历史月刊》2000年12月号,第119—123页。

凭借集团协作和组织管理,史语所取得了出色的学术成就,与学术开拓者相比,史语所年轻一代学者表现出更多的学术自信。法国汉学经过几代才华横溢的学者的努力,至伯希和时代达到了鼎盛,但因难以普及,也日渐式微,伯希和对即将归国的王静如感叹:“君来时法国汉学可谓极盛,君去后恐未必如此矣”,而王静如语重心长地劝导挽救法国巴黎学派的颓势就要“多多的和中国有见地的学人交换意见”(5)王静如:《二十世纪之法国汉学及其对于中国学术之影响》,《国立华北编译馆馆刊》1943年第2卷第8期,第18—19页。。

史语所学人把域外汉学作为竞争对手,但他们的学术关怀不仅是“预流”,更想要建立中国的立场、问题和方法。(6)葛兆光:《宅兹中国》,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274页。他们骨子里还是中国文化的本位意识,傅斯年认为“西洋人治中国史,最注意的是汉籍中的中外关系,经几部成经典的旅行记,其所发明者也多在这些‘半汉’的事情上。我们承认这些工作之大重要性……不过同时我们也觉得中国史之重要问题更有些‘全汉’的,而这些问题更大更多,更是建造中国史学知识之骨架。”(7)傅斯年等:《城子崖·序一》,台北:历史语言研究所影印版,1992年,第7页。

他们相信在“全汉”的问题上更能做出成果来,引域外汉学入中国学术的轨道,重新夺回中国学的正统。依据傅斯年设计的学术之路,史语所学人凭借制度和团队的力量,迅速开辟了新的学术领域,经过两代人的共同努力,不仅“为中国二十世纪的学术树立一个新典范,也替中国争取到世界性的学术发言权”(8)杜正胜:《新史学之路》,台北:三民书局,2004年,第119页。。可惜这种学术的累积,毕竟经不起连绵战火和动荡政治的不断摧残,史语所最终没有发展成为像法国“年鉴学派”(Annales School)般世界性的学术流派。然而,史语所学人为提高中国学术的国际地位和争取中国学术话语权而付出的努力不应被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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