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做穷人是什么样的体验

2021-11-12 21:41刘柯麟
美文 2021年22期
关键词:安娜

刘柯麟

或许大多数人的人生亦如此,过了一定的年岁,总要摊开手,将曾经得到的东西一件件地交还回去。

1

美国有三千八百万人生活在贫困线以下。

在法学院读书的时候,我选过一节名为“贫穷”的课,教授让我们做了一个类似《人生选择题》的网页游戏:在美国做穷人,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开局有一千元,目标是保持到月末都不破产,否则便出局。在游戏里,我是个单亲妈妈,做着廉价的体力工作——搬运工、清洁工、服务生,穷人大多受教育程度不高,所以可选择的工种很有限,还随时有被炒鱿鱼的危险。每个月房租和交通费大概就要花去八百元,还要负责孩子的吃喝拉撒。

游戏由一道道选择题组成:我的孩子被选上了足球校队,但买球衣需要200元,是否该让他退出?孩子正在长身体的时候,但有营养的果蔬蛋奶,价格居然是垃圾食品的好几倍。猫咪生病了,做手术需要一千元,安乐死三百。工作、住房、交通、养娃,处处都是陷阱,稍有差池就全盘皆输。最后,我的角色逼着孩子放弃了足球梦想,因付不起洗衣费而每天轮换着穿脏衣服,牙痛得发抖也不看医生、吞几片止痛药了事,母亲病了也咬咬牙不出钱支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猫痛苦死去,终于挨到了月末。即便这样,也背上了好几百元的债务,下个月一开头就要破产。

“原来做穷人这么难啊!”我们这些法学生,平日里叫嚣着要扫平世间的贫穷与不公,但也纷纷接受了商业律所抛来的橄榄枝,多数都不曾切实担心过温饱,此时忽与贫穷的惨淡脸孔迎面相对,都蔫蔫着沉默了。

2

法学院的最后一年,我参与了学校的法律援助项目,无偿帮穷人申请破产。指导我的教授是个慈眉善目的红发老奶奶,名叫珍。她70多岁了,日常穿或白或棕的老式西装,透着些质朴的精气神。她是我们哈佛法学院1970届的毕业生,50年来一直带着学生在波士顿替消费者维权。

我的客户名叫乔安娜,是个70来岁的老太太,退休前在市政府做助理,安安稳稳工作了一辈子,到老却需要靠领救济金过活——她每年退休金和救济补贴加起来,一共两万四千元(税前),连波士顿个人年收入中位数的一半都不到。她因为无力偿还3685.56元的信用卡贷,只得申请破产。

我和珍第一次去乔安娜家是在三月里一个雨天,我们已提前将冗长的法律文件撰写完毕,只等她过目、签字。珍开车载着我穿过海底隧道,驶入城市边缘,雨敲在窗上,被雨刷抹到一边去,又缓缓淌下来;不远处有飞机在跑道上滑行,轰隆隆地起飞又降落,在水雾中变成一架架马赛克浅影,揉进蓝灰的天色里。

车弯弯转转地驶进乔安娜的小区,那是一簇簇一模一样的棕黄色三层公寓群,共有14栋,鳞次栉比地排列成方形,是政府搭建的廉租房,专供贫困老人们居住。我们出发前,乔安娜已经千叮咛万嘱咐过,让我们千万不要在小区里绕来绕去,也不要将车停在她门口——这里人多嘴杂,狭窗里长满一双双眼睛,墙壁发出窸窸窣窣的唇齿声,大家早清楚凡有陌生人来,一定没什么好事,乔安娜不愿邻居们知道自己在办破产。可是每栋建筑都是方方正正的旧砖房,像搬迁走的工厂遗留下来的职工宿舍,毫无个性地一致。珍抓着手机向乔安娜询问位置,电话那头的乔安娜不耐烦起来,粗砺的嗓音催促着:还没找到吗?她下午还要洗衣服。

洗衣是乔安娜每周的头等大事。她和小区里的85户人家共用一台投币洗衣机,机器很小,只能勉强塞进一条被单。穷人们因为吝惜一块二毛五一次的洗衣费,常常要把脏衣服攒一大堆,将机器塞得紧紧实实,还得分批次洗好几轮。每次洗衣,乔安娜都要排几小时的队,有时还要动用武力。即便已经将衣物悉数投入,也丝毫不能松懈——如果不全程紧盯着,有些住户就会将她的衣服掏出来丢在屋外、鸠占鹊巢。

終于找到了乔安娜的住处,我们摔紧了车门,向楼道冲去,却看到乔安娜已经在屋檐下迎接。她顶着白而蓬松的波波头,穿一件泛白的淡粉色针织衫,下身是驼色绒裤,真人比电话里和善多了。她家在二楼,一室一厅的格局,刚打开门,她的猫就凑上前来,弓起身子蹭我们的腿。那是一只灰黑相间的猫,是乔安娜从巷子里捡回来的,据说当初发现它的时候瘦得皮包骨头,全身上下只看到一颗削尖了的脑袋,现在竟也被喂养得圆滚滚的。我刚坐下,它就跳到我身上踩来踩去,打起呼噜来。

乔安娜家明亮干净,摆着简单的几样家具。麻省法律规定,破产者可以留下一定数额的个人财产,以保证日常生活,超额部分则要被收走拍卖。我们上交给法庭的几百页文件里,就有乔安娜的个人资产明细:她有一张25年前买的床,20年前的桌椅和沙发,已经变得几乎一文不值了,另外有一台三年前花140元买的电视。她所有的衣服都是沃尔玛购置的打折货,有些单价甚至不到十元,悉数加起来不超过三百块。

她日常开销的大头是房租和吃饭,虽然政府补贴了2/3,每月仍需要向房东上缴517元。她的食物大多是从门口加油站的便利店买来的廉价快餐,一个月会点一两次Panda Express中餐或披萨外卖,解一解馋。她在跟我们说起这些的时候,羞赧地吐了吐舌头。

乔安娜患有脑癌,隔三岔五要到市区的麻省总医院放疗,去的时候搭公交,回程因为副作用,虚弱得走不了路,需要乘医院的专车回家。这样一笔笔开销,雪花一样层层积压下来,冻结成信用卡账单上的一行行数字。银行早将她的债务转卖给了数家收债公司,它们派来凶神恶煞的催收专员,每天电话、信件来回轰炸。我之前为了索取债务信息,跟这几家公司通过电话,对方听说我是给人办破产的法律实习生,马上推三阻四起来,将电话转接了好几次,让我一连听了几个小时的广告音乐。

乔安娜给我们讲起她的癌症。她之前身体很健康,连感冒都很少,可以一口气沿海岸线走三小时,没想到平生第一场大病,竟是绝症。那天她在市区漫步,忽然觉得天旋地转,路上疾驰的车静默了,耳朵里传来血液在血管里摩擦的声音,对面的高楼在视野里歪斜、翻滚和对折,她旋即倒在地上。

很快她就清醒过来,好像被恐惧攥住了,踉踉跄跄奔向最近的小卖部,求店员帮忙打电话叫救护车,顺便通知她儿子——她自己连手机都没有。到医院一检查才发现脑部有肿瘤,已经很大了,长在不好做手术的位置,只能保守治疗,减缓它长大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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