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源
在世界电影发展史上,电影学派作为原创性艺术思想与创新性研究方法的集体生产者,或在拍片实践中进行理性阐发,或以独特的学术视角开掘电影的理论意义,其开创性实践不但持续推进了电影艺术的深入发展,也使电影研究成为一个重要的学科领域,构成人文社科发展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2016年5月,习近平总书记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强调,“只有以我国实际为研究起点,提出具有主体性、原创性的理论观点,构建具有自身特质的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我国哲学社会科学才能形成自己的特色和优势”。遵循这一指导思想,我国以2017年北京电影学院成立“中国电影学派研究部”为标志,掀起了中国电影学派建设热潮,努力通过学派内的历时性承继和学派间的共时性对话,健全电影的“学科体系”,完善电影的“学术体系”,确立电影的“话语体系”,并将之作为贯彻落实党的十九大精神、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重要举措,推进我国由电影大国向电影强国迈进。
“学派”本意为“学术流派”,即对拥有特定研究传统、获得较高学术成就的群体的尊称。然而,作为技术与艺术的综合体,电影既融合了科技创新、艺术创造,也成为不同文化的多元表达形式,这使世界上很多电影群体超越了学术研究领域,将其探索深深植根于电影的创作实践与民族历史的发展进程之中,在与各种社会思潮与美学观念密切呼应的同时,不断丰富电影的艺术形态、构建电影的理论体系、彰显电影的民族气质、拓展电影的研究界域,从而以如下发展特质赢得“电影学派”之誉,载入世界电影史册:
在世界电影发展的早期,各国影人通过自身的创作实践对电影技术与形式进行创新性开掘,使电影这一技术发明不再仅仅作为机械记录的手段,而是逐渐获得自身的语言形态与审美品格,成为独特的艺术表现形式。其中,一些具有共同追求和创作取向的电影群体不但持续开发电影的艺术表现潜力,而且在不断的形式探索中取得了令人瞩目的美学建树,为本国乃至世界的电影发展作出了突出贡献。譬如,英国“布莱顿学派”通过交叉剪辑等艺术手法丰富了电影的叙事语言,并呈现出现实主义倾向,于“英国纪录片学派”中进一步延展。美国“维太格拉夫学派”摒弃戏剧式线索和纠葛,采用平实自然的“严肃演技”,力求展现现实生活景象。“瑞典学派”将自然景色作为重要元素融入剧情,对传统生活方式与习俗进行诗意的描绘,并广泛运用叠印、倒叙等技巧,拓展了电影的艺术表现力。“德国电影学派”不但以表现主义电影展现怪诞、恐怖的主观世界,构成欧洲先锋派电影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以室内剧电影描写小人物的日常生活和环境,为20世纪70年代柏林学派的“工人电影”奠定了基础。
随着艺术地位的逐渐确立,电影承载了更多文化蕴含和意识形态功能,活跃在创作和评论领域的影人群体在不断开掘电影艺术潜能的基础上结合自身的认识构架和知识背景,从不同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出发,发掘电影的美学规律和社会意义,建构电影的概念体系和理论范畴。其中,苏联“蒙太奇学派”探索了镜头组合关系的艺术潜力与革命功能,确立了电影声画语言的构成法则;法国“电影手册派”以纪实美学观念为电影批评提供了新的衡量标准,并将“作者论”发展成为富有成效的批评手段。两者都在学派内外的观念碰撞中提出新的电影阐释框架,并在创作与批评实践中予以印证,使关于电影形式与机制的探讨深入美学、社会学和哲学层面,为电影形成自身的理论体系构筑了学术根基。
20世纪中期以来,高等院校和研究机构成为电影学派的重要摇篮,很多接受过正规电影教育的“学院派”影人逐渐构成电影学派的主体,在风云变幻的历史境遇下将电影作为反思民族历史与复杂人性的重要手段,创作出大量具有鲜明时代特征和民族个性的电影杰作。其中,“波兰学派”以带有阴郁与严酷特质的影片提出社会道德或民族同一性问题,追索波兰民族意识的形成过程;“贝尔格莱德学派”情调低沉的作品呈现出论战性、批判性和讽刺性特征,构成当时南斯拉夫电影的主导倾向;“萨格勒布动画学派”以“受难的小人物”为典型形象,折射出“二战”后南斯拉夫人民对核毁灭、环境崩溃的恐惧以及迅速城市化带来的困惑;德国新“柏林学派”从西德视角对推倒柏林墙后变革中的德国社会现实进行回顾式纪录,呈现出一定的“反电影”美学倾向。总体而言,20世纪中后期的欧洲电影学派以特有的民族风格捕捉了冷战及后冷战时期社会变革中的现实影像,体现出创作者深沉的忧患意识和强烈的主体意识,成为电影学派的重要特征之一。
学术领域的各种“学派”也将电影作为重要的社会与文化文本,从不同学科视角出发,采取多元学术立场,运用各种理论工具对电影及其机制进行剖析与阐释,呈现出开放的跨界特质,使电影研究获得更加丰富的理论形态和方法体系。譬如,美国“经验学派”运用源自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社会调查、统计实验等定量分析方法对电影进行实证性研究;德国“法兰克福学派”将哲学思辨的传统运用于电影等大众传媒的研究之中,剖析大众文化中暗藏的阶级力量和意识形态斗争;英国“伯明翰学派”采用文化研究方法,从错综复杂的权力关系角度分析电影等文化艺术实践,强调民众在接受“文化工业”产品时的创造性;加拿大“多伦多学派”和美国“纽约学派”的电影研究都从媒介生态学视域出发,辨析电影等媒体赋予文化的不同特性。这些拥有不同学术取向和研究手段的学术群体将电影探索从创作与评论层面推进到学术领域,并朝跨学科方向不断延展,既丰富了电影的理论形态,也充实了电影的学术体系。
在我国电影发展的百年历程之中,除了20世纪50—90年代一批具有中华美学特色的动画影片为我国影人赢得“中国动画学派”之称以外,鲜有影人群体获得“学派”之名。这主要源于我国多以“代际”研寻导演谱系,或用“运动”标志创作潮流,很少从“学派”角度梳理影人群体的学术共性或理论联系,归纳和推介他们在民族独创性方面的杰出贡献,致使大量带有民族特质的优秀成果仍处尘封状态,尚未构成中国电影学派建设的支撑体系。因此,我们需要重新审视内嵌于我国社会历史语境之中的电影创作与研究活动,发掘其中蕴含的民族审美特质和文化个性,探寻绵延其间的艺术与学术传统,从我国对电影艺术特性的自发性开掘、对民族艺术传统的有意识吸纳和对本土电影理论的探索性构建方面提炼学派建设的民族资源,为中国电影建设提供必要的学术基础。
在我国,早期影人自1905年将京剧《定军山》片段搬上银幕后,便逐渐形成“以戏为本”的“影戏”观。随着对电影认知的不断深入,他们在区分“影”“戏”两种艺术形式的过程中逐渐突破了戏剧认识框架,在电影艺术本质的探索上多有建树。譬如,顾肯夫探讨了影戏基于光学作用等科技手段而具有的“写实”与“逼真”特性;周剑云和汪煦昌提出“影戏是综合的艺术”,呼应了意大利电影理论家乔托·卡努杜的“第七艺术”宣言;郑君里通过辨析话剧表演与电影表演的异同阐发了电影的表演美学观。王尘无基于电影的纪实属性探讨纪录片超越“戏”的“大众化”优势;沈浮提到“开麦拉是一支笔”,与法国导演亚历山大·阿斯特吕克同年提出的“摄影机—自来水笔”观点如出一辙。可以看出,我国早期艺术家的自觉探索已经广涉电影艺术的本体特征、内在属性和审美价值,很多前沿性认识甚至与当时的世界电影学派同步。他们独特而深入的思考推动了我国电影艺术的发展,也为中国电影学派建设提供了艺术资源。
我国很多电影艺术家有意识地将中华民族传统的美学精神和艺术形式融入电影创作之中,为我国的电影创作与研究留下了宝贵的民族资产。譬如,费穆融汇诗的比兴、画的虚实、乐的节奏等中国传统艺术思维方式,形成诗意电影语言;水华以中华意象美学理念创造影片的象外之象、意外之意;谢晋结合中国传统美学中情与景的审美范畴,探索空镜头的创造性运用;韩尚义采用中国传统绘画的布局方式与取景章法,深化戏曲影片布景的审美意境;黄建新注重“情欲信,辞欲巧”等中国古典艺术美学原则;张艺谋领会传统画论要义,使其影片达到“言有尽而意无穷”境界。从中可见,我国的杰出影人不断吸纳中国传统美学的思想资源和理论成果,注重民族心理、民族精神、民族性格的表达,体现出民族的审美追求,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电影文化形态与传统,为中国电影学派建设奠定了重要的艺术实践基础。
我国影人不断探索电影艺术的本质特征和内在规律,在电影剧作、视听语言和美学思想等方面提出各种具有民族特色的理论构想。其中,周剑云、程步高的《编剧学》强调电影剧本创作中的时空观;侯曜的《影戏剧本作法》阐释了影戏剧情结构的创作原则;梅雪俦、李泽源在《导演的经过》中分析了采用剧本、领会剧旨、选择演员、指导表演等技法;孙瑜在《电影导演论》中详细介绍了摄影程序、光线利用、镜头角度、试演方式、剪辑方法等操作;徐公美的《电影艺术论》辨析了“电影性”概念;陈鲤庭的《电影规范》阐释了电影的“剪接与构成”。新时期以来,我国的专家学者在借鉴西方理论资源的基础上,也基于我国的美学传统进行了本土电影理论的探索与建构。譬如,林年同提出了镜头调度“游”的美学观念;刘成汉分析了电影的“赋比兴”修辞;潘秀通搭建了电影意象美学研究的主体框架;王迪、王志敏、刘书亮探索了电影意境的生成机制;贾磊磊以“影意”概念将中国传统美学的核心范畴纳入电影的本体范式之中;李道新用“空气说+同化论”阐发了中国电影的内在特质;陈阳基于中国文化追求解析华语电影的“退隐叙事”;张宗伟就《周易》的核心概念探讨了中国电影美学的本质、范畴与风格。显然,我国历代影人与学者的很多探索都是依托中华民族特有的思维模式和美学原则,呈现出中国的文化底蕴,并朝着更加体系化、学科化方向不懈努力,为中国电影学派建设积累了必要的本土资源,打下了重要的民族基础。
中国电影学派的建设既不应生搬国际经验,也不能硬套传统艺术形式,而是要遵循习近平总书记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提出的“立足中国、借鉴国外,挖掘历史、把握当代,关怀人类、面向未来”思路,在汲取国外成功经验与发掘本土资源的基础上,结合我国的当代语境与现实需求,融通各方资源,努力从发挥顶层设计的学术引领作用、建构多元开放的学派发展体系、开掘民族传统文化的理论资源、超越学科界限构建方法论体系以及在相融互通中扩大国际认同空间等方面予以推进。
在我国,电影学派建设首先源于学者的学术自觉,在学术界与教育界达成共识之后,逐渐上升至国家文化发展的顶层设计层面加以推进,以葆有民族特质和国家品格的电影文化共同体形式推动中国特色的电影学科、学术、话语体系建设。可见,民族文化的自强自立既有赖于学者的广阔视野与民族情怀,亦须国家的积极支持与推动。唯有学术自觉与国家大计两相契合,才能更加有效地整合电影艺术家与学者的个体探索,构成电影文化发展合力,共同促进电影艺术与学术的繁荣与发展。
基于新时代发展诉求而提出的中国电影学派应为自主开放、多元创新的电影文化建设群体。迄今为止,中国电影界的专家学者已从不同角度对中国电影学派的建设提出了多样性建议,其中关于发展电影伦理学与地缘文化研究,建设中国电影批评学派、表演学派、史学派以及“京派”“海派”“渝派”等子学派的构想和努力使中国电影学派呈现出鲜明细腻的肌理,并朝着更加深化、细化方向不断发展,这表明中国电影学派绝非僵化封闭的系统,而是拥有多元结构与丰富层次,并逐渐形成有机的学术网络,推进电影的话语体系和学科体系建设。
在全球化的时代背景中,只有葆有民族的文化基因与精神命脉,才能确保电影文化的生命活力。所以,建设中国电影学派既要兼收并览、广议博取,在借鉴世界优质电影成果的基础上不断推进创新性实践,也需传承与发扬我国的民族文化传统,开掘中华文化中的思想精髓与美学精华,提炼具有民族特色的概念与范畴,依据中国的哲学观、价值观、伦理观与艺术观加以阐发与建构,形成自成一体的方法体系,这样才能凭借具有中华民族风格和文化品格的理论成果为我国的电影学派建设夯实根基。
在西方,研究者往往从不同学科领域出发,对电影进行多方位、多角度的诠释与剖析。譬如,德国心理学家鲁道夫·爱因汉姆根据完型心理学的“心理结构能力说”提出了电影的“局部幻象论”和“形象偏离说”,推动了电影心理学的发展;法国符号学家克里斯蒂安·麦茨以结构主义语言学为基础首开电影符号学先河;法国理论家让-路易·博德里发展了电影意识形态批评方法;英国理论家劳拉·穆尔维将精神分析与女性主义思潮相结合,确立了女性主义电影批评模式。这些跨学科成果使西方电影研究获得了独特的概念体系和理论范畴,也启示我们以开放的视野突破学科界限,打破蹈常袭故的研究模式,积极引入相关知识体系的研究手段与工具,丰富电影理论的学术维度与路径,同时吸纳其他学科领域的研究力量,壮大中国电影学派研究队伍,扎实推进电影的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的“三大体系”建设。
各国的电影观念虽然脱胎于不同的文化土壤与思维方式,但都源于人们对世界的体悟与认知,必然拥有相通共融之处。譬如,爱森斯坦便曾论及中国古代绘画对其形成电影蒙太奇思维的助力作用,并以汉字中的会意字为例,说明蒙太奇的特性。可见,我国的优秀传统文化完全可与其他国家的电影文化相通互联,获得向外传播的广阔空间。所以,在进行中国电影学派建设时,我们需要打破不同文化之间的界限,找到中外电影思维、研究方法以及理论阐释的衔接点,打造既能为国际学者所理解,又能体现中华民族价值取向与审美习惯的电影术语与话语,在参与全球交流与对话的过程中拓宽我国电影的国际传播渠道,使我国的电影探索成果和电影阐释方式得到更加广泛的关注与共鸣,从而以中国电影学派的独有风貌赢得世界的认知与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