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战争已经结束,恐袭却未消失

2021-11-14 08:10毛杰
人生与伴侣·共同关注 2021年11期
关键词:喀布尔塔利班援助

毛杰

“汽油、食物,所有价格都在涨。涨了不止50%。”

住在阿富汗首都喀布尔的阿曼,是4个孩子的父亲。两个月来,他一直为上涨的物价担心。好在,靠着在美国国际开发署旗下项目当技术人员时攒下的存款,目前尚能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作为内陆国家的阿富汗已逐渐入冬,但“饥饿”让部分民众不得不变卖衣服和电器,补贴家用。“孩子们需要食物。”阿曼说。

2021年10月10日,美国与阿富汗塔利班双方高级代表团在卡塔尔举行会谈。除了安全、反恐、女性权利等话题外,“美国直接向阿富汗人民提供有力人道主义援助”这一问题也被讨论。

几天后,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也宣布,将提供总计价值约10亿欧元的一揽子援助,尽全力避免“阿富汗出现重大人道主义危机和社会经济崩溃”。

宁夏大学中国阿拉伯国家研究院院长李绍先教授向记者表示,当前国际社会对阿富汗的人道主义援助是必要的,而且是非常急迫的。解除制裁、解除冻结也势在必行。

恐袭阴影

当地时间10月8日,阿富汗昆都士省首府昆都士的一座什叶派清真寺里,发生自杀式炸弹袭击,一名自杀式炸弹袭击者在人群中“引爆了一件炸弹背心”,一百多人死伤。

现场图片和视频显示,爆炸产生的碎片铺满了地板,清真寺的天花板被烧成了黑色,入口处的楼梯上满是血迹。爆炸发生时,大量什叶派穆斯林正在清真寺中做礼拜,现场非常拥挤。

因伤亡严重,医院血库告急。一则社交平台上流传的视频报道中,阿富汗“哈亚特捐赠协会”主任贾汉吉布·萨拉扎伊呼吁当地居民,特别是协会成员到医院献血。

事发后,塔利班发言人穆贾希德表示,什叶派清真寺是袭击目标。而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分支“伊斯兰国呼罗珊”宣称对此次袭击负责。

此前,当地时间9月6日,塔利班发布声明称,已攻占了潘杰希尔省全部区域。塔利班发言人在记者会上表示,“阿富汗国内战争已正式结束”。

战争也许已经结束,但恐袭却没有消失。

在美军撤离前夕,阿富汗首都喀布尔机场就曾接连发生大爆炸。至少185人在袭击中丧生,其中也包括美军士兵。

10月3日,喀布尔一清真寺入口处发生爆炸,当时里面正在举行塔利班发言人穆贾希德母亲的追悼会,这次爆炸造成至少5人死亡。

10月6日,霍斯特省一所宗教学校遭到手榴弹袭击,至少7人丧生。两天后,伤亡过百的“昆都士爆炸案”发生。

“伊斯兰国呼罗珊分支”(以下简称ISKP)是阿富汗境内的恐怖组织。ISKP与塔利班同属伊斯兰教逊尼派,但前者认为塔利班过于“温和”,双方近年频有流血冲突。这对“死敌”间的冲突,在美军撤离阿富汗后,显得尤为剧烈。

8月20日,BBC记者艾尔-拉米援引“伊斯兰国”官方周报社论称,“伊斯兰国”视新的塔利班为“假穆斯林”,被美国招安、将从内部破坏“圣战”,并提到“伊斯兰国”在准备开启新一阶段的“圣战”。

李绍先教授向记者分析,从美军占领时代开始,阿富汗塔利班就是打击“伊斯兰国”的重要力量。这几年,阿塔也在国内压制和打击ISKP。可以说,当前在阿富汗的权力争夺中,“伊斯兰国”和塔利班是竞争关系,“他们互相争夺地盘、争夺影响力”。

不过,面对ISKP的挑衅,塔利班看起来并不慌张。据阿富汗“TOLO新闻”报道,塔利班发言人穆贾希德于10月8日表示,塔利班“不视‘伊斯兰国为威胁”,“该组织很快就会被镇压”。

10月9日,塔利班政府与美国的高层会谈举行前,塔利班政治发言人沙欣在受访时表示,不会与华盛顿合作遏制在阿富汗日益活跃的“伊斯兰国”,排除了与美国合作遏制境内极端主义团体的可能性。沙欣说:“我们能够独立应对‘伊斯兰国。”

艰难时刻

进入10月的阿富汗,夜里最低气温可以到5度,漫长的冬天即将来临。

25岁的杜瓦刚从大学毕业不久,目前是阿富汗首都喀布尔一家服装店的老板。这家商店销售色彩艳丽、做工复杂的阿富汗传统服饰,主要面向女性顾客。

对于适合婚礼、宴会的传统服飾来说,冬季本就是销售淡季。因为突如其来的时局变化,销售情况比以往更糟。

10月11日晚9时许,店里只剩下杜瓦一人。因为生意冷清,其他员工早已提前回家。

“我的生意很差。”向记者聊起自己的生意,杜瓦在电话那头苦笑一声,“人们没有钱买新衣服。现在,我们每天顾客数量有限,有时候一整天连一个顾客都没有。”

除了线下生意,杜瓦的店铺还开设了英文网站,而且在跨境电商网、社交媒体上开设小站,以吸引国际客户。然而,因为机场国际航班的停运,过去一段时间,衣服无法发到国外。“对比2020年就可以看到。以前我们店铺每天销售至少2-3件服装,而现在几乎是0。”

“缺钱”是当前阿富汗民众面临的一大困扰。

8月17日,美国冻结了阿富汗央行近95亿美元的资产,并停止向该国输送现金。此外,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也表示,在塔利班占领阿富汗后,将阻止阿富汗获得约4.5亿美元的援助资金,此举也被视为受到了美方压力。

8月28日,塔利班公布了取款限额:每人每周只能取200美元或2万阿富汗尼。货币供应如此有限,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取到钱”的好运气。

据阿富汗“TOLO新闻”10月7日报道,喀布尔的各大银行门前,大批从地方各省涌入首都的政府雇员正在排队,他们所在地的银行仍未恢复营业。但即使来到了喀布尔,他们还是无法取出工资。

另一边,生活用品的物价持续上涨。

喀布尔一家中国商贸城的负责人11日表示,当地同样品牌、同样50千克重的一袋面粉,“塔利班执政前是1750阿富汗尼,如今是2400阿富汗尼”,每袋涨了650阿富汗尼,涨幅大约37%。

喀布尔市民阿曼从“待业”到现在,家里的开销均靠存款,他也为上涨的物价和“坐吃山空”而忧心。

几天前,他收到邮件,“前老板”现在和世界粮食计划署达成了合作,这意味着他也有希望重返工作岗位。

马路边、公园里、广场上,有民众自发地开辟“新市场”,将各种日用品堆放在一起,低价变卖,贴补家用。

阿曼拍下了家附近的跳蚤市场,席梦思和柜子竖在小货车车斗里等待买家,被褥叠起厚厚一沓,锅碗瓢盆铺了一地,风扇立在旁边,工作椅和沙发摆在街道上,镜头依次扫过洗衣机、自行车,甚至还有一张架子床。

阿曼告诉记者,价值500美元的东西在跳蚤市场上通常要价10至20美元,因此一些穷人会趁此机会“捡漏”。

机场重新开放,街道车水马龙,塔利班的日常巡逻让治安得到改善,但不确定性仍然从方方面面渗入生活。

“这是一个非常艰难的时刻。人们不会相信,在2021年我们这个国家还遭受这样前所未有的痛苦。”杜瓦说。

援助迫在眉睫

“阿富汗这个国家,它自身是没有造血能力的。”

李绍先教授表示,在美军及北约军队占领的20年,阿富汗严重依赖国际社会。美军等撤离后,阿富汗受到经济制裁,诸多国际援助也被暂停。当前,阿富汗即将入冬,个别地方已经入冬。如果国际社会再不伸出援手,阿富汗势必会发生人道主义灾难。

世界卫生组织9月22日发布了总干事谭德塞博士、东地中海区域主任艾哈迈德·曼达里博士访问喀布尔的声明,直言“阿富汗的卫生系统正处于崩溃的边缘”。

声明指出,捐助者支持的减少,导致数千个卫生设施缺少医疗用品资金,也无力支付卫生人员工资,濒临关闭,“卫生服务提供者被迫进行拯救与放弃的艰难抉择”。

联合国近期披露数据显示,阿富汗将近一半的人口,约1800多万人,需要援助才能生存;地区冲突和不安全造成350多万人流离失所;仅2021年就有近70万人背井离乡。

联合国人道主义事务协调办公室10月6日发布的报告中,世界粮食计划署阿富汗代表兼地区主任麦格罗蒂大声疾呼:“随着干旱和经济危机推高粮食和燃料价格,我们正在目睹创纪录的贫困程度,在寒冷严冬之前为阿富汗各地的家庭提供食物,是我们现在必须做的事情!”

中国外交部网站9月8日消息,国务委员兼外长王毅表示,在收到阿富汗方面的紧急求援后,中方决定向阿方紧急提供价值2亿元人民币的粮食、越冬物资、疫苗和药品。

9月29日晚,包括毛毯、羽绒服在内的一批物资到达喀布尔国际机场,这是中国政府首批对阿富汗紧急人道主义援助物资。

外交部发言人华春莹次日在例行记者会上表示,接下来中方还将继续加紧完成粮食等物资的准备工作,相信不久也将陆续运抵阿富汗。

服装店老板杜瓦也从新闻报道中看到了这一消息。在10月11日的采访中,他特意表示,“谢谢中国的帮助”。在他看来,有了援助,政府机器可以运转,民众可以生活,人们也可以做起生意。

援助物资正在被送往阿富汗民众手中。当地时间10月3日,塔利班发言人穆贾希德在推特上表示,在潘杰希尔省,他们正向流离失所的贫困家庭提供粮食等援助。该国其他省份也在进行援助物资的分配。

值得注意的是,在欧盟宣布提供一揽子援助的声明中,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还表示,仅仅依靠人道主义援助不足以避免饥荒和重大人道主义危机。为此,在人道主义援助的基础上,欧盟还将在基础服务领域提供针对性的援助。

被灰帘隔开的教室

10月12日,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敦促,世界各国向阿富汗伸出援手,并进行财政支持;同时,他也呼吁塔利班遵守对妇女及女孩们的承诺,保障她们的人权。

据路透社9月6日报道,阿富汗国内部分大学恢复授课。一则报道图片显示,喀布尔阿维森纳大学的一间教室中,一道不透明的灰帘隔开了两个空间,男、女学生分坐两侧。其中,6名女学生都身穿长袍,头裹围巾。

9月19日,喀布尔临时市长哈姆杜拉·纳莫尼宣布,塔利班命令许多女性城市雇员待在家里,只有“不能被男性取代的女性”才被允许上班。这包括设计和工程部门的技术工人以及女性公共厕所的女服务员,也包括在护照办公室对女性进行生理检查的职员。而对于那些能够被男性取代的女性,何时复工、能否复工,并无明确通知。

见习女律师艾瑞佐已在喀布尔家中赋闲两个月。10月12日,她在社交平台上告诉记者:“我就这么待在家里,不能去工作。”

扎齐亚是喀布尔一所医学院的学生,她的姐姐们则是当地女子高中的老师。如今,她们都不被允许返校。“我们正在经历比新冠疫情暴发那会儿更压抑焦灼的隔离。”扎齐亚说。

不过,也有受访者提到,这些规定似乎有“弹性”空间。

虽然塔利班颁布了基于伊斯兰教法的着装、出行等规定,但在喀布尔街头可以看到,执行情况不尽相同。一位在阿中国商人说:“有一些女士没有遮面,没留胡须的男士就更多了。没留胡须的警察也照样在执勤、上班。”

服装店老板杜瓦也向记者提到,公司的女性员工,包括裁缝、店员等这段时间也在正常返崗。杜瓦2020年刚从大学毕业。四年大学生活中,他和女性同学一起上课、学习。对于如今大学教室里撑起的布帘,他略显无奈地说:“我不想对此发表评论。”

霍斯纳·贾利勒是阿富汗著名女性政治人物。2018年12月,她成为阿富汗内政部副部长,是阿富汗历史上第一位女性高级政府官员。

霍斯纳向记者介绍称,阿富汗前政府公务人员中有28%是女性,有超过5000名女性在安全部门工作。她们分配在不同部门,尤其在体育、媒体行业取得了显著的成绩,此前阿富汗已有很多专业的女性媒体工作人员。

霍斯纳在访谈中表示担忧:“过去20年的进步,只是为了确保女性被视为‘人,而我们想要的东西——‘男女平等,仍然是种奢求。”

“对一个社会的要求应该要适合它的发展程度。”在宁夏大学李绍先教授看来,相较20年前,塔利班的世俗化、容忍度已经高了很多。国际社会应该引导、推动塔利班向务实的方向发展,而不是一味地采取封锁、制裁、对立等消极态度。

李绍先质疑:“用美国著名政治学者约瑟夫·奈的话说,阿富汗是国际社会强行拉入到现代社会的一个前现代国家。如果一味用现代社会或者后现代欧洲人的眼光来要求它,那可能吗?”

盼望一个和平发展的阿富汗

塔利班进入喀布尔前,在美国做软件工程师的大哥建议杜瓦离开,但被他拒绝了。“这里我的祖国。”杜瓦说,“就像我的小店一样,如果我离开了,谁来照顾它呢?”

相较于做生意的热情,杜瓦对政治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偏好。

对于前政府,用他的话说,“已经腐败到了极点”。据他描述,和前政府打交道离不开钱,“他们会找借口,比如系统不灵了、材料有问题,只有你们给他们钱,他们才会为你们工作。类似的事有很多,我们深受其苦”。

对于新政府,杜瓦表示:“我们不关心是谁的政府,我们只关心正在做的工作。我只是盼望一个和平发展的阿富汗。”

塔利班执政以来,阿富汗首都喀布尔街头,变化正在悄然发生。代表塔利班的白旗取代了阿富汗前政府的“三色旗”,喀布尔马苏德广场上,美国大使馆的外墙涂上了塔利班的徽标和文字。道路上设置的安全检查站也变少了,车辆通行速度更快。

“总体来讲,人们满意大于失望。”一位在阿中国商人表示,作为投资者,他们希望阿富汗社会稳定、安全有保障,希望更多地参与到阿富汗的战后重建中。

李绍先教授认为,阿富汗灾难深重,而现在是持续四十多年战乱以来国家第一次出现独立自主、和平发展一线曙光的时候。“如果说国际社会不对阿富汗进行援助,那么阿富汗会出现什么情况?会不会再陷入混乱,会不会再次成为恐怖主义的策源地呢?”

当前,阿富汗境内有形形色色的恐怖或宗教极端组织,诸如基地、东伊运、巴塔等。国际社会也一直要求塔利班兌现承诺,不能让恐怖主义在阿富汗滋生,不能让阿富汗成为威胁任何第三方的地方。

李绍先认为,相较于“伊斯兰国”,国际社会更应该关注这些组织与塔利班的关系。“国际社会要做到‘听其言,观其行。而观其行应该是下一步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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