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落在你身后

2021-11-12 23:02洪忠佩
海燕 2021年10期
关键词:通天蘑菇

文 洪忠佩

树的笑声,是山风撩拨的,簌簌簌,柔而轻快。这样的笑声,在通天坞的树与树之间仿佛是传染的,一阵阵,不绝于耳。笑得欢的树,会落下几片叶子——飘飞的样子,如比翼的蝴蝶追逐。若仔细去听,松树杉树红豆杉与泡桐香樟枫香槠树栲树荷树栎树,都是有区别的,针叶的要细密些,阔叶的则粗犷些,好比是一群人窃窃私语之后发出会心的笑声。

在通天坞,树是村庄的邻居。生活在山村的人,不仅能够听到树的微笑,一眼望去也能见到树的笑容。那山峦,一层层地叠起,只有中间一块平敞的地方,好比莲花座中生长的村庄,最高的山峰便是观音顶了。即便观音顶,也是婺源常见的山峦,如巨人头戴箬笠,又披斗篷,峭拔,耸立。山与山挤出的沟壑、峡谷,一条斜线垂下,纵深而狭长。三四十户的村庄,水口紧闭,民居错落,夯土墙的,砌砖的,粉墙的,混搭在一起,周边古树呼应,宛如以山峦为背景的油画与水墨画合展。一到春天,却是另一幅景象了,桃花、梨花、李花、玉兰点缀着,树木葱茏,有湿润新发的意象,像水彩。

山路逼仄,蜿蜒,嫩绿的苔藓,以及车前草铺满一路。犁头草,禾镰草,并不是婺源乡村的专属草种,而在缺少田地的通天坞能够看到,我觉得还是有几分惊喜。通天坞偏于一隅,人口也少,却是能够让我安心自在的地方。闽楠、枫香,香樟、香榧树,还有路亭,像伸向村庄的楔子。一路上,偶遇的是黄雀、斑鸠、白头鹎、灰树鹊、紫啸鸫,以及黑枕黄鹂与红嘴蓝鹊的灵动身影,它们有的站在茅草、灌木枝头,有的站在乔木树丫上,身体轻盈,叫声欢快,似乎在向树的笑声发生呼应。鸟的叫声,仿佛能够让香樟的体味变淡,淡到若有若无,那丝丝缕缕的清香便在鸟声中消散了。而裸露的香樟树根包裹着一块光绪五年(1879)三月立的山林禁碑,内容是约族示禁,禁止砍伐。显然,香樟树的年龄要比禁碑大得多。许是树根箍得太紧,长着“石花”的禁碑有了明显的裂纹。

四周满目葱郁,只有树底一块禁碑在独自苍老。

一年的春分,我与新溪从通天坞徒步去观音顶,路边除了庵堂的残基,举着粉拳的山蕨,垂直而生的双钩藤,弯来转去的檵木,含苞待放的高山杜鹃,一对头部长着羽冠的凤头麦鸡竟然在眼皮底下悠哉悠哉地散步。新溪走近了,掏出手机准备拍下视频,想必是踩断枯树枝的咔嚓声,惊扰了这对夫妇,凤头麦鸡才噗噗地飞走了,消失在前方的密林之中。

那天天气晴朗,仿佛白云就在头顶上飘。我登临观音顶,周围连绵的群山尽收眼底。即便,斜对面藏在山坞里的兰谷也依稀可见。由近及远的山峦,无论外表,还是内里,都应是一个繁茂的世界。譬如满山树木在吐出新芽,竹林下呢,竹笋在噌噌地破土而出。

树多,林密,山就深了。山里秋天像鸟儿一样牵引目光的,是一片片的落叶。树底的落叶,厚厚的一层,踩上去窸窸窣窣,十分松软。草,荆棘,以及灌木,在林中做客的机会都没有。这样的树林,老吴有个形象的叫法——脱裤林。在我看来,一片“脱裤林”中,不仅藏着山脉的地理,藏着鸟兽的秘密,还藏着每一棵树与每一片落叶的故事。

而最吸引老吴的是林中的松茸蘑、青头菇、鸡脚菇、羊肝菇。想必,菌类是落叶的一种新生,腐生的,寄生的,都有。腐殖土上,落叶间,那一朵朵的蘑菇,长得圆乎乎的,探出头来,聚族而居,甚是好看。

采蘑菇、摘野菜、采野果,都是山里人的一种癖好,尝的是鲜,是口福。老吴青年时以狩猎为生,养猎狗,装弓,放野猪炮,都是他的绝活。野兔、野鸡、野猪,通天坞的山林曾给他无数的欣喜。前些年开始禁止狩猎,老吴像丢了魂似的,一天天心不在焉的,连猎狗都送给了租山种香榧的“福建佬”。好在,鸟儿在树上筑巢,蘑菇在树下生长。一到春秋两季,老吴找到了采蘑菇的活儿。不然,他真的要闲出病来。山上寻常可见的蘑菇,是老吴心目中的宝。家里尝个时鲜,多的就用竹匾晒干,卖给上门收购的山货贩子,剩余的呢,给儿子媳妇带去浙江。前年谷雨的时候,我去通头坞买茶,在老吴家尝过他现炒的蘑菇,确实好吃,鲜香无比。问题是,我有所担心,告诉老吴野生蘑菇不容易采,有的是有毒的,而且是剧毒。老吴放下筷子,晃了晃手,笑着说:“你放心,我采了这么多年,这点还是有数的,颜色鲜艳的不去采就是了。”

在村里,老吴家有两栋房子,一栋是几年前儿子结婚时盖的,儿子媳妇常年在浙江金华生活垃圾焚烧发电厂打工,大门一年四季都锁着,他和老伴跟母亲还住祖居屋,老屋烟熏火燎的,偏暗。吃完昼饭,老吴撅着屁股,就蹲在堂前的天井磨刀,动作娴熟,嚯嚯嚯,肩膀一耸一耸的,说老屋住惯了,懒得挪窝。再者,年底杀只猪过年,熏个腊肉也方便。他抬起头,用拇指试了试刀刃的锋利程度,准备下午还要上山去挖竹笋。老吴勤快,通天坞的山场就相当于他家的菜园地。

瘦瘦的老吴,却是个急性子,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暴脾气。据说,一次村长把老吴安在观音培的木弓砍了,他提把斧头去村长家门口发飙,吓得村长躲在家中不敢出门。俗话说,赤脚的怎么会怕穿鞋的呢?想想也是,那个时候,老吴父母年事已高,儿子还在读书,全靠他打猎卖给镇上的野味餐馆以添补家用。前些年,婺源禁止狩猎了,镇上的野味餐馆招牌也改成了姆妈私房菜。也就是说,老吴少了一条挣钱的门路。

“新安别无奇,只有千万山。”确实,走遍了徽州山水的人都有山屋老人类似的感受。从徽州脱胎而出的婺源,更是如此了。通天坞人,祖祖辈辈靠山吃山。山上木竹、竹笋、茶叶、木耳、蘑菇之外,中药材丰富得很,什么黄栀子、金樱子、金银花、半边莲,什么艾草、灵芝、白芨、益母草、仙鹤草、何首乌、七叶一枝花,什么半夏、钩藤、吴茱萸、黄精、蔓荆子、菟丝子,山中都有。这些植物,老吴还是比照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版的一本《江西草药》手绘图谱才对应上的。图谱都发黄了,不清晰,有的看着是模棱两可,还不敢确认。恨只恨自己大字认不了几个,识得的中草药更少。不然,也可像邻村的老江一样,靠在山中挖中草药就好过日子。

有时,舌尖不是为了品味,是用来尝生活之苦的。在老吴眼里,能够变成现钱的草木,都是好草木。父亲当年一场大病,让他借债无门,真的,穷怕了。偏偏,儿子同老吴一样倔强,在镇上与收山货的发生了争执,仗着年轻,打了一架,结果进了拘留所。从拘留所出来,免不了父母的一顿数落,他一负气,就去浙江打工了。

人呀,经不住时间和事的消磨。多年接触下来,发现老吴年纪大了,脾气反而小了。

阳光在墙角折下,形成一个锐角的阴影。老吴枯坐在门口的木椅上,头稍微偏一下,就进了阴影区,而身体依然暴露在阳光下。看上去,他的目光是忧郁的,一脸伤心欲绝的样子,嘴上像贴了封条似的,眼眶里还含着泪花。究竟老吴经历了什么,又在等待什么,邻居都心知肚明。只不过,不好去把话题挑起,生怕在他伤口上再撒把盐。一个礼拜,就七天呀,他的母亲误食毒菇中毒身亡,老伴和孙子还住在县中医院ICU病房。

与其说老吴是枯坐,不如说他蜷缩着更准确些。那房屋戗角,在阳光的折射下,像怪兽扑在他胸前。仿佛影子很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荷花婶瞥了老吴一眼,话到嘴边又憋住了。想想,老吴的儿子媳妇好说歹说,把他从殡仪馆劝回家两天了,仍不吃不喝的,万一再憋出个什么事来,这个家真的就散了。唉!她实在憋得难过,忍不住叹了一声气。

“太侥幸了,毒蘑菇也敢吃。这不,吃出祸了吧。”站在一旁说话的,是原村长的儿子扁嘴华。

老吴像没听见似的,连眼睛都没瞪一下,倒是莲花婶听不下去了。

“你傻呀,放什么狗屁!谁知道尿床还上床?”荷花婶白了他一眼,嘴巴不饶人,放下脸说,“你也就是那种洗脸不洗尘,光嘴讲别人的人,去去去,死一边去。”

锣鼓听声,听话听音。扁嘴华讨了个没趣,哼了一声,悻悻地走了。

如果不是听荷花婶一五一十地说起老吴家吃野生蘑菇中毒的事,我怀疑是坊间的谣言。那一天,老吴从山上采蘑菇回来,就去帮荷花婶家做酸枣糕了,他逃过了一劫。其实,通天坞隔壁的十亩段村去年春天就发生过吃野生蘑菇中毒事件,差点出了人命,老吴不可能不长记性。再说,误食了野生毒蘑菇身体会出现头晕、恶心、呕吐、流涎、腹痛、烦躁不安等症状,应及时送去医院呀。问题是,中毒事件不仅发生了,还没当一回事,只是自己用盐水肥皂水去催吐、导泻,拖延了。结果呢,一位丧生的老人已经送去了火葬场,还有两位躺在医院的ICU病房。看到荷花婶央求的目光,我愣了一下,嗓子直发紧。说什么呢,怎么去劝,怎么去安慰,都觉得不合适。

此时,应是老吴最需要人陪伴的时候吧。我没说话,端了一面小凳,只是默默地陪着他坐着。

一只狗呜呜地趴在老吴的脚底,抬头,望了望我和荷花婶,甩了甩尾巴,又伏下了。老吴呢,像被什么呛着了,连续咳了几声,眼泪都咳了出来。很明显,老吴的脸是僵着的,一咳就在光影区的明暗之间晃动,仿佛脸都咳变形了。缓过神来,我分不清楚他是在咳嗽,还是在抽噎。

蜷缩在椅子上的老吴,比面对的那棵棕榈树还孤独。

漫长的过程,莫过于这七天了。老吴心中的伤痛,可想而知。傍晚,老吴的“老人机”响了,儿子在电话里说,母亲和他儿子都转危为安了,生命体征已转向正常。如果不是政府和医院领导出面,及时请省里的专家会诊,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憋在心里的伤痛,终于决口了。老吴浑浊的老眼泪如雨下,嚎啕大哭起来。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的哭声,令人动容,我心中颤了一下,也禁不住跟着他流泪。

“我……我……我这是披蓑衣救火,引火烧身呐。好端端的母亲,转眼就变成了一把灰……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鸣。肠都悔青了,能把母亲悔回来吗?鬼惑着,是的,肯定是鬼惑着,我采的蘑菇与平常没有什么两样呀……”老吴边泣边说。

“嗯,怎么说呢,行船坐车都有三分险,何况蘑菇也是会变异的。古话一句,泗洲菩萨沾不得。以后,野生蘑菇千万不要去碰了。”我鼻子酸酸的,喝了一口茶说。

老吴剜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泗洲菩萨沾不沾得我不知道,灶司老爷我是每年春节都拜的。你呀你,还说我会不会有以后,我这是灯蛾扑火——找死。”

不过,我看他眉头还是紧锁着,没有一丝舒展的迹象,而额头的黑痣,好比一点凝墨,枯枯的,脱了一小块皮。

“咕咕,咕咕咕”。山斑鸠的叫声低沉,仿佛离老吴的屋前越来越远,最后消隐在水口的密林之中。

哭过之后,老吴仿佛猛然哭醒了似的,不管不顾,急匆匆地走到村口,他“嗷”地狂吼一声,开始向着黑夜奔跑,就像一部默片,一部随时被黑夜吞噬的默片。谁知,没跑几步,又停了下来。或许是体力不支,他跑跑,又停停。我生怕老吴想不开,只好亦步亦趋,尾随着他。

山风呼呼地吹,推着林涛涌动、扩散。内里,混合着溪声、竹声、松声,以及夜鸟与虫豸的叫声。这一夜,我参与了一片片叶子的飘落。只不过,那一片片叶子都落在老吴的身后。

不知过了多久,落叶,我,老吴,还有身后的村庄,都被黑夜吞没了。没有灯火,能够照亮回家的路的,只有天上的星光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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