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波来
为行将消逝的事物,为落日,我们让出道来。
潮涨潮落,反复的显现与隐匿。消失的潮水同时带走整座城市的咳嗽与污秽。泊靠在入海口的船与桅杆,感受到绷紧的绳索上那不可消歇的拉拽力。
那么多涌动而出的浪花、鱼,上游奔赴而来的河水及各种新鲜事物,我们一一接纳。在入海口,我们得有像入海口一样开枝散叶状的胸怀。
因此现在,入海口的河道,金色的掌声喧哗。给坠落在海平面的落日一点时间,不必猜测它会在明天怎样升起,或者在怎样的明天升起,但它肯定,会在明天升起。
因此为消逝又回转而来的事物,为落日,我们让出一条坦坦荡荡的大道来。
你看大海在一个玻璃瓶里安静了。你看城市公寓吐出未及消解的积雨云。笔记本因太多手写的流水账而变得滞重,在阴天难以打开。我在人群中总是找不到你。你看我的头发都白了。
我还有一个承诺没有践行。秋风起了,入海口的堤岸变得空旷且干净,像又一种忧郁。我还有一首诗没写完。那样的忧郁不属于飞离的白鹭。你看镜子里有一个我,似是而非忽远忽近。
那个离自己最远的人就是我,因为我曾是那个离自己最近的人。
你來,帮我找到我吧。
与大海的相遇,不如一场沉溺。来不及吞咽无尽的汹涌与咸涩,呼吸就被拿走。海浪反复没顶,一个世界存活的意义就在于埋葬。所有美好的诗,不如一个裸词如鲠在喉。所有因相遇而衍生的梦想,得挣脱,得让双手逃离。
像所有与你的相遇,不如一次决绝的离散。
我脸上留下皱褶和盐粒。是海水、还是泪水的,在镜子背后闪亮。
我怎知是这样一场预设:我与你,河与柳。
有岸多好。有中间带,有一格从桌身扯离又并合自然的抽屉,装得下山川迢递的一点过渡感、或一声喟叹。如此柳随岸、随河走,河似乎又随柳、随岸在走。像一面打不破的圆镜,眼前风景,并不因你我而殊异。我确信每一条河水都能找到自己的入海口。
我也确信:风咸,浪白,没有一棵随河柳能走到入海口。
春天的措辞,更多是说给眼睛的。
花朵从岛屿中部的山地一路盛开而来,越过码头、海关大楼、乌泱泱的人流和远处的斜拉索长桥。花朵因盛开而收束不住的花瓣,会从一个人疑惑的眼睛到内心,撩起涟漪……到波澜。
在一个人的入海口,花朵开在水里,撩动沉寂已久的鱼群。
不用打开耳朵,在春天,甚至闭上眼睛,也能看见,渔船在飞。
珍珠近于透明的内部,但你又无法看到最初的那粒沙。你得以趺坐其中。
海水三米以下,你落入一种冥冥中的光亮。你被常识和自己习以为常的生活所推开。在巨大的礁石后面,夜显得沉重但牢靠了一些。
所谓历史、岁月、人类或梦想……这些白日里大而无当的语词,终归于泡沫。即使大海中确有某一片惊醒的浪花,又何必一定系之于最初空泛的喧闹。
我不如趺坐其中。那粒沙,那礁石。在一个个近于透明的白夜。
但是我在大海与一粒珍珠的内部,在有关沙石砥砺的揣测中,曾梦想有一段黑甜的睡眠。但是模糊的长夜,吐出我又将我吞回去。它在海水三米以下,消磨着一颗粗粝的心,直到珠圆,玉润……像清晨的入海口。
是所有被照亮的事物巨大而弯曲的投影。
是渔船留在入海口的马达声。是一个人在网中不断弯伏的身形。是另一座海,平静,浩阔,没有一点声音。
灯光之下,所有被照亮的事物在飘浮的尘世,有了重量。
海的咆哮和一个人的叹息,有了重量。
但我现在想要指给你看的,灯光之上,是鱼群大片悬浮,像旧时的某支潜艇大队。那是在平常所不能看见的。
给我爱的人,我要送上世间最耀眼的礼物。
我一直想。
丛林繁密,入海口堕入孤寂。叹息响起就意味着疏隔与消失,因为某些缘由。可能是一片树叶在秋风中的哭泣,一粒沙在涛声中的一次翻身,一点星光在永恒的仰望里,放大的璀璨。
嘘,大鱼在无声接近。你也曾梦想过的大鱼。
请给我时间。
我一直想呵,给我爱的人,我要送上能够拿得出的最好的礼物……哪怕最终叉住的,只是一片硕大的鱼鳞。透过阳光它也可以是,最耀眼与最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