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释启鹏
在围绕国家兴衰的激烈争论中,制度决定论无疑是当下最具影响力的一种声音。在20余年的时间里,一股“制度崇拜”的浪潮已经在学界全面铺开。制度决定论者为国家发展提供了一条简洁且清晰的方案,那就是按照“好制度”的标准实现变革,且不需要考虑制度所处的文化与社会背景。然而,如此流行甚至被奉为“常识”的理论在现实中却面临诸多困境,第三世界国家鲜有因采取“好制度”而实现“发展逆袭”的,反而是贫富差距不断拉大。本文认为,私有产权制度对经济发展的积极作用存在严苛的前提条件,很多情况下反倒是“好制度”的建立阻碍了经济发展并加剧社会不平等。
“制度崇拜”得以在学界建构,有赖于两代学者的持续推进:首先,诺斯探讨了保护私有产权在“西方世界兴起”所发挥的关键影响;而阿西莫格鲁等学者则依托第三世界的研究,进一步强调政治制度的核心作用。他们的核心逻辑在于:经济发展依赖于投资,那些利用知识或资本进行投资的人们希望能够自由地使用这些要素并从中获利,但如果面临被政府或其他个人征收的风险,那么投资者们显然不会在这些地方实施投资。与此同时,制度决定论者充斥着宿命论的观点与新自由主义主张纠缠在一起:都认为国家应该支持牢固的财产权、法治以及令市场和自由贸易得以运转自由的制度,而缺乏明晰的私有产权被视为阻碍经济发展和人类幸福的最大障碍。
以新自由主义为核心,“华盛顿共识”确立了自由化、市场化和私有化的目标,但却在全球遭遇困境。面对理论与现实的张力,本文诉诸历史以理解这种复杂关系。笔者选取19世纪中后期中美洲五国(危地马拉、萨尔瓦多、洪都拉斯、尼加拉瓜和哥斯达黎加)的自由主义改革作为关键事件。在此期间,五国均明确了土地拥有者的排他性产权,实现了土地私有替代土地公有,将私有财产不可侵犯写入法律条文。中美洲自由主义改革既展现了“好制度”的形成过程,同时决定了国家长期发展的命运,由此我们便可以理解“好制度”与国家发展之间的真实逻辑。
本文认为,复杂历史过程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到底是现实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并通过“无穷无尽的偶然事件”连接起来向前发展。其中,有两个结构性因素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一过程:其一是国内社会结构,尤其是阶级关系以及权力精英;其二是跨国权力结构,尤其是不平等的世界体系以及霸权国家的干预。围绕这两种结构性力量,笔者将中美洲五国的资料组织起来形成了特定的历史性因果叙述。那些进入本文核心叙述的历史,在政治社会场域中活跃起来:社会阶级、精英冲突与跨国权力的约束构成了叙述的主体部分。实现因果推论的关键,是理解这些关键因素及其意涵的缘起、嬗变与纠葛,并进一步展现结构性因素以及关键行动者是如何被自由主义改革重塑并不断实现自我塑造的。
本文将分析起点追溯到殖民时代。在西班牙殖民初期,重商主义是欧洲主流经济思想,为此殖民者建立起关税保护制度以及排他性航海条例等配套措施。早期殖民者倾向于在那些人口密集且已建立起统治秩序的地区定居,它决定了西班牙殖民主义在不同地区的程度差异。
危地马拉处于阿兹特克文明的中心地带,拥有更加完整的统治结构和更加丰富的劳动力,因此西班牙殖民者在此建立了许多据点。一群通过歧视性政策获取暴利的重商主义权力精英在16世纪末逐渐兴起。为了榨取利润,他们建立起将土地和劳动力捆绑在一起的庄园制并从事压迫型劳动。而中美洲南部的政权组织主要以小型酋邦为主,长期以来并没有受到殖民者重视。到17世纪末,当庄园制在危地马拉已经十分普遍之时,其他四国依旧以小型农场的耕作模式为主。
1700年,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改变了宗主国的统治秩序。波旁王朝采取了一系列不同于哈布斯堡王朝的政策措施,一系列的政治经济改革不但释放了殖民地的经济活力,而且改变了权力运行模式。随着出口贸易的繁荣,自由主义的殖民模式为西属殖民地孕育了新的商人阶层,他们主要通过贸易获利,因此更加注重自由贸易以及经济的长期增长。
然而,宗主国的“自由主义转向”在中美洲五国开展得并不顺利。在危地马拉,贸易寡头和土地贵族的地位在18世纪已经得到了极大巩固,自由主义改革受到了他们极大的抵制。宗主国便选择在其他地区开辟新的港口,从而直接导致危地马拉在殖民体系中的地位不断下降,并最终导致危地马拉的经济在世界市场大幅波动后逐渐走向衰落。萨尔瓦多的粮食生产虽然达到了一定的水平,但由于危地马拉的土地—商业精英对贸易和港口的控制,导致该地区的贸易并没有多大起色;在洪都拉斯,劳动力的匮乏使新发现的矿藏无法有效开采,而且新开辟的港口缺少经济与战略价值;尼加拉瓜则因劳动力与自然资源的双重缺乏而被殖民者忽视;人口稀少的哥斯达黎加虽然适于自由主义者重建殖民秩序,但是由于矿产贫乏且缺少用于贸易的港口,因此它直至殖民统治结束时依旧处于较为落后的状态。
由此观之,我们很难将这些国家的发展水平仅仅归咎于殖民时代,当然,中美洲早期的社会状况以及与特定殖民主义类型的“绞合”塑造了不同国家的阶级—社会关系,而这一条件影响着自由主义改革时期精英的策略选择。
自由主义改革时期是中美洲历史发展中的一个特定阶段,大约从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初。将中美洲国家兴衰的大分流与自由主义改革相联系,正是因为在这一时期,五国的自由主义精英通过涉及生产方式与权力关系的结构性变革实现了国家角色和社会经济关系的根本转变。对于执政精英而言,他们所面临的首要问题是如何实现国家经济发展。这不单是为他们的统治寻求合法性,更是为了通过自由主义的发展策略增强自身经济基础并打击保守派以及殖民时代的权力精英。当自由主义精英试图将所有土地都用来种植经济作物以换取高额利润时,传统的村社制以及殖民时期所形成的庄园土地所有制成为最大阻碍。为此,将土地公有制部分或全部地转变为土地私有制并对私有产权进行保护构成了中美洲自由主义改革的核心特征。
随着五国不同类型的改革相继展开,决定着国家发展命运的阶级关系与社会结构在历史进程的复杂变动中开始了塑造与自我塑造之旅。面对其他国家咖啡出口所获得的巨大利润,那些商品经济长期处于落后状态的国家必然意图通过激进改革以实现“赶超”,萨尔瓦多即为代表。该国的咖啡种植业长期滞后,种植园规模也十分有限。面对大量的公有制土地以及家庭式的咖啡种植模式,萨尔瓦多的自由派在19世纪70年代之后便采取了五国中最为激进且彻底的土地私有化方案。1881年萨尔瓦多政府颁布法令废除公共土地制度,成千上万的农民被剥夺了共有的土地却得不到一块新的土地,他们不得不去庄园当佃农。一些咖啡种植园的持有者借机扩大规模,从中小型种植园主变身为了大种植园主,进而形成了以“14家族”为代表的寡头集团。21世纪初,萨尔瓦多甚至成立了专门的武装力量以维持咖啡种植园的安全与秩序。
激进改革同样可能是对抗性冲突的产物,这种冲突或源自新旧权力精英的差异,或源自保守派与自由派的分歧。由此,自由派掌权之后的政治态势显得十分重要。对于危地马拉而言,那些在殖民时代就已经形成的地主阶级与商业寡头是自由派掌权的最大阻碍,他们通过对土地和劳动力的控制而非加工和融资获得财富的方式与自由主义逻辑格格不入。加之经历了20年的考迪罗统治,危地马拉的自由派一掌权便采取了最为激进的改革方式。从1871年到1883年,危地马拉政府共出售土地397 755公顷以建设咖啡种植园。为了保障充足的劳动力,危地马拉在1877年的法案中允许种植园主招募印第安人作雇工,进而以法律的形式为压迫型劳动提供了合法保障。由于大庄园主寻求更高效率和利润,他们从村庄、小土地拥有者和农民手中夺取更多的土地,造成流离失所的无地农民人数日益增加,民愤四起。
对于尼加拉瓜的自由主义精英而言,最大的挑战来自保守派,当中美洲其他国家的自由主义改革进行得如火如荼之时,尼加拉瓜依旧在保守党的统治之下并一直持续到1893年。自由派掌权之后,同样采取了激进的策略。自1895年开始,自由派开始了大刀阔斧的土地私有化改革,土著居民被迫将土地低价卖给种植园主。除此之外,尼加拉瓜颁布了反对流浪的相关法律,并设法把农民变成雇佣工人。随着咖啡种植业的发展突飞猛进,尼加拉瓜的经济运行模式逐渐与危地马拉和萨尔瓦多趋同,大型种植园成为最重要的农业生产单位。
通过激进改革,危地马拉、萨尔瓦多与尼加拉瓜在短时间内实现了土地所有权从“无效”到“有效”的转变,自由主义改革伴随着保护私有产权的制度安排极大推进了这些国家出口经济的繁荣。然而,改革的另一结果则是土地为少数人所攫取,大地主、大种植园主的兴起成为国家经济日后难以持续增长的结构性阻碍。相较于上述国家,哥斯达黎加则走了一条更为缓和的改革之路。早在19世纪中期,咖啡出口就已经成为哥斯达黎加的经济支柱。因此当自由派掌权后,他们无须采取激进的土地私有化政策满足迫切的出口需求,中小型咖啡种植园的发展模式得以延续。这种生产方式所形成的主导性社会阶级的财富和权力并非源于土地,而是源于咖啡的加工销售。基于较为平等的社会结构,咖啡出口的财政收入为哥斯达黎加国家建设和社会保障制度的完善提供了有力支撑。在20世纪初,哥斯达黎加用于教育的支出已经与军费齐平。
在自由主义改革的具体策略上,洪都拉斯与哥斯达黎加颇为相似。尽管自由主义精英抵制传统土地制度,但他们并没有采取激进的再分配措施。洪都拉斯的执政者将中小型农场作为主要生产单位,鼓励农民立足现有土地进行耕种,并通过“家庭份地”的方式将公有制土地分给无地少地农民。与此同时,政府还提供了各种保障性措施以提高农业生产,例如发放种子和肥料并提供多种政策补贴。然而,由于缺乏咖啡出口,洪都拉斯的自由派采取了出让矿山权益以实现经济发展的策略。这种放弃自主发展的模式已经被证明后患无穷。跨国数据表明,依附式的发展会持续提高社会经济的不平等程度。而到了20世纪初,当洪都拉斯终于依靠香蕉等“飞地经济”融入世界市场时,联合果品公司等实力雄厚的国际资本集团却在经济波动期乘虚而入,同洪都拉斯签订了大量租让土地的合同。到1925年,香蕉出口额占洪都拉斯出口总额的88%,但是其利润基本都被国际资本集团攫取了。到了20世纪20年代晚期,美国控制了洪都拉斯几乎所有的对外贸易。与此同时,美国多次直接干预洪都拉斯的内政,导致该国曾在三年内发生了17场政变。
跨国权力结构对边缘国家的影响何其深远,尤其是对于中美洲国家而言,美国牢牢地扼住了其国家发展的咽喉。由于美国长期视尼加拉瓜为开凿跨洋通道的最佳选择,该国自1910年开始就长期驻有美国军队,海关、银行以及铁路也被美方接管。这些事实甚至扭曲了许多尼加拉瓜精英人士的观念和行为,导致国家在“政治上的成功取决于公众确信某个人或某一派享有美国的明确支持”。而与这些国家形成鲜明对比的哥斯达黎加,它的成功与其说是领导人更具商业头脑或是政治远见,毋宁说是他们更有能力进行持续的改革,“而能够完成这一壮举的先决条件,仅仅是因为他们没有卷入对该地区造成严重破坏的战争与外部干预”。
自由主义改革使得中美洲五国借助出口经济的繁荣完全卷入经济市场,此举虽然实现了经济增长,但同时也形成了制约其长期发展的阻力。官员、地主和商人在自由主义改革中相互结盟,由此形成的不同形态的国家—社会—资本的三角关系造成了国家发展轨迹的“大分流”,进而在20世纪初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咖啡出口为哥斯达黎加创造了财富,温和的自由化改革与社会阶级结构相适应,为经济健康发展以及民主政治的到来奠定了基础;危地马拉和萨尔瓦多通过强有力的改革取消了小地主,却培养了大种植园寡头,他们在出口贸易的繁荣中不断获取政治经济权力进而成了国家发展的巨大障碍;洪都拉斯和尼加拉瓜则沦落为世界资本主义体系的附庸,不平等的交换关系加之美国的干预使它们的发展战略频频失败。
对于许多国家而言,正是这些“好制度”阻碍了国家发展,加剧了社会矛盾。回顾第三世界的发展历程,巴西“经济奇迹”的中断、墨西哥暴力政治的泛滥以及菲律宾“封建制民主”的兴起无不与这些国家盲目拥抱“好制度”“好政策”有关。比较历史的经验表明,在一个贫富悬殊的社会,片面推崇保护私有产权的制度安排仿佛将全体民众塞入了两部截然不同的扶梯:精英所在的那部扶梯因“好制度”而上升得更快;但另一部搭载着大多数普通民众的扶梯却因“好制度”而纹丝不动甚至不断下坠。由此,不平等的社会结构被进一步强化,促进“经济增长”的制度安排不仅难以为“发展”提供持续的激励,相反,严重的贫富分化还会破坏社会的激励结构。对于第三世界国家而言,相对平等的国内社会结构与国际交换结构是“好制度”能够实现发展的前提。如果缺乏了这一基础前提,那么私有产权制度建立的过程就必然伴随着强势行动者利用权力对弱者实施剥夺,那些被赋予美好希冀的制度安排也终将沦为维持和扩大不平等的工具。
结构与权力如此重要,以致落后国家改变自身命运的关键并非采取了特定的制度或政策建议。许多学者曾围绕市场化改革应该是“循序渐进”还是“毕其功于一役”而争论不休,但中美洲的经验表明,“激进”或“渐进”与其说是原因,毋宁说是结果,它们都是结构性制约下执政精英在特定时空“别无他途”的选择。因此,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经济成就绝非融入市场那么简单——毕竟许多第三世界国家都选择了市场化改革,但它们鲜有成功,其中的关键差别在于是否经历了社会革命所催动的整体变革。国家政权与阶级结构的双重变革打碎了封建主义与帝国主义的桎梏,从而避免了日后的发展成果被旧时代精英所攫取。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的土地改革以及教育和医疗保健的持续投入,“尽管其初衷并不是协助市场导向的经济增长,但它却创造了在这个国家转向市场之后可以投入动态运用的社会机会”。中国的经济奇迹,以及脱贫攻坚的伟大胜利,也绝不是任何西方发展经济学理论所开的“药方”能够解释的。从这种意义上,比较历史分析虽然研究的是过去、比较的是他国,但最终落脚点是对本国现实的强烈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