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剧 赵鹏宇
一个老人在墓地前伫立。
邮局大厅里风扇一直转着,隔着玻璃张明正在分发室里分拣信件,嘴里小声读着信封上面的地址,然后分摞。他已经忙活了半天,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不时用舌头舔几下皲了皮的嘴唇。
一个老头出现在分发室窗口外面,隔着窗子不停地往分发室里面看,望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张明抬起头来。老头有点紧张兮兮地轻轻敲了一下窗口。张明头抬了一下望了一眼老头儿,又低下头接着分起信件来。
张明:老爷子,啥事啊?
周济深:那个……我想找封信。
张明:我管分信的,这事不归我管,您到别的地儿问问。
周济深犹豫了一下:我没瞅见人。
张明站起来往柜子走:得嘞得嘞,谁让您这么大岁数呢!哪儿寄来的?啥时候的?寄件人叫什么?我给您找找看,指不定都送到您家了,您还非得费这个劲儿跑来干吗呢?
周济深:民国三十七年春的,吴慧珍,我妈在三十六年年末从上海给我寄的,我都等了四个月了,窝儿都不敢挪,就等着它咧。
张明正在柜子边翻找的身子顿住了,回身瞪着老头儿,眼睛都能蹦出火来。
张明拍了一下柜子:你岁数大了成心耍我是吧,没看到我忙成这样,你自己瞅瞅墙上的日历,现在是几年几月。
周济深呆呆地望着他,又把头埋下去不敢看他,半个身子都佝偻下来。
周济深:您再找找吧,我妈走的时候说我收到信了她就回来接我,这才过了四个月,能是多少年啊?
张明眼神往下瞥了一眼,看到老头儿脖子上串了一个小牌子。打开分发室的门走出来,到老头身边,拿起小牌子看了一小会儿,从口袋掏出了手机按牌子上的数字拨通了电话。
张明:喂,您家是不是有老人丢了……对,就在我这儿呢……哦,我说呢,怎么非要说找封民国的信……没事儿没事儿,我就让他待这儿,哪都不让走……客气了,谁家还没个老人啊。
周济深坐在邮局大厅的椅子上,张明端了杯水放他旁边的凳子上。
张明:老爷子,您先安心坐着喝杯水,有人来接你。
周济深抬头望着张明:我的信呢?我妈给我寄的信呢?我妈叫吴慧珍,您再找找吧!我弟发着高烧等着用钱呢!再找找吧。
张明:您先坐着,我去里屋接着分拣,看到了和您说行不行?
话音刚落,一个满头大汗的男人一头扎进了大厅,四处探望。看到坐在椅子上的老人,赶快冲上去。
周云:爸,从早上就没看到你,我找了你一天了!你跑哪儿去了!
张明:自己家老人看好点啊,路绕车还多,丢了碰了算谁的?
周云:实在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要不是您打电话,我爸这次可真的要丢了。
张明:他愿不愿意和你走还两说呢,为了那封信,坐在这里不挪窝,我同事说中午就看到他在门口晃来晃去的。我说,过一会儿真要下班了。
周云望向父亲:爸,走吗,回家喝药。
周济深双眼盯着分发室,没有吭声。
张明略显无奈:老爷子,您先回去,信明天给你找到送去行不行?
周济深眉头舒展开,慢慢站了起来。
周云:真能找到?
张明把周云拽到一边:哄老人的话你也信,我去哪儿给他找。
周云歉意地笑笑:你们几十年没变过地方,我以为真能找到呢!我马上带他走,不耽误您。
周云托着周济深的胳膊肘往外走。
张明望着爷俩出门的方向,往收发室走:得,耽误我这么久,这信件算是分不完了。
周云扶着父亲往回家的路上走,马路上的车涌起来像条望不到边际的龙,周围都是高不见顶的大厦。
周济深惊恐地四处张望,不时被飞驰而过的车吓退两步。
周济深:我要回家,这是往哪儿走啊?
周云冲父亲笑了一下,扶着肩膀的那只手拍了拍父亲的肩膀:咱这就是回家呢。
老头:放屁,我家就在平安大街岔子口。我哪儿都不去,我要回家,我弟还在家里等我给他做饭,万一我妈回来接我们没见到我怎么办,我不跟你走!
老爷子一把甩开周云的手。周云把脸转开望着马路,用袖口抹了一把眼睛,又回过头来双眼通红地望着父亲笑。
周云:爸,这可不就是平安大街嘛,您跟我回家,奶奶明天就回来。
周济深:你是谁啊?你管我叫爸,瞅着岁数比我都大。
周云被周济深逗乐了:这大晚上的你以为我逮个人就叫爸爸啊。得得得,您哪,让我叫什么我就叫什么,只要您跟我回家。
周济深:我回我的家,你别拦着。
周云从地上拾起父亲的帽子,拍了拍灰,戴到父亲头上,帮他理端正了。
周济深没有理他,一个人自顾自地往前走,周云默不作声地跟在身后。
路灯的光照在周济深脸上,周云望着折腾够了在长条椅上睡着的父亲,把他背起来往小区走,比想象的轻。
周云起床从房间出来的时候,周济深已经把饭盛好放桌子上了,饭桌上的收音机里放的《林冲夜奔》正唱到“红尘中误了俺五陵年少”。
周济深看周云起来了,把收音机调小了,父子俩都低头吃着不吭声。
周济深吃饭时候一直眉头皱着,抬起头来:云儿,今天我去邮局给那个小伙子道个歉吧。
周云:爸,您放心吃您的饭吧,我昨天道过歉了,您要是不放心,今天我再去一次。
周济深:你把我送到养老院吧,我这病太耽误事儿了。你再耽误几次,估计都没工作了,哪有老子这样害儿子的。
周云:您这病是小事儿,就是您一天到晚瞎想这病才好不了,把您送到养老院我更不放心。您今天要听的戏啊,我都给您弄好了,按平常我教您的来播放准没错。
周济深没有搭理他埋头吃饭,周云也怏怏地不再言语,用筷子把碗里的米不断拨来挑去。
周云:爸?
周济深:嗯?
周云:奶奶的事儿您还记着呢吧,我以为您早就放下了。
周济深使劲拍了一下桌子,把碗一推:你哪儿来的奶奶,我问你。你爸我是个孤儿,我都没有妈你哪儿来的奶奶!
周云:您别气着了,我没有奶奶行了吧。上次给您整理床被,看到枕头下面全家福的老照片都发霉了,我拿去照相馆让人修了一下,我备了几张压您箱子下面了。您还真别说,您小时候和我叔长得可真像。
周济深:我去你叔叔坟上看他的时候你给我带一张,给他烧咯。走的时候还在念叨着要再看一眼,也没赶上。
周云:成,过两天我有空带你过去。
往邮局外走的张明正好碰到了往里走的周云。
张明:嘿,怎么是你啊?你爸可没来我这里。
周云:他这两天没犯糊涂,我今儿就是来找你的,来求你件事儿。
张明:我一个分拣信的邮递员能帮你啥忙啊?有事您说话啊!
周云:我爸心里有事儿,这么多年一直在等我奶奶来一封信,他这一犯糊涂啊,肯定还要来这儿转悠。你帮我留点神,看到了给我来个电话。
张明:晓得了,多大点事儿。你爸认字吗?
周云:没读几年书,没多大就带着弟弟讨生活,好在我奶奶还留了个房子,算是给他俩一个窝。
张明:我就是搞不明白,到底是个啥子内容的信,能让老头子一直记着。
周云:具体我也不晓得,我家饭桌上根本不能提我爷爷奶奶,就我妈还活着的时候和我提过一嘴……
张明把周云送出门来,回身进了办公室,端起桌子上的茶水准备喝。
刘科长:这不是那天那个痴呆老头的儿子吗?隔着玻璃我就看到你俩在那里嘀咕了半天。
张明吐了吐嘴里的茶叶:老头不是天天跑来要那封民国的信嘛,我就多嘴问问啥情况。
刘科长:啥情况?
办公室的人都放下手里的活望向张明。
张明把杯子放回桌子上:你们比我还好奇哪。老头小时候正赶上战乱,爹妈外出上海经商没回来,走之前说要给他和弟弟写信,一直也没收到。因为兄弟俩成了孤儿,家里钱也用完了,没过多久他弟弟就高烧,没钱看病,烧成了一个傻子。可以说,这老头照顾弟弟了一辈子。前不久,弟弟也去世了。弟弟死了以后,老头的老年痴呆症就越来越严重了,总是想起这封信来,这不就来咱们邮局等信嘛。
刘科长:对他妈肯定又念又恨,难怪。
张明:科长,咱们每年确实有信件寄不出去收不回来,是不是那封信真在咱们邮局里?你看老头也怪可怜的。
刘科长:你不会是想帮他找吧,就算有,几十年前的信也叫老鼠啃光了。
天亮了,邮局的灯亮着,张明摊在桌子上睡着了。
刘科长拍拍张明的肩,把他叫醒:你真找了一夜啊!
张明迷迷瞪瞪坐起来:我看确实怪可怜,没有拉倒,找到了能帮就帮一下,不过确实没有老头说的那个人名。
刘科长:心也尽到了,没看着。我看还是算了吧。
张明:嗯,我也就是求个心安。科长,我洗个脸去。
张明起身到墙角的脸盆架旁,端起脸盆,拿起毛巾搭在自己肩膀上,走了出去。
周云风风火火往邮局里冲,看了父亲乖乖巧巧坐在大厅椅子上,才缓了口气。老人手里攥着一封信,两个眼睛死死地盯着它,生怕它消失了。周云走到跟前,周济深反应过来,立马站了起来。
周云无奈地笑了一下:爸,您这腿脚够利索,我前脚才到公司没一会儿,您后脚又溜达到这儿来了。
周济深把信举很高,努力放到周云眼前,语无伦次了:信……这信……信来了……
周云看到信封上面写着“吴慧珍”三个字,满脸惊骇,手哆嗦地从父亲手里接过信,又看了看父亲的脸,立刻佯装镇定,拍拍父亲的手,示意他定下心来。
张明凑过来:我们单位这两天正在清理往年陈压的信件,赶巧就找到了一个寄件人叫吴慧珍的,年份也隔得不远,就给你爸了。他倒好,一听也不糊涂了,我要给他念吧还不让,非要等你来念。
周云抽出信纸展开,看了一遍,有些迟疑地望着父亲。
周济深:看我干吗,念哪!
张明从周云手里拿过信纸:你不念,换我来。叔叔,您听着啊。济深如晤,近况如何,至以为念。
张明也抬头看了老爷子一眼,只看到他端坐在椅子上,背挺得像杆枪,眼睛闭着,像个不悲不喜的方外人物,只是瘦削的面部的肌肉轻微地抽动着,这才能看清楚他心里的暗流涌动。
张明又接着念:国民党军败退以来,全城封堵,难以北上。你父亲前日出门给我买药,被流弹击中身亡。我已经收拾妥当,准备沿路步行还家。你在家一定好好照顾弟弟,等我回来……
周云看父亲的手抖动得厉害,蹲下身来握住父亲的手。又把脸仰起来,冲着张明对口型说了声“谢谢”。
张明冲周云挤了挤眼,接着读:你父亲离家之前把一些纸钱压在床脚下面,你不够用了就取一点,省着些用。仗什么时候才能打完啊!如若我没能回来,你和济海也要好好活下去,那样我心愿也了,也可放心面见你父亲了……
张明舒了一口气,把信纸折好放回信封里。周云顾不得擦自己的脸,拽着自己的袖子一个劲地擦父亲老泪纵横的脸。
周云:爸,没事了。听到了吗,奶奶没丢下你们,您可以放下了。
周济深把脸埋进手里,狠狠点了几下头,接着颤巍巍地站起来,拿过张明手里的信往外走,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的脸。
看着父亲走出门,周云满脸茫然回身望着张明:你怎么知道我奶奶名字的?
张明:你爸头一次来我就问过,留了个心。也就是找民国的信封和信纸花了我不少时间。我说,你傻站着干吗啊,你爸都走到外面了,你还不去扶着点。
周云紧抿着嘴,给张明深深鞠了一躬,紧接着往外走去……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