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月亮和六便士》中,受作品叙述视角的限定,勃朗什“出走”行为的心理变化过程没有得到正面的刻画。但在人质情结视角下,勃朗什“出走”的心理活动轨迹得到清晰展现。她在面临“劫持”时,心理变化过程经历了抗拒-妥协-爱恋三个阶段,在英雄崇拜情结的影响下罹患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最终选择与思特里克兰德“出走”。
关键词:勃朗什“出走”;心理轨迹;人质情结;英雄崇拜情结
毛姆小说创作向来以对真实人性的描述[1](173)见长,但在其长篇小说《月亮和六便士》中,有处地方令人费解:施特略夫的妻子勃朗什是如何对贫穷落魄又近无人性的思特里克兰德产生强烈的爱慕之情以至于抛弃深爱她的丈夫以及安适的生活,选择与他“出走”?小说中“我”及现实中多数研究者都从发生层面探讨该问题,认为她对自己的丈夫感情“只是男人的爱抚和生活的安适在女人身上引起的自然反应”,[2](143)将“出走”的原因单一地归于情欲的控制。这无法解释清楚勃朗什所表现出的极端厌恶与极端爱恋的矛盾心态。受作品叙述视角的限定,勃朗什的心理活动轨迹没有得到直接的刻画,该说法也缺乏足够的依据。本文从人质情结这一现象出发对勃朗什的心理、行为变化进行研究,发现勃朗什“出走”过程有一条清晰的心理变化轨迹,她在更深层的无意识的“英雄崇拜情结”影响下,罹患斯德哥尔摩综合症,选择“出走”。
一、人质情结及其应用于《月亮和六便士》研究的可行性
人质情结又称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是指人质在被劫持过程中对绑匪产生一种特殊情感,反过来帮助绑匪,往往表现为人质不仅不憎恨绑匪,而且与他们合作。参考李玲[3]的相关研究成果,从三个角度对其进行简单概述。
(一)产生条件:
1、人质感受到且相信绑匪随时都可以威胁其存活;
2、绑匪在劫持过程中给予人质一些小恩小惠;
3、人质与外界隔绝,所接受的信息大部分来源于绑匪;
4、人质确定自己没有逃出的可能性。
(二)表现症状:
1、人质基于与绑匪的良好交流对绑匪产生积极的情感;
2、人质对解救者表现出不信任、甚至是害怕或愤怒;
3、绑匪对人质产生积极的情感,人质的合作和对绑匪的同情会使绑匪对人质的处境和感受报以同情和理解。
(三)产生原因
1、心理自动保护机制:在该症中表现为合理化的方式,将被害的情绪理解为并非是最糟糕的事情,降低心理的负面情绪。
2、本能反应:面对死亡的胁迫,人质用尽一切办法来讨好绑匪,保证自己的生命不受威胁。此时绑匪若不加害人质,甚至与人质产生良好交流,人质会认为是绑匪给予他们生还的机会。
3、英雄崇拜情结:人质在出逃无望又完全隔离的情况下,视掌管他生杀大权的绑匪为强者,对其投以崇拜与仰慕,认为只有他才能帮助其逃脱困境。
根据高明华的相关研究,人质情结“并非只存在于绑架事件中,只要双方之间(无论是个人还是组织)存在不平等的权力关系,(如果满足一定的条件)处于弱势的一方都可能对主导者产生认同体验。”[4]也就是说,在人际交往中,只要满足一定的条件,处于弱势地位的人都有可能罹患人质情结。
本文将沿用以上观点展开论述。根据小说中人物的行为表现,笔者将勃朗什视为人质,思特里克兰德视为绑匪,施特略夫视为解救者,运用相关理论,对三者的关系进行探讨。
二、勃朗什人质情结的发生过程
(一)初始状态:报恩关系中情感的不平等
施特略夫与勃朗什在思特里克兰德闯入他们生活之前,是十分恩爱与幸福的。但他们的婚姻却并非牢固筑基于双方相爱之上。施特略夫对勃朗什的爱是毋庸置疑的,而勃朗什对施特略夫的爱却是出于“报恩”。勃朗什原是罗马一个贵族的家庭教师,受这家人的少爷勾引并怀孕,惨遭“扫地出门”。就在她走投无路想要自杀之际,施特略夫发现了她,在她临近崩溃之际伸手给予她一个舒适温馨的家庭。他无微不至的爱让勃朗什产生相爱的错觉。正如“我”所说的那样:“大多数女人都把这种反应当做爱情了……这种感情是什么呢?它只不过是对有保障的生活的满足,对拥有家资的骄傲,对有人需要自己沾沾自喜,和对建立起自己的家庭洋洋得意而已。”[2](85)
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曾经提到:婚姻并非都是以爱情为基础,丈夫不过是被爱男人的一个替代,而非那个男人本身,这种婚姻制度是为了让男女的经济与性的结合为社会利益服务,而非是要保障他们的个人幸福。[5](333)勃朗什对施特略夫的爱是基于物质满足之上所给予的精神回报,是“报恩式婚姻”。
(二)人质情结的心理轨迹
随着绑匪思特里克兰德意外闯入施特略夫夫妇一家,勃朗什的言行举止越来越矛盾。根据前述发生条件及表现症状,我们可以将勃朗什的心理轨迹分为抗拒-妥协-爱恋三个过程。
1、抗拒
勃朗什起初对思特里克兰德的态度是极度的厌恶。小说中,当她听到施特略夫提议让病重的思特里克兰德搬到家中养病时,她向丈夫恳求,哪怕是让她照顾街上随便拉来的人,她都答应,只是不要让思特里克兰德住进家中。她解释道:“他这个人叫我怕得要死。他会给我们带来祸害…如果你把他招来,不会有好结局的。”[2](120)
对仅谋面几次,互不熟悉的思特里克兰德,勃朗什所表现出的如此极端的抗拒令人诧异,但借助人质情结可以發现,此时的勃朗什已经被绑匪思特里克兰德“劫持”了。思特里克兰德所展现的蛮野欲念,唤醒了勃朗什内心沉睡已久的天性,使她对他产生特殊感情。她意识到,这种感情足以毁灭她那建立在报恩基础上、实际并不牢固的婚姻。小说中“我”是这样猜测的:“她对思特里克兰德的恐惧是她对自己的恐惧的一种奇怪的移植,因为他叫她迷惑不解,心烦意乱。”[2](143)
2.妥协
在施特略夫要求下,勃朗什同意思特里克兰德住进自己家中,由她来照顾。在两三个星期的亲密接触中,勃朗什表现出异样的神色。勃朗什对思特里克兰德态度已无法避免地改变,正如“我”猜道:“我曾看到的勃朗什·施特略夫的奇怪眼神,可能她已经模糊意识到自己的感情,自己也被震骇住了。”[2](140)
勃朗什由抗拒“绑匪”到逐渐妥协,接受“被劫持”的情况,原因在于两点:
(1)人质不能及时与外界沟通。
思特里克兰德住进他们家中后,勃朗什与丈夫交流的时间变少。起初夫妇二人还轮流照顾思特里克兰德,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勃朗什渐渐把所有照料的活都揽在自己身上,全心全意履行自己的职责。而施特略夫觉察到他们二人关系的微妙变化后,产生不可克制的妒意,但出于不自信,他选择回避,强迫自己到外面去,让二人单独在一起。尽管生活空间仍是开放的,但勃朗什的内心世界却渐渐封闭,能够交流的对象也就只剩下绑匪。
(2)人质确定自己没有逃出的可能性。
由于解救者施特略夫的逃避,勃朗什对他失去信心。她内心压抑已久的欲念蠢蠢欲动。如果说此前勃朗什还能靠报恩心理来压抑这种欲念,那么在与绑匪亲密“接触”过程中,这最后一条防线早已溃不成军,人质确信自己没有办法“逃出”这种局面。
3. 爱恋
随着时间的推移,勃朗什爱恋上了绑匪:“如饥如渴的欲念毫不留情地把勃朗什·施特略夫抓在手里。也许她仍然恨着思特里克兰德,但是她却渴望得到他,在这以前构成她生活的那一切现在都变得一文不值了。”[2](P144)
思特里克兰德痊愈后,她孤注一掷,决定不再压抑自己强烈的情感,抛弃深爱着她的丈夫以及安适的生活,与思特里克兰德私奔。思特里克兰德作为绑匪,对勃朗什也施以“小恩小惠”,盡管他认为爱情是一种疾病,自己不需要爱情,却无法克服自己的肉欲,他需要勃朗什来满足,同时他想创作一幅裸体画,而勃朗什的身体恰好符合他的心意,接受勃朗什作为他的情人。这样,人质勃朗什与绑匪思特里克兰德产生良好的交流。人质爱上绑匪,并视其为真正能解救自己的“英雄”,将解救者施特略夫视为敌人。
从抗拒,妥协,到爱恋,在人质情结的视角下,人质勃朗什的心理轨迹清晰地展现在我们面前,勃朗什“出走”的心理活动变化也有迹可循。
(三)劫持结束
“出走”后,勃朗什与思特里克兰德的“爱情”很快走到了尽头。原因在于两人在对待情欲的追求上出现偏差,人质与绑匪建立的积极联系中断。
勃朗什在得到思特里克兰德的“爱”后,企图用各种手段束缚思特里克兰德,这是他所不能忍受的。他至始至终只不过是把勃朗什视为自己取乐的工具,而非爱人来看待。他的灵魂所追求的是另外的一种东西,性欲在他的生命之中地位很小,尽管有时他会陷在其中,但当他纵情狂欢之后,他又重新控制住自己,对这种剥夺其宁静自持的本能非常厌恶。
在情欲满足这一共同追求出现偏差后,之前人质与绑匪的联系也就随之停止,但劫持仍未结束,人质情结在勃朗什身上并未消失,反而愈发强烈。她认定只有思特里克兰德才是解救她的真正英雄,因此拒绝任何人对她的帮助,而思特里克兰德是铁定心思不会再出现在勃朗什的生活之中。在一片无望之中,勃朗什最终选择自杀,劫持以悲剧收尾。
三、英雄崇拜情结——勃朗什“出走”的深层原因
参考李启军[6]的相关研究,英雄崇拜情结是指一种弱者对强者的崇拜意识,是人最根本的意志、冲动。其根源在于,人的意识与肉体之间的二元对立。人身为万物之灵长,具有自我意识,能创造出人类独有的辉煌的文化;但另一方面,生命终有消逝之日,人与万物一样,终有一死。这种既不是神祗又不同于动物的处境,使得灵与肉之间产生激烈的对立冲突,人的一生似乎是荒诞的。在这种情形下,人的潜意识普遍存有英雄崇拜情结,即通过英雄强大的力量,否认异己的力量、荒诞的命运,从而拒斥死亡。
在勃朗什身上这种潜意识中的英雄崇拜情结是导致她产生人质情结的主要原因。她在出逃无望又完全隔离的情况下,求生意志占上风,导致认知出现偏差,反而对掌控其生死的绑匪投以崇拜与仰慕,以此换取所需要的安全感。
(一)“绑匪”与“解救者”的两种表现
施特略夫向来自视甚低,他以敏锐的眼光发现思特里克兰德的天赋,决心帮助于他,得到的回报却是一次次的嘲弄,纵使这样他也不为所动,甘当“下人”。他对待妻子也常是低声下气。这种性格在他得知勃朗什离开他时表现得最为清楚。施特略夫的第一反应是求勃朗什不要离开他。在遭到拒绝后,他迁怒于思特里克兰德,扑在他身上,但被轻松地打倒在地。明白了武力无法夺回妻子后,他继续让步,将房子让给思特里克兰德和勃朗什,自己寄居他处。从始至终,施特略夫表现得十分懦弱,由于他埋没自我,采取的措施又都是祈求、退让、隐忍,没有正面与绑匪进行对峙,因此所采取的解救行动都以失败告终。
反观思特里克兰德,完全处于主导的状态,不仅霸占了施特略夫的妻子,甚至连他的房子也都夺了过来,“名正言顺”地成为这一家的主人。他心里没有任何感恩之情,反而视施特略夫为不值一提的尘埃。他操纵着勃朗什的情感,左右她的行为。当他不再需要勃朗什时,便果断抛弃,连丝毫犹豫都没有。在整个劫持过程中,他表现出来的就是“英雄”式的,富有力量与意志,以一个“超人”的姿态展现在勃朗什和施特略夫面前。
(二)勃朗什的抉择
身为人质的勃朗什在被“劫持”后,心中压抑已久的情欲被唤醒,此时她所面临的处境是精神上对真挚情感的强烈渴望与肉体上对物质生活的保障要求间的冲突,身心遭受极大威胁。若是选择遵循自己的强烈情感,抛弃施特略夫以及美好安适的生活,那么之前被贵族公子欺骗感情并扫地出门的悲惨遭遇很有可能重现,而她面临的另一种更有可能发生的状况是物质生活再也得不到保障。但是若是选择舒适的物质生活,继续压抑着自己的内心情感,小心翼翼地经营着她与施特略夫的“报恩式”婚姻,则有可能再也得不到心中想要的那种幸福。内与外的激烈冲突,灵与肉的极不安宁,使得勃朗什迫切需要选择一条可以给予她有足够安全感的,避免再次遭遇毁灭的正确道路,但评判选择正确与否的标准又在何处?这时勃朗什意识深处的英雄崇拜情结悄然接管了她的理智,既然选择是无可避免的,那么何不如选择一个具有强力意志的“英雄”,借“英雄”的力量来帮助自己摆脱这种矛盾冲突的局面,从而实现对异己力量的征服,满足自身对安全感的需要。
通过对解救者施特略夫与绑匪思特里克兰德的行为进行比对过后,勃朗什很清晰的发现,只有不可一世的绑匪思特里克兰德符合这样的要求,而卑微得连自我都丧失的解救者施特略夫自然就成了阻碍。勃朗什的认知出现偏差,将打破她生活平衡的、理应抗拒的绑匪思特里克兰德视为解救自己,保全身心安宁的“英雄”,而尝试解救她的施特略夫则成为最大的敌人,在英雄崇拜情结的影响下,罹患上了人质情结,决定狠心“出走”。
四、总结
借助人质情结这一视角,我们清晰地发现勃朗什对思特里克兰德的爱恋之情并非是无中生有,而是在经历了激烈的内心争斗后的“谨慎”选择。她在面临被“劫持”过程中,心理变化经历了抗拒-妥协-爱恋三个阶段,在英雄崇拜情结影响下,认定只有思特里克兰德才是真正解救她脱离困境的“英雄”,患上人质情结,最终选择“出走”。借此,我们得以将勃朗什“出走”的心理活动轨迹完整还原出来,也更加深层地理解她“出走”的根源,使该行为的真实性问题得到解决。
参考文献
[1]秦宏.掀开彩色的面纱:毛姆创作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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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高明华.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表现、成因和应对[J].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26(01):142-153.
[5]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2.
[6]李启军.英雄崇拜与电影叙事中的“英雄情结”[J].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04(03):1-8+23-105.
作者简介:李满(1996.05一),男,汉族,广东汕头,硕士,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广西壮族自治区南宁市,邮编530007
项目名称: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中国语言文学一流学科2019年研究生教育创新计划项目;项目编号:18SCXYB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