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红
2020年必然会在人类灾难史、防疫史以至政治史和经济史上留下重重的一笔。这场肆虐全球的新冠疫情影响了从微观到宏观的人类生活的几乎所有方面。在政治学的视野中,这场疫情提供了如此丰富的经验材料和研究选题,围绕着疫情防控的一系列政策安排、利益纷争,既折射出国内政治,也搅动了国际政治,21世纪的国家治理与全球政治将因这场疫情而发生重大改变。在被新冠疫情改变了的政治与经济生态下,西方民粹主义将延续它的波浪式发展态势,从平缓中突起,继续接受民族主义、威权主义和国家主义的修饰,成为政治生活的重要构成。
危机是一种历史常态,人类社会在文明进步的过程中遭遇过无数次危机。波兰尼用“双向运动”一词来概括他对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理解,即自由生长的市场给人类社会生活带来灾难性影响,反过来,社会也将组织起来以寻求自我保护。在危机背景下,社会所能获得的最强有力的保护来自民族国家内部。当危机呈现出市场失灵、社会失序的严重情形时,政府是社会与公民所能指望的重要力量,而社会与公民对政府保护能寄予什么样的期待,取决于政府职能发挥的意愿与能力。在公共卫生危机与经济危机接连袭来、国家力量和政府角色空前突显的当前时期,欧美国家中潜伏或显在的民粹主义思潮与运动将会获得什么样的机会,值得深入地探讨。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在凯恩斯主义和福利国家的框架下,政府形成了对经济和社会生活的决定性作用。然而,关于政府的经济功能与社会功能,人们一直争论不休。一些人主张政府应扮演更重要的角色,认为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的主要原因是国家干预仍旧不够和政府监管放松,因此政府“要加强对金融体制的监管力度,对现有监管体系进行改革”。但是,另一些人则对政府职能扩张表示抗拒甚至强烈抵制,他们尤其担心危机过后政府不愿意退出对市场和社会的干预,担心国家主义、威权主义约束市场自由和民主政治。
在2020年这场严重的公共卫生危机爆发之时,国家在动员、组织和调配抗疫资源等方面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但全球治理、国际合作却严重不足。这种反差的结果是,市场是全球性的,危机也是全球性的,但解决方案却不是,它目前而言仍然只能是本国的。事实上,当今时代的全球性危机可以说是“地方性危机的聚集”,并且任何解决方案本身都是逆全球化的。由于全球危机实际上是各国危机的集合,在寻求地方性方案的过程中,国家的作用就被凸显出来了。这一现象的背后,是汉密尔顿在《联邦党人文集》中极力主张的“行政权的活力”,用福山的话来说,则是“所有的政治制度都需要将自由裁量权下放给行政部门,尤其是在危机时期”。
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时期美国政府实行的“罗斯福新政”是在经济危机条件下实践政府干预的范例。彼时,凯恩斯主义认为政府应依靠财政政策来刺激经济增长,而“嵌入式自由主义”理论主张市场机制与政治-社会机制的嵌入式发展,两者为国家职能的强化提供了理论支撑。战后20多年间,西方国家的经济职能和社会职能得到了充分发展,但是由于经济增长的乏力和财政赤字的沉重负担,福利国家政策最终被里根主义和撒切尔主义所替代。从此,新自由主义为经济全球化提供了一整套以市场为中心的价值规范和运作规则。直到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国家角色、政府职能才重新得到强调。
2020年新冠疫情的全球肆虐和经济危机的悲观前景再次为国家强势回归提供了机会。福山认为在公共卫生危机面前,国家将不得不进行干预。著名经济学家罗默和加博也发表文章表示,美国要避免出现20世纪30年代的大萧条,只有联邦政府才能协调和资助应对这场危机所需要的巨大的工业动员。3月27日,美国政府出台了总额约为2万亿美元的财政刺激计划,以防止美国经济受新冠肺炎疫情冲击而陷入深度衰退,这是美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财政刺激计划。与这一空前的经济刺激计划相随的,是美国政府经济与社会职能的进一步扩张。
民粹主义是西方近现代史上的常客,常常与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相伴随。这种在危机中生长出来的反抗力量,一方面顺应了民众在经济危机重压下寻求保护的需求,另一方面直接服务于非建制派精英诉诸民众力量以寻求政治重组的目标。2016年达到顶峰的右翼民粹主义浪潮因全球化过程中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失衡而形成,但具体触发和加剧它的则是一系列危机事件,如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2009年的欧债危机和2015年前后发生的欧洲难民危机。对于被全球化改变了政治经济结构的大部分国家来说,民粹主义已发展成为一种常态化的反建制思潮与运动。
从经济面来看,经济危机将普通劳动者置于脆弱和恐慌的不利处境,为民粹主义积蓄可以轻易动员的民意。疫情令人沮丧的迅猛发展、全球统一行动的缺失和欧美国家各施各法的抗疫政策,使得资本市场和社会心理十分敏感和悲观,各界普遍预测到经济下行甚至衰退的前景。金融市场价格首先受到了严重冲击,金融危机进而会对实体经济产生影响,导致停工停产、消费萎缩、供需失衡、物资短缺,最终实体经济出现停顿、混乱和衰退。全球性经济危机的出现将严重冲击各国生产与消费体系,但是在资本主义的经济体系中,不同的社会成员面临的危机打击并不一样,资本家可能损失利润和市场,而广大雇佣劳动者则将失去维持生计的工作。新冠疫情的爆发对普遍民众的最大影响是失业率的急剧攀升。失业的现实威胁对于普通劳动者而言意味着经济焦虑甚至生存危机,他们中的许多人未必能安然度过漫长的疫情防控时期,这是他们对政府和权贵精英不满与愤怒的重要根源。
从政治面来看,经济危机可能重组政治机会结构,民众或将成为政治重组的关键力量。经济危机由价值规律即雇佣劳动者与资本交换在结构上的必然不对称所决定,它可能演进为社会危机并引发政治斗争。在政治斗争中,资本所有者和靠工资为生的大众之间的阶级对立将进一步加剧。在美国,2009年右翼性质的茶党运动和2011年左翼性质的“占领华尔街”运动标志着美国的政治机会结构开始调整。在德国,2008年之后的经济衰退致使传统政党的选民大量流失,民众对民主的满意程度和对德国议会的满意程度双双下挫,这种政治生态为德国选择党等右翼民粹政党的兴起以及反全球化反欧盟和反移民的右翼民粹主义运动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政治机会。从20世纪30年代的大萧条到2008年以来的大衰退,最近一百年间两次最重要的金融危机都见证了民粹主义的大反弹。历史经验表明,民粹主义在本质上是对问题状态、危机事件的一种应激性反应,它是潜伏还是爆发,取决于危机本身的刺激程度。在没有经济危机强烈刺激的时期,民粹主义的经济与政治主张不太被人关注,并被主流社会严厉排斥;而当危机出现,尤其是当深刻而广泛的经济危机来临时,民粹主义开始显现和加剧,这既是对经济危机造成的失业率上升和福利收缩的抗议,也是对新的政治机会结构的利用。
值得注意的是,民粹主义固然是一系列危机的产物,但是在民粹主义与经济危机之间却不存在一种能够简化的因果链条,即很难单向判断民粹主义只是经济危机的结果。经济危机确实是民粹主义运动的点火器,但民粹主义运动反过来会成为经济与政治危机的助燃剂。在缺乏政治信任和经济平等的制度条件下,民粹主义与经济、政治危机事实上是互为因果的关系。新冠疫情将许多国家带入了一种由公共卫生危机发展而来的经济危机,为民粹主义的继续存在提供了适合的条件。这一轮的经济危机可能是剧烈而短暂的,但是应对公共卫生危机本身必须由政府领导与组织,必须依赖于国家权威,因此,国家的作用将继续强化,政府的职能将有所扩张。后疫情时期的西方民粹主义将延续2008年以来右翼保守主义路径,在与民族主义合流的同时更突显国家主义和威权主义的特质。
民粹主义是抗争性大众运动的代名词,它早已内嵌于资本主义体制之中。在19世纪的传统社会解体危机中,美国人民党等民粹主义运动应运而生;而在20世纪中期西方的福利国家实践中,民粹主义暂时偃旗息鼓,人们相信国家在尽力照看着他们,“中产阶级社会”能够提供一种相对平等的普遍富裕;但是当20世纪80年代福利国家难以为继而被新自由主义取代之后,大众失去国家的一贯庇护,自由市场统领了经济,并帮助资本控制了政治,民粹主义的大众抗争开始酝酿并最终卷土重来。
民粹主义重现江湖的经济根源在于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助长的不平等现象。20世纪80年代初,由于经济增长放缓甚至停滞,福利国家难以为继而开始溃败。为了应对沉重的公共债务和财政赤字,西方国家选择了市场导向的经济全球化道路,为社会提供保护的能力和意愿大大减弱。随着全球化过程中经济不平等的日益严重,民众日益不满与焦虑,逆全球化潮流开始形成,右翼保守主义重返政治舞台。
然而,民粹主义潮流反抗的不是国家,而是垄断权力与资源的建制派精英和资本精英。民粹主义确实帮助了一些非建制派精英通过操弄民意而获得政治好处,但是民粹主义本身是依赖于国家的,它希望国家可以照顾好民众,使他们免受市场和资本的伤害。传统的左翼民粹主义在政治上强调国家提供福利、救济失业、保护传统、关照弱势、保障公平等内容,但一些被打上民粹主义标签的经济主张则具有某种保守主义的右翼性质,比如强调贸易保护主义和民族主义,重视基础设施建设、预算赤字扩张和资本控制等。应该看到,民粹主义对国家的期待具有激进与保守的双重特性。
在国内层面,民粹主义对国家的态度具有激进主义的左翼色彩,主张依赖国家的力量实现更平等的财富分配和更有意义的民主参与。新自由主义之所以会遭到逆全球化浪潮的冲击,原因在于金融性资本性收益大大高于劳动性生产性收益,资本家从全球化所获得的收益与普通劳动者相比极其悬殊。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以来,美国发生的“占领华尔街”运动是一种对富人与建制派精英合谋的强烈反抗;在法国,国民阵线在选举中节节胜利,“黄马甲运动”表达了对当政者置民众生计于不顾而企图征收柴油税的强烈反抗;在意大利等欧洲国家,激进左翼政党发动了反对政府削减社会福利、压低工资的紧缩性政策的民粹主义运动。在资本主义体系中,经济精英主导着经济政策,他们有强烈的动机和足够多的手段使自己的收入尽量不受经济危机影响,经济危机的爆发将不平等的影响推高到足以引发政治重组的临界值。民粹主义成为政治重组的重要力量,与其反建制、反精英特质有直接关系。在民粹主义者看来,经济危机的出现与严重的经济不平等有关,建制派精英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贫富分化过于悬殊不仅是经济问题,更是政治问题,说明市场机制已经失灵,政府必须强化其经济与社会职能,帮助社会中被严重剥夺的弱势人群,保障公平和正义。2020年的新冠疫情造成了大量失业和经济衰退,各国政府纷纷推出大规模的金融援助和经济刺激计划,采取了扩张的财政政策,提高失业救济和其他福利保障。尽管自由派阵营对财政赤字全力抗拒,但政府干预是左翼民粹主义所需要的。
在国际层面,民粹主义者对国家的态度具有保守主义的右翼色彩,是贸易保护主义的最坚定支持者。民粹主义者希望保障大众权益与福利,并把这一希望寄托在强大国家之上。在欧美,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和政客不约而同地提出类似“重建民族国家”的民族主义诉求,特朗普提出的“让美国重新伟大”是如此,要求脱欧的英国民众是如此,法国国民阵线、英国独立党和德国选择党的支持者们同样如此。民粹主义者和他们的支持者们认为应该将国家从全球市场和垄断资本家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令国家重新强大,回归传统民族国家的强势地位。2008年以来,民粹主义引领了反市场、反资本主义和反全球化的保守主义浪潮,使民族国家得到了强化自身地位和扩张干预范围的历史机会。贸易保护主义作为逆全球化运动的基本态度,体现了民粹主义对市场与资本的不满、对强大国家的企盼以及对本民族利益的维护。贸易保护主义是一种保守性质的经济民族主义,其核心目标是保护民族国家的经济主权。在美国,特朗普政府一方面急于摆脱各种国际机制的束缚,逆转本国在制造业领域的不利地位,促使制造业回流从而解决就业问题;另一方面对跨国劳动力的自由流动大踩刹车,竭力阻止发展中国家的廉价劳动力冲击本国的劳动力市场。在欧洲,由于民主赤字危机、多元文化整合危机和大众传媒变革等复杂因素的影响,再加上民族国家认同在欧洲各国内部仍然非常深厚,民粹主义政党在各国议会的席位不断增加,反欧盟、反欧元与反移民、反难民的诉求相互呼应,民粹主义社会运动此起彼伏。
民粹主义对国家有着本能的依赖,这是大众政治对建制派精英掌控各种资源并决定国家方向的反抗。一部完整的民粹主义发展历史离不开国内政治与国际政治两层面,并且表现出对内对外的两面性,对内是以阶级政治为导向、以争取平等正义为目标的左翼民粹主义;对外是以种族政治为导向、以维护民族利益与文化传统为目标的右翼民粹主义。民粹主义在政治光谱上的不确定性决定了它可能向左端移动,与社会主义合作;也可能向右端移动,与民族主义合流。在民族国家的时代,无论是社会主义还是民族主义,都依赖于国家意志与国家力量。
经济危机虽然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常态现象,但它又与政府的职能及其履行存在缺陷有关,它的解决离不开政府的政治、经济与社会职能的正常发挥。周期性的资本主义经济危机既测试了以“政府-市场-社会”为基础的西方国家结构的稳定性,更考验了以自由平等为价值的西方政治制度的健康度。民粹主义是由选举民主衍生而选举程序完全无力应对的复杂情境,它不仅挑战既有民主制度,而且试图重组政治结构,甚至提出了民主应该实现什么目标的根本问题。拉克劳认为民粹主义只是一种政治逻辑,并无固定的社会基础或者明确的意识形态指向,它与现有社会制度有关,并且内生于各类社会变动之中。
当前全球性的公共卫生危机严重破坏了艰难复苏中的世界经济,给国家治理带来了严峻考验,甚至可能重塑国际政治格局。同时,这场危机可能加剧社会成员对外部因素的恐慌,从而强化某种排外的政治观念。恐慌的情感与文化可能激发极端民族主义,助长右翼民粹主义,埋下排他的而非融合的、对抗的而非协商的危险种子,对于经济危机的应对与国家治理的现代化极为不利。无论如何,讨论经济危机中的政府干预及其对民粹主义的影响,最终要回归到对西方民主质量和国家治理的讨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