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嘉嘉 刘颖琪
“意象是在一刹那间表现出来的理性和感性的集合体,意象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止一个思想,它是一团的。”导演常常会使用意象作为修辞手法来表达某种特定的审美情感。影片《第十一回》是陈建斌导演的第二部作品,讲述了戏剧团正在排练关于三十年前一起杀人案的话剧,而主人公马福礼正是三十年杀人案的当事人。影片中主人公一直想为自己“洗脱冤屈”,在对真相追问的同时,电影意象穿插在台上与台下、真相与谎言之间,多种复杂情感交融,黑色荒诞形成结构冲突,小人物细腻的表达都得以淋漓尽致地表现。
强烈影像风格的镜像画面给整部影片带来冲击、破碎的情感。拉康提到“镜子阶段的功能就是意象功能的一个特例。这个功能在于建立起机体与它的实在之间的关系,或者如人们所说的,建立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之间的关系。”换言之,镜中人的内心世界是难以琢磨的,胡昆汀和贾梅姨是话剧团中的导演和演员,他们和一众人共同编排三十年前杀人案改编的故事。在排练厅胡昆汀已有家庭,但又与贾梅姨互生情愫,他们之间多次对话戏,导演在虚实焦来回变换,强调了影片中反复提到的“AB面”。每个人物角色都存在A、B两种身份,人们可以理解为一个是被大众广为熟知的现实的存在,另一个是被流言堆积如山后的“真相”。摄影机运动的同时虚实变换,交织着人物之间正往不正当关系发展。随着剧情的递进,台上与台下的界限在逐渐模糊,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的设防分崩离析。人物之间的无奈、不堪和悲剧的性格特点刻画得深刻立体。
镜像世界的呈现,是带有审视自我的意味,现实世界的曲折磨难,常常会让角色内心深处的矛盾愈演愈烈,而镜子的意象出现如同角色在审视自身时对救赎自我产生怀疑。同时镜像还承担当着角色出现自我意识模糊的叙事功能。主人公马福礼一直活在别人的看法中,缺失了“主观自我”,没有一次为自己的内心去做选择。在与剧院争执案件“真相”无果后,站在二手电视彩电窗前。每个电视的色彩、型号、画幅各不相同,电视画面中的马福礼体型各异。马福礼在电视机前控诉剧团种种掩埋真相的事例,荒诞中又充满人生的无奈。众人看到多个电视里的马福礼都是形象各异的,也暗示对于三十年前的杀人案的事实真相每个人看到的和所知的都是不同的。特写镜头马福礼一拳砸向显示屏,紧接是数个拳头的镜头砸来,扑面而来的是马福礼的煎熬与挣扎。这隐含着马福礼面对现实中的窘境,自我意识开始模糊与分裂。而多个电视镜像如同一面镜子般,电视画面条条框框将主人公限制在画面空间,让角色意味深长的审视自我,试图找寻生活的答案,人物孤立无助、没有选择的形象孕育而生。导演这样截然不同的视听语言处理,让观众与演员迅速产生共情,感受角色的压抑,也达到了一种荒诞氛围。
镜像中的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类型的区分。马福礼的家庭是重组家庭,继女金多多未婚先孕,一家三口每个人都如履薄冰,气氛降至冰点。家中吃饭的场景,都选用中近景别,小景别的使用让画面压迫紧张,聚焦在人物之间难以逾越的隔阂。吃饭时每个人都沉默不语,陷入僵局,环绕的机位与环境中的镜像有所呼应,这里的镜像体现出生活中的琐碎和烦扰在一次又一次的重复中没有止境。而在话剧团化妆间,镜像空间里的人物胡昆汀和贾梅姨作为艺术家,因为他们的职业特征,所以他们在镜像中的活动流露出他们是对生活有着“艺术加工”的倾向,内心是向往戏剧世界的。镜像画面中的两类人是有着本质区别,一面体现出生活最原始的形态,另一面则突出艺术创作者对生活向往的态度。两类人的交织,便从单一走向繁复。导演这样的用意,将镜像作为意象的重要艺术表达发挥到极致,带出生活与戏剧的区别与联系。
大红布是排练厅的核心道具。话剧团排练三十年的杀人案,大红布作为道具,布前的演员是当年凶杀案的马福礼,布后是三十年前“搞破鞋”的赵凤霞和李建设。红布前后的格挡布局设计为观众建立了大量的想象空间,排练时挥舞着红布是流动的、唯美的,红布前是观众已知的表演,而红布后演员夸张热烈的肢体抽象表达、演员间肆意推拉,暧昧的氛围油然而生,画面极具强大视觉冲击力,用电影的方式带动观众情绪,用已知空间与未知空间的割裂,形成水到渠成的戏剧张力。
红色象征着激情欲望,也有“不伦”的意象,隐射三十年前的赵凤霞和李建设的情感是真实热烈的。真正“不伦”则是剧情的推进下,编排导演胡昆汀与扮演赵凤霞的演员贾梅姨也产生的禁忌的情感,形成对应。排练戏中的纠葛又延伸至戏外,互相混淆,构成了戏剧化的反讽。
“色彩是电影语言的一部分,我们使用色彩表达不同的情感和感受,就像运用光与影,象征生与死的冲突一样”斯托拉罗如是说,红色在视觉感官上富有强烈的戏剧性。大红布道具在起初排练舞台中是大卡车的代替,三十年前杀人案是因为马福礼的过失,赵凤霞和李建设两条鲜活的生命就此结束。用一种讽刺而悲壮的口吻,控诉了荒谬与怪诞的事实,铺陈出那段血红的往事。
电影角色名字的拆解是帮助理解人物,丰富角色的内在含义也是电影意象的一种表达形式。导演以大众熟悉的角度作为切口,剧中人物名字的设定基本上都是戏仿,而主人公马福礼的角色名字作为意象表达,也有着导演特殊的设计。影片中人物贾梅姨对应“梅姨”——梅丽尔·斯特里普,胡昆汀致敬昆汀·斯特里普,话剧团长致敬南斯拉夫导演库斯图里卡,保安苟野武效仿的是北野武。这些角色都被披上了传奇的色彩,但是每个角色各自都有着自己的爱恨与值得尊敬的地方。
主人公马福礼在影片中人物性格是憨厚老实、耿直的,在面对是否要阻止话剧团排戏时是缺少自我主观意识的,主人公的名字恰巧在暗示人物命运走向。福礼指的是祭祀时用到祭奠贡品,影射出主人公在影片中带有献祭的悲剧色彩。三十年前,马福礼因为刹车失灵而让他的老婆赵凤霞和李建设丧命,为了不让别人知道他被戴了“绿帽子”,自首认罪是他杀了“搞破鞋”的二人后在牢狱中虚度了十五年时间的一种献祭。继女金多多认为马福礼是杀人犯不肯妥协将未婚先孕的孩子打掉,马福礼为此弄到了一份自己的死亡证明,法律意义上马福礼不存在了,这也是一种献祭。而这些献祭很大程度上都是一种无用功,就像生活在不断跟马福礼开玩笑,不断将马福礼推向荒唐的窘境。献祭的福礼与角色的命运相互对应从而形成戏谑的意味,导演对于每个角色名字的设定都有着多层的深意,让人物的荒诞与悲剧色彩在名字这个意象中相互照映。
胡昆汀这个角色名字致敬电影导演昆汀·斯特里普。致敬名人名字为胡昆汀赋予了传奇色彩,但是这个人物并没有按照套路设定,反而是自大孤傲的。将三十年前尖锐的案件搬上大舞台,重演历史,满嘴都是对戏剧名家的敬畏与热爱。但是在高层领导、投资方等人要求更改剧本时又无底线的退让低头,话剧不断的推翻又重组与真相逐渐脱离,让马福礼在洗脱“冤屈”的路逐步扭曲与瓦解。胡昆汀对戏剧是充满热枕的,但是他又带着虚伪的面具,面对舞台没有坚定的艺术敬畏,丧失了对自我的态度,无法支撑脱下面具后的弱小与畏怯。导演利用艺术与思辨的关系暗指胡昆汀这个角色是印证了生活本身是荒诞的哲思。
贾梅姨戏仿的是美国影史上伟大的影后梅丽尔·斯特里普,无疑贾梅姨这个角色塑造上与美国影后是有相似的地方,是致敬的。在剧中贾梅姨是赵凤霞的话剧扮演者,年轻的女演员眼里纯粹的只有对角色揣摩的好奇。贾梅姨在影片中反复提问道“我到底该怎么演赵凤霞”,“戏中戏”的延伸展开,贾梅姨对赵凤霞这个角色在某一瞬间产生了角色联结共鸣,逐渐开始理解角色的行为动机,某种意义上贾梅姨开始为角色发声。贾梅姨从赵凤霞表姐口中获得三十年杀人案的“真相”,赵凤霞与李建设两个相爱的人,却被世人指指点点改写成话剧搬上舞台。揭开那块排练厅遮羞的大红布,真相近在咫尺,但人们还是只愿相信自己心中的真相。贾梅姨的执拗让话剧台上的戏注入灵魂,是影片中唯一心灵上获得自由找到本我的角色。然而,导演并没有让贾梅姨这个角色只有光鲜亮丽的一面,也让这个角色留有瑕疵。贾梅姨面对有才华的导演胡昆汀着迷,跌进了复杂的三角恋关系的漩涡,成为了一个不光彩的插足者。这样的设定,变相地体现了话剧改编的“偷情”与现实的禁忌恋形成讽刺对应,导演这样的设计让人物不再是单一的善或恶,而是多变复杂的,让观众在拆解名字后玩味,说明了影片的主题。
电影《第十一回》符号化的意象表达以电影的方式传递着荒诞外壳下小人物的浮沉,观众在看到剧中人物的无奈、可笑与悲哀的同时也开始自省,感受导演想表达的生活哲思。陈建斌作为新人导演,在这部影片中匠人般的细节表达是非常可贵的,值得人们加以研究和学习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