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华
夏收是省委机关下派的挂职干部。到楼子镇报到的第三天,他便骑上电动自行车,到柳林子去“微服私访”。柳林子是他的包村点。他一路走,一路询问,骑了半个小时,便进入柳林子地界。他放慢了车速,一边骑行,一边关注脚下的路况,还不时停下来,看看路旁庄稼的长势。
一根电线杆矗立在夏收眼前。他抬头一看,见一张白纸黑字的小广告贴在电线杆上,很是显眼。小广告是电脑打印的,赫然两个大字:“找羊”,下面一行数码,是联系人手机号。夏收瞅了瞅,骑上车子便走了。
走不多远,又是一根电线杆,又贴着一张小广告,又是“找羊”。夏收停了车,看着小广告,若有所思。又走不远,自然又有电线杆、小广告、“找羊”。夏收瞅了一阵,支起车子,举起手机,对着小广告一点,然后点开手机相册,看了看拍摄效果,方骑车离去。
夏收走进柳林子,见村中路面刚刚硬化过,两旁整齐地栽植着法桐树,仔细看,还刚刚浇过水,看上去管理得不错。村街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偶有小轿车开进开出。不远处,一位身着橘红马甲的保洁员,正挥着大扫帚,不紧不慢地清扫路面。夏收走近保洁员,主动打招呼:“您好!打扫得挺干净啊!”保洁员停下手中的扫帚,打量着夏收,问道:“你……有事儿吗?”夏收回答:“没事儿,随便看看村里情况。”听口气,像是上面来的干部,保洁员又打量夏收一眼,试探着问:“你是……社区的,还是镇上的?”夏收说:“镇上的。”保洁员有些疑惑,镇上的干部下来,都开着小轿子,谁还骑个电动车?不过,从那副眼镜,那枚别在胸前的党徽,保洁员还是暂且相信了夏收的身份。
路旁有个高门楼,一边摆放一块大石头,都被裤子打磨得溜光。保洁员邀请夏收面对面坐下,掏出香烟,递给夏收一支,“别嫌不好,来一支!”夏收笑着谢绝了:“谢谢!不会抽。”保洁员也笑笑,“真会过日子……”自己打火点上了。夏收问:“大爷,街上怎么这么清静?人都到哪里去了?”保洁员说:“都忙啊!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种棚的种棚。这会儿不黑不晌的,谁有闲空在街上闲逛?”夏收又问了些村里多少人口、种大棚一年收入多少钱之类的基本情况,便急于转入闷在心中的话题,“村里的治安情况怎么样?有没有打架斗殴、偷鸡摸狗的事情发生?”保洁员说:“哪里还有这些破事儿?如今,谁手里没攥着几个存折?连没儿没女的五保户一月还发七八百块钱呢。腰包鼓了,觉悟也高了,谁还贪图那仨瓜俩枣,去丢人现眼?再说,个把心术不正的,就是有那个贼心,也没那个贼胆儿。”他随手一指对面墙角里藏着的一个摄像头,“你看,摄像头到处都是,有公家安的,也有个人安的,白天黑夜地瞅着呢。甭说偷鸡摸狗,你摘一片树叶,人家也看得一清二楚。”
保洁员的说法有根有据,让夏收一时无语。但手机里装着证据,这事必须查个水落石出。夏收决定从正面引导,“大爷,咱们说话、做事,应该一是一、二是二,实事求是……”保洁员立马抢过话茬儿,“实事求是好啊!要是啥事儿都实事求是,咱老百姓的日子肯定比现在还好!”夏收接上去说:“是这样,是这样。比如您说的村里的治安情况……”保洁员很敏感,听出了夏收的弦外之音,就拉下脸来,“你是说我不实事求是,撒谎骗人是不是?你看——”他指指身边的大铁门,“这门上挂把大锁,肯定家里没人,可是连锁都没锁。你再到处看看,好些人家,连锁都不挂。啥年头村子里这么太平过?眼看都快夜不闭户啦。啥叫太平盛世?这就是太平盛世!”
夏收再次无语,不得不摊牌了。他掏出手机,找到那个小广告,“大爷您看,这是什么东西?”保洁员接过手机,只看了一眼,神情立刻慌乱起来,“坏了!坏了!这次是非罚款不可啦!”他再次打量起夏收,“听说镇上管保洁的领导要换人,你是不是……嗨,我昨天刚刚刮干净,今天又贴上了。这些贴小广告的,简直像耗子一样……可恶!真可恶……不过,说到底是我的责任,我认罚。镇上有明文规定嘛……”
夏收知道保洁员误会了,就接着他的话茬儿说:“接受教训吧!以后要尽职尽责,及时清理。”保洁员听出领导没有罚款的意思,立马站起来,尴尬地笑笑,“我这就去清理,这就去……”夏收说:“别忙。您再仔细看看这个小广告,是什么意思。”保洁员疑惑地看看夏收,“我看清楚了。不就是俩字吗?不就是找羊吗?”夏收口气严肃起来,“找羊是什么意思?”保洁员有点摸不着头脑了,干笑着说:“找羊……这……找羊,不就是找羊吗?”夏收冷笑一声,“事情就这么简单吗?为什么要找羊?要不是丢了羊,谁会到处贴寻羊告示?”
保洁员愣愣地看着夏收,突然哈哈大笑,“找羊不是丢了羊,是配羊!你不是当地人吧?”夏收点点头,“我是省里派来的挂职干部……”保洁员继续笑着,“怪不得呢。咱们这里有专门养大公羊的,靠配种赚钱。嫌‘配’不好听,就叫‘找羊’……”夏收的脸立刻红到脖子,急忙说:“误会啦!误会啦!对不起!对不起!”保洁员摇着手说:“没什么,没什么。十里不同俗嘛!你初来乍到,不奇怪,不奇怪。”
第二天,夏收就搬进了柳林子。进村的第一件事,就是拜保洁员为师,学习方言俚语,了解风土人情。
奶奶的三间老屋一个小院,坐落在村头。一路之隔,是一片小树林。穿过小树林,就是那条三季淌水一季结冰的小河了。奶奶养了一群鸭,每天早上,将鸭群放出,任凭它们在树林里闲逛,到小河里游泳、觅食。鸭们认路,一到傍晚,就会“嘎嘎”叫着,结队回家。奶奶会准时站在大门口,眼瞅着鸭们三三两两地迈过门槛,一一点数,当数到“十二”,便放心地将它们赶进鸭棚。
敬朋躺在沙发上,沉溺于手机中。每逢假期,敬朋都会跑到奶奶的老屋来躲清静。
“朋朋!鸭少了一只,快出来看看!”敬朋似乎听到奶奶喊了一声什么,但游戏正玩得兴致盎然,舍不得撒手。
“朋朋!你听见没有?”敬朋抬起头,见奶奶已经站在身边了。敬朋明白鸭在奶奶心中的分量:朋朋第一,鸭鸭第二,其余第三。他立刻关了游戏,打开监控。奶奶不耐烦了,“朋朋!快起来帮奶奶找鸭!”朋朋仍躺在沙发上,专注于手机。“朋朋!你这孩子怎么了?天快黑了,你急死奶奶呀!”敬朋说:“正找着呢,别着急!”奶奶生气了,“你这孩子!明明躺在沙发上看手机,还撒谎!你以为奶奶瞎吗?奶奶……”奶奶还在唠叨,敬朋叫起来:“找到了,找到了!”说着,将手机显示屏上的图像放大了,拿给奶奶看,“奶奶您看,是不是这一只?”奶奶半信半疑,戴上老花镜,瞅着瞅着就乐了,“是它,就是它!头上有一撮白毛,没错!喂,这照片是从哪里弄来的?”敬朋说:“咱屋山墙上不是安着摄像头吗?”奶奶恍然大悟,“嘿,想不到你爸爸安的这玩意儿还真管用……”敬朋继续说:“你看,这‘一撮毛’跟着一群鸭子跑了,追女朋友去了!”奶奶说:“那是只母鸭,正下蛋呢!”敬朋笑笑,“那就是追男朋友去了。”奶奶催促道:“甭管它追什么朋友,你快去追它呀!”敬朋眼不离手机,“我正追着呢……”奶奶不信,“你个熊孩子,睁眼说瞎话,净糊弄奶奶!”说着,掏出了手机。
奶奶的老年手机只需拨5个号码,是敬朋给设定的——1是大儿子,2是大儿媳,3是小儿子,4是小儿媳,5是邻居六奶奶,是她的“闺蜜”。再多了,敬朋怕奶奶记不住。奶奶拨了1,京剧“小开门”响起。奶奶耐心地听着,“小开门”却响个没完。奶奶不耐烦了,嘟哝道:“你爸爸这电话,就没个打通的时候……”敬朋说:“爸爸正在大棚里忙活呢,大概没听到。”奶奶又拨2,敬朋身边响起吕剧《借年》。敬朋随手关了身边的手机,说:“我妈的手机在这儿呢。出了点故障,让我给修修……”他突然明白过来,问道:“奶奶你干什么呢?我这不正找着吗?你……”奶奶看也不看敬朋,“你就只管玩你的手机吧!奶奶指望不上你。”说着又拨了3。古筝曲子刚刚响起,敬朋就喊起来:“找到了!找到了!”说着就拿手机给奶奶看。奶奶看看显示屏,果然有一双手,抱着一只鸭,鸭头上的一撮白毛格外显眼。奶奶不由得赞叹:“真是神啦!朋朋,你是怎么找到的?摄像头能看遍全村吗?”敬朋哈哈一笑,“招数多着呢,我把视频发到群里……”说得奶奶云里雾里。
外面响起摩托车刹车的声音。敬朋夺门而出。当奶奶颠儿颠儿地走到大门口,摩托车早已轰鸣而去,“一撮毛”正跩跩悠悠地去找它的伙伴。
奶奶走进里间,磨蹭了老半天,出来的时候,手里就攥了一大把钞票。敬朋嬉笑着问:“奶奶,打赏我啊?”奶奶假嗔道:“想你的好事去吧!给我买一块手机,跟你的一样的!”敬朋夸张地瞪大了眼睛,“奶奶也要用智能啊?你会吗?”奶奶“哼”了一声,“谁是天生就会的?奶奶学!”敬朋问:“谁教你呀?”奶奶故意板起脸,“告诉你,教不会我用智能,这个假期你甭想过好!”敬朋撒娇地躺到沙发上,叫道:“哇!崩溃了……”
老别是大菜贩子,开辆越野满坡转,看中了谁的瓜菜,讲好价钱,就跟谁建个微信。手机中有了老别的微信,菜农再无销售之忧,只等老别带人来收。
老别手机里还有一个“劳务群”。“群”里有五六个召集人,每个召集人旗下都有七八个下劳务的女人,供老别调遣。
刘芳是老别“劳务群”里的一员,统领小辛庄八个下劳务的女人。这天,老别揽下的五个大棚的茼蒿,找到了买家,就约刘芳带人去掐。老别知道,刘芳是把好手,带人干活儿,从未出过岔子,但听说刚刚添了个新手,就觉得不太踏实,决意去看一眼。
新手叫云云,是刚过门半年的新媳妇。老别走进大棚,一眼就看到了落在最后头的云云。云云掐过的茼蒿,茬儿高低不齐,还隔三差五地落下几棵。老别一看,就皱起了眉头。他随手拿起一把捆好的茼蒿,见松松垮垮,长短不齐,带着火气,往地上一扔,竟散开了。老别问:“这是你干的?”云云抬头看看老别那张阴云密布的黑脸,没吱声。老别更火了,“问你呢!你是哑巴吗?”云云说:“你才哑巴呢!”老别哪肯吃这一套?骂道:“笨蛋!就这份狗熊本事,也有脸出来混钱!”云云在娘家被爹娘捧着哄着,脸皮儿极薄,哪里吃过这等气?捂起脸,“呜呜”地哭了。
刘芳听到动静,扔下手里的活儿,疾步赶了过来,质问道:“老别,你为啥欺负云云?”老别指着地上的茼蒿说:“你看看,这叫人干的活儿吗?”云云哽咽着向刘芳诉苦:“他骂我是哑巴、笨蛋、狗熊……”老别说:“怎么?干活儿不中用,还不许说两句啦?”刘芳说:“干活儿差池,可以批评。可你开口骂人,就不在理!”
姐妹们闻声,纷纷围了过来。刘芳紧追不放,“老别,你说清楚,你到底骂云云没有?”老别脸憋得通红,答不上来,就把气撒到围观的女人们身上,“看什么?都给我干活儿去!今天掐不完这棚茼蒿,你们一分钱也别想拿到!”一句话惹恼了刘芳,她拉起云云,“咱走!干了活儿还要挨骂,这钱咱不挣!”然后冲老别说:“没有你那一分臭钱,我们照样吃香的喝辣的!”甩手而去。姐妹们紧随刘芳,鱼贯而出。
老别自斟自饮,一面给自己消气,一面思谋对策。他点开手机的“劳务群”,重新调兵遣将。不料几个召集人的回答竟完全一致:对不起,明天的活儿满了。老别气急败坏地将手机往沙发上一扔,扔出一阵铃声。打开一听,是买方通知他,拉茼蒿的大货车已经出发了,两小时后赶到。老别粗略算了一笔账,这一棚茼蒿如果不按时交货装车,按照约定,他至少得赔上三千元,还有比钱更宝贵的信誉。慌忙开上接送劳务的面包车,直奔小辛庄。
老别掏出手机,接通了刘芳。刘芳一出门,老别就将一个信封塞给刘芳,“这是一千块钱。刘芳,你今天无论如何帮大哥一把……”刘芳推开老别的手,冷冷地问:“你以为钱什么都能买到?”老别脸一红,忙堆起笑容,“你……要什么条件,尽管提!”刘芳咯嘣干脆地说出两个字:“道歉!”老别涎着脸说:“道歉、道歉!对不起!真是对不起……”刘芳仍板着脸,“是给云云道歉,当面!”老别的脸“刷”地白了,嘟哝道:“这……这不是难为人吗?”刘芳说:“你觉得受难为,那就请回吧!”转身进院,“呼啦”掩上大门。老别紧追两步,推开大门,不由得一惊:院子里站着刘芳的全部人马。刘芳说:“老别,你决定吧!道歉呢,我们立马上车;不道歉,我们立马散伙!我们不是难为你,是让你明白,你是大老板,有钱,是人;我们下劳务,挣钱,也是人。谁也不比谁矮一寸!”
老别犹豫片刻,走到云云面前,脸憋得像紫茄子,终于吐出一句:“云云,对不起……”
刘芳嘎嘣干脆地说:“都上车吧!”
大清早,五婶刚刚打开液化气灶,准备下面条,隔壁的三婶就推门进来了。五婶问:“这么早,就吃了饭了?”三婶说:“哪里。还没做呢……”五婶就知道三婶有事。没等问,三婶就神秘兮兮地说:“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德宝了……”德宝是三婶的儿子,半年前出车祸,没了。五婶就感到事情有些严重,一脸严肃地听三婶继续讲下去:“德宝又哭又闹,非要我给他找个媳妇不可……”
五婶就明白了事情的大概。三婶家的日子,在村子里不算拔尖儿,却也红火。女儿大学毕业,考上了教师。教师这工作,如今可吃香呢,左邻右舍羡慕了好一阵子。儿子德宝,高中毕业,在家闲了两年,托人在造纸厂找了份工作,享受着“五险一金”,每月还有三四千块钱到手。三婶老两口,种着七八亩大棚,累是累点,一年下来,也有十几万元的进项。老两口狠狠心,翻腾出攒了五六年的存折,硬是在县城买下一套将近一百平方的楼房,又给德宝买了辆十万块出头的小车。有车有房,找媳妇的基本条件就具备了。三婶就来央求五婶。五婶人机灵,嘴头儿好,经她介绍,少说也有十几对男女喜结良缘。五婶说:“眼下社会这么开放,青年人都兴自由恋爱。我这介绍人的活儿,早洗手不干了。德宝又在厂子里干,还愁找不到一个女朋友?他姐姐还当老师,门路也宽,比我这庄户老婆子管用多啦!”五婶说的是实话。但三婶还是坚持求五婶出马,“俺那俩孩子都随他爹,太老实,不中用……”三婶说的也是实话。经不住三婶三趟五趟地上门请求,五婶只得重操旧业,不出半年,就给德宝说成一桩婚事。两人见了面,互相开通了微信,谈来谈去,就各自向父母提出订婚。谁承想,就在订婚那天中午,德宝开车去接客人,慌里慌张,一头撞到路上停着的一辆大货车上……
其实,三婶是等不下去的。隔三差五,她就要做梦,梦见德宝要她给找媳妇。亲戚朋友,凡是能说上话的,她都跑遍了,央求的话说了一堆又一堆。只要人家给个笑脸,答应帮忙打听,三婶就一身轻松,一连几顿饭都吃得香甜。
一个星期五的晚上,五婶正在看电视,听见有人敲门。大铁门“咚咚”响,引得拴在石榴树上的大黄狗“汪汪”狂叫。五婶忙去开门,进来的是三婶。三婶一脸的兴奋,喘着粗气对五婶说:“可好啦!这下可好啦……”五婶忙将三婶让进屋里,“快屋里坐!夜深人静的,外面说话不方便……”三婶没来得及在沙发上坐稳,就报告说:“闺女歇班回来,说她学校的一个老师告诉她,梧桐沟子有一个女孩子得白血病没了,比咱德宝小三岁……”边说边掏出一沓票子,放到五婶面前,“你先拿这一万块钱用着。差不多就先给人家下个定金,把婚事定下。夜长梦多,千万别让别人抢去!”完全是不容商量的口气。
五婶已经没有了退路。第二天吃过早饭,到附近小超市买了一箱鸡蛋,一大块香蕉,骑上电动三轮车,直奔梧桐沟子。五婶做事稳当,思量着这号事不能莽撞。好在她有个娘家姑姑就是梧桐沟,虽然不是亲姑姑,但没出五服。先在姑姑家落个脚,打听一番,总比直接登人家大门口稳妥些。
姑姑一边忙着沏茶,一边与侄女说些家长里短,心里猜度着侄女提着礼物突然登门的缘由。侄女也不多绕弯子,端着茶碗问道:“姑姑,这村有个叫玉真的姑娘吧?”姑姑一听就明白了七八分,问道:“你是来替人说‘阴亲’的吧?”侄女点头称是。姑姑说:“你怕是要白跑这趟腿啦!这阵来给玉真‘提亲’的,都快把他们家门槛踏烂啦……”侄女心里就打鼓,试探着问:“怎么?他们家……”姑姑说:“玉真她爹太贪……不过,你既然来了,待会儿我领你去一趟。不管成不成,你回去也好给人家一个交代。这事儿,谁家摊上都揪心呐!”
从进门开始,玉真她爹就阴着脸,别说沏茶倒水,连座位都没让一让。五婶并未生气。孩子没了,再来给人家“提亲”,就是给人家滴着血的心尖子上再扎一刀,谁也不会有好心情、好脸面。人之常情啊。她陪着小心,试探着介绍德宝的家庭情况。三句话没说完,玉真她爹突然冒出一句:“他家再好,孩子还不是死了?”五婶被噎得咽了口唾沫,一时接不上话茬儿。姑姑见机,插话道:“快别提这些扎心尖子的事了。他二叔,你就干脆说个数……”玉真她爹也直截了当,“老价钱,十六万,六六大顺!”五婶一听,惊出一身冷汗。天哪,十六万!这狮子口开得也太没边没沿了。她定了定神,心想,你既然说是“老价钱”,把闺女当成了货物,那就得容我讨价还价,于是她以商量的口吻说:“你看,咱能不能商量一下……你让一让,咱来个十全十美怎么样?”玉真她爹眼珠子瞪得溜圆,连连摇手说:“没门儿!没门儿!十万块,我有十个玉真也早‘嫁’出去了!你以为我要得贵是不是?从小到大,我和她娘把屎把尿,又供她上学,花了多少钱?操了多少心?她生病,我和她娘带着她,跑济南,上北京,花了多少钱,遭了多少罪……”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五婶跟姑姑四目相视,竟一时没了主意。“这事儿没摊到你身上,要是摊到你身上,你就知道是啥滋味了!”玉真她爹站起来,显然是发“逐客令”了。
五婶辞别姑姑,开着三轮车,慢悠悠地出了村子,心里直嘀咕。结个“阴亲”,开口就要十几万,还“一口价”是什么风俗?也幸亏没说成。要是答应下来,三婶能接受吗?即使三婶不心疼几十万块钱,自己心里也有愧呀!给人说这样的媒,缺德呀。可是,回去又怎么跟三婶说呢?毕竟是一场空,让三婶那一线希望破灭了呀,她心里不知道该有多么难受……这时,手机振铃了。五婶想,肯定是三婶心急,催问结果来了。立马刹住车,点开手机。那边三婶急火火地问:“怎么样了?差不多就先给人家‘定亲’钱……”五婶愣了愣神,随口编出一句:“正谈着呢。你别急……”三婶又急火火地说:“你见识多,心眼儿活泛。千万想想办法,给德宝说成一门亲事……”“想想办法”四个字,给五婶脑子里打开一扇小窗户,看见了另外一条路子。五婶说了一声“放心吧!”就关了手机,调转车头,向县城方向开去。
五婶回到村子,太阳就似落未落了。老远,五婶就看见村口站着一个人,越看越像是三婶,不由得感叹: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唉……没等五婶下车,三婶就凑上去问:“怎么样……”五婶说:“快上车,回家说!”三婶乖乖地上了五婶的三轮车,心里直嘀咕:到底是成还是不成?嘴巴张了几张,最终没好意思再问。
把车子开到三婶家大门口,五婶麻利地下车,拔下车钥匙,从车斗里提溜出一个花里胡哨的纸盒子,跟着三婶匆匆进了家门。没等三婶开口,五婶就说:“人家开口就要十六万,开口价,一分钱不让!”三婶的头“轰”地一下,涨得像箩筐般大。十六万,能盖四间大瓦房啊!在城里也能买半套单元楼啊!不知狠了多少次心,咬了多少次牙,又跟男人软磨硬缠多少遍,三婶才艰难地做出决定,豁出两三万块,给德宝“娶个媳妇”。到头来,竟连个零头儿也不够!三婶不由得惊呼:“他闺女是天仙啊?”五婶说:“就算是天仙,也归了天了!”三婶骂道:“闺女死了,还要拿骨灰发横财。这个当爹的,真不是东西!”五婶暗自松了一口气,继续讲述那些细枝末节,越说越来气。三婶也越听越来气,“他闺女是把屎把尿养活大的,俺德宝难道是不吃不喝不拉不尿吹着西北风长大的?他闺女上学花钱,俺德宝高中毕业,钱也没少花!简直是无赖!这号人,他就是分文不要,咱也不跟他结这门亲……”
三婶越说越没有底气,心里空落落的。毕竟亲事没有说成,跑破几双鞋寻来的一线希望,转眼化为泡影,下一步该怎么办?五婶看看三婶那一脸的无奈,劝说道:“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这门‘亲事’不成,咱再想办法……”三婶长叹一口气,“话是这么说。找这么个人家,我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再到哪里找个人家去?简直愁死人啦……”说着,两行热泪就簌簌地滚下来。五婶趁机说:“咱就不能试试别的办法?”三婶擤一把鼻涕,拿纸巾擦擦,“还有啥办法?你说还有啥办法?”
五婶拿过那个花里胡哨的纸盒子,解开捆在上面的红丝带,揭开盒盖,双手抱出一个布娃娃,轻轻放到三婶面前。三婶眼前一亮,仔细端详起来。好漂亮的娃娃!大眼睛、长睫毛,通红的小嘴儿,雪白的胳膊,超短裙下的两条美腿……三婶轻轻摸了摸那藕瓜般的小胳膊,小美人突然“咯咯”地笑起来。三婶吓了一跳,随后也不由得笑起来,问道:“这就是你给德宝找的‘媳妇’吧?你可真想得出!”五婶说:“你不是在电话里告诉我,千万想想办法,给德宝说成一门亲事吗?我琢磨半天,就想出这个办法。你看怎么样?”三婶将小美人抱在怀里,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审量起来,不停地夸奖着:“真俊,真俊……”夸着夸着,她突然皱起眉头,“他五婶,你看,这蓝眼睛,黄头发,是不是个外国小孩?”五婶笑道:“就是个洋娃娃嘛!”三婶放下手中的小美人,“那不行,那不行!德宝又不会说外国话,你给他说个洋媳妇,两人怎么过日子?再说,一个外国女人,能给咱德宝烧火做饭吗?再说,人家还是个孩子,太嫩……不合适,不合适!”
尽管三婶一再地说“不合适”,但五婶心里还是有了底:三婶毕竟松了口,不再一门心思找夭亡的姑娘结“阴亲”。五婶就跟三婶商量:“要不,咱就换个中国的?明天,我骑车子带着你,咱们进城,上玩具店,你随便挑,相中了啥样的咱就买啥样的。玩具店里,花花绿绿,什么样的娃娃都有,任挑任选!”三婶犹犹豫豫,“如今相媳妇,都是孩子自己说了算。我也不知道德宝喜欢啥样的……他五婶,我看还是你一个人去挑吧!你见识多,心眼儿活泛。德宝原来的媳妇,不就是你给说成的吗?这事儿还是托给你吧!你看着办,怎么办怎么好!”
五婶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她等的就是这句话!五婶起身告辞,“既然嫂子这么信得过我,我头拱地也要办好!嫂子只管放心,三天后我给你准信儿!”五婶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掏出手机,拨通了纸草店的电话。
第二天下午,纸草店的小货车就开到五婶家门口。司机从车斗里搬出一个大纸箱子,对五婶说是连夜赶出来的。箱子看上去不小,分量却不怎么重。五婶开箱,一一验货,然后结了账,说了一声“谢谢!”。
晚饭后,大纸箱子就被五婶搬到三婶家的堂屋里。三婶瞅瞅箱子,说:“看来这个媳妇个头儿不小,用这么大的箱子装着。”五婶暗自一笑,没接话茬儿,小心翼翼地从箱子里搬出三样东西,摆放到茶几上。三婶一看,立即傻眼,问道:“媳妇呢?怎么没装着媳妇?”。五婶得意地说:“别着急呀!我一说你就明白啦。”她指着茶几上的物件,一一介绍:“这是独栋别墅,就是二层小洋楼。前有大院子,后有小花园。那院子你想多么大,就多么大!”“这个你一看就明白,是轿车。不过,这不是一般的小轿车,是大奔驰!一等一的名牌。”三婶拿起第三样东西,说:“这个我认得,是块手机……”五婶说:“智能的,也是名牌!别看它小,就数它最重要。你想,德宝有房了,有车了,娶媳妇的硬件都有了。可是,到哪里找去?就靠这手机啦。上个微信,加个朋友圈儿,入个什么群,看看视频,聊聊天儿,咱德宝的世界就大啦!聊着聊着,就聊上女朋友啦。现如今,男孩子谈对象,不都是这么搞的?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早都过时了。找什么样的媳妇,德宝自己说了算,用不着咱们瞎操心啦……”
五婶陪三婶来到德宝坟前,燃香,烧纸,最后点着了三件冥品。三婶只顾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泣。五婶一边用树枝拨弄着熊熊燃烧的冥品,一边跟德宝说话:“德宝,你娘给你置办了好房好车,自己去找个可心的媳妇吧!手机是五婶送给你的。你快上网,开微信,多交些朋友。早早谈上女朋友,也好让你娘放心……”心里却说:“德宝啊,五婶这哪里是给你找媳妇,是给你娘治心病啊……”
过了些日子,一大早,三婶又跑到五婶家,报告说:“他五婶,昨天晚上,我又梦见咱德宝了。德宝说,他找上媳妇了!”五婶做出惊喜的样子,“是吗?这下咱可放心啦!”三婶喜笑颜开,“可不是嘛!德宝说,媳妇是梧桐沟的,叫……叫什么……叫玉真!就是你去说亲的那闺女。”五婶心想,世上哪有那么凑巧的事儿?都是三婶自己瞎琢磨出来的。她不忍心戳穿事情的真相,问道:“那玉真他爹要了几十万?”三婶说:“玉真跟她爹闹翻了,一分钱也没要,就跟咱德宝定了亲!把她爹气了个半死……”两个女人一起哈哈大笑。三婶放心了。五婶也放心了。
让五婶惊诧不已的是,当天,她接到梧桐沟姑姑的电话,说玉真她爹刚刚得了一场大病,发了几次昏,醒来时就骂玉真不是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