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本瀛
那一年的7月初,我们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一师三团三营的四五个连队约一千多人,从孙吴县奉命调到刚刚组建的抚远县六师六十八团(后改为前哨农场)。其中部分人员被分配到黑龙江众多支流之一的别拉洪河岸边新建立的十一连,这是一片长满了一丛丛原始白桦林和沙柳棵子的广袤荒原,它位于著名的三江平原东部。
我们当年就在这片人烟稀少的开荒点上陆续盖起了几十间茅草房,开始了一种艰苦卓绝的垦荒生活。由于当时生活条件十分艰苦,连队养了十几头猪,为的是在年节,或麦收、秋收等活计繁重之际,给全连人员改善伙食。
猪舍及饲养员住的地方,位于男女知青宿舍东头的位置,由两位天津女知青负责。就在当年12月,北大荒开始猫冬的季节里,一件怪事发生了。那是一个刮着六七级白毛风的冬日夜晚,猪舍里养的十二头猪一夜之间就莫名其妙地少了三头。消息传开,全连上下一片哗然。一个名叫傅德义的男知青提供了一个可靠的消息。他说事发的头天下午因闹肚子,夜里一连去了十几趟距猪舍不远的厕所。就在最后一次返回宿舍时,在一点稀疏的月光下,看见猪舍附近有四只个头像小毛驴子大小的家伙正眼冒凶光盯着他。最初他还误以为是老职工家养的狗呢,可定睛一看发现有点儿不对劲儿,从它们杀气腾腾的狰狞面孔上可以断定是北大荒荒原上凶残无比的野狼。它们中的三只狼分别叼着三头猪的耳朵或下巴,并不时用狼尾巴拍打着猪屁股,牵着猪朝不远处的沙柳棵子里紧跑,其中一条个头更大的灰毛狼专门负责断后兼警卫。
野狼一夜间掏走连队的三头肥猪令夏连长很是恼火和心疼。转天上午,他便让夜里负责营地巡逻的两个男知青每晚持半自动步枪,埋伏在猪舍附近,用守株待兔的办法,准备在野狼再出现时将它们开枪击毙。狼在所有动物中,以狡黠和智慧高超而闻名,狼的猎物技能和顽强不屈的坚韧性格更是了不得。在人和狼的初次较量中,狼绝对是更胜一筹。在人们持枪守候的21天中,始终没见野狼再来猪舍掏猪。无奈之下,夏连长只好撤回巡逻人员,从此生活一切如常。就在人们情绪开始松懈、警惕性一天天下降时,约一个月以后,又是一个大雪纷飞、气候寒冷的深夜,猪舍里的猪又少了两头。闻此,夏连长更是暴跳如雷。他在全连大会上说,如果这样下去的话,到不了明年麦收时,剩下的几头猪全得喂了狼,全连老小到那时就等着喝西北风吧……说完,这个中年汉子不禁长叹一声,脸上写满了无奈。
不久,我奉命开着拖拉机到连队附近的白桦林子去拉取暖用的干柴。车厢上除了坐着装车的六七个男女知青,还有一个本地小伙子。此人办事颇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鲁莽和愣劲儿,人们送其外号二愣子。当大家风风火火地装好车,想赶快离开这北风怒吼的白桦林子时,却怎么也找不着同来的二愣子。
忽然间,从一片挂着白霜的柳毛丛里跑出浑身是土的二愣子,他双手还紧紧抱着两个毛茸茸的小肉球儿。只见他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嚷道:“哥们儿,赶快上车呀,你可得快点儿开车哇!刚才,我趁你们大家伙儿装车的工夫,把早先发现的一个野狼窝给掏了,还真不赖,里面有两只刚出生没几天的狼崽子。我得让这阵子接二连三掏咱们连猪的狼群,也同样付出点儿血的代价。”他这么一说,大伙儿这才知道敢情二愣子是去掏了柳毛丛里的野狼窝,众人顿时神情一片惊愕。“哥们儿,姐们儿,你们看我有什么用呀!别傻愣着,还不赶快上车!如果再耽误点儿工夫,那野狼打食儿回来了,一瞧地窝子里自个儿生的狼崽子没了,准跟咱们玩儿命……”二愣子实话实说。大家一听,立马双眼都开始发直了,心脏紧张得像快跳出胸膛似的。
于是,人们开始手忙脚乱地赶紧往车厢上爬。身为司机的我也赶紧登上了拖拉机的驾驶室,一坐下便熟练地挂上挡,然后紧握方向盘用力脚踩油门,朝着连队一路狂奔。
拖拉机刚开回连队驻地,二愣子顾不上卸车,就抱着两只热乎乎的小狼崽一路小跑回到男知青宿舍。在房中歇病假的小刘见状,赶紧把自己平时放书的纸箱子腾出来,临时铺上些干草,然后把小狼崽放进去。我也麻利地给拖拉机放完水,收拾停当后回到了宿舍。两只小狼崽与小狗崽从外观上看无异,都是毛茸茸的小肉球儿,可能是出生没有几天,连眼睛都没有完全睁开呢,一个劲儿哼哼唧唧地叫唤。当时我们几个人都以为它们是太冷了,于是把两个小家伙往火炉子边上靠靠,可叫声依然不断。还是那个小刘一语道破天机:“我看八成是饿了,现在如果把狼崽子从母狼身边分开没有奶吃,那是必死无疑。”我一听此话,觉得颇有道理。然而,此事的始作俑者二愣子却不以为然地甩出这么一句话:“我就是要报复这可恶的狼群,谁让它把连里辛辛苦苦养的猪叼走快一半了。你们大家伙儿都知道我这人说话从来不会拐弯抹角,我就是想眼瞧着这两只狼崽子被饿死才解气呢……”大家都晓得,二愣子因为是典型的三毛子,常因不知深浅的人喊他这个带有歧视性的名字而打架,天长日久精神也受了点儿刺激,一般情况下,连里几乎没什么人和他较真。
北大荒的冬日白天一般比较短,转眼间天色就黑下来了。就在知青们干完活儿陆续回到宿舍时,连队四周的白桦林里便齐刷刷地传来此起彼伏的狼嗥声,而且一声比一声瘆人。闻听狼嗥声,女知青宿舍那边首先炸了锅,早已吓得哭声一片了。胆子稍大点儿的赶紧把大门和窗户用木头桩子顶好,然后大家互相搂在一起结结巴巴地说着一些壮胆的话。尽管这样,一个个仍然跟得了疟疾打摆子一样不停地哆嗦。男知青宿舍比女知青宿舍那边情况稍好一点儿,但整个房间里也是一片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慌乱情景。
我壮着胆儿,隔着窗户玻璃向外望去,只见连队周围的密林和柳毛丛里,有无数对小绿灯似的阴森森的眼睛在不停地晃动,恐怖极了。
这时整个男知青宿舍只有一个人例外,神情更是出奇的镇静,他就是去掏狼窝并抱回狼崽儿的二愣子。此时的他,不屑地瞥了瑟瑟发抖的同伴儿们两眼,有点儿鄙视地说:“你们还叫老爷们儿吗?不就几只狼吗,瞧把你们几个吓成这个熊样儿,看我的,一个人就收拾了它们……”说完,二愣子从宿舍里的枪架子上取下值夜班用的半自动步枪,熟练地将装满子弹的梭子安上,然后一脚踹开宿舍门,大步流星地向门外的旷野走去。三五分钟过后,几声清脆的枪声划破北大荒寂静的夜空,令人胆战心惊的狼嗥声一下子戛然而止。片刻过后,二愣子提着步枪神气十足地回到宿舍,一进屋就趾高气扬地对大家说:“你们大家伙儿都瞧见了吧,我只放了三五枪,就把这可恶的狼群给打跑了。我实话告诉你们,你人越熊呀,这狼就越欺负你……”此话一吐,感觉特爽的他早就抑制不住心中的兴奋,放声大笑。误以为狼群彻底离去的我们,纷纷走上前去夸了他几句,这让一向自负的二愣子顿时有点儿飘飘然了。
正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开始庆幸一切如常时,从不远处的老林子里又传来一声接一声的狼嗥。在此之前一直沉默不语的小刘大步走上前去,率先质问口气很大的二愣子:“我说,你这大英雄刚才不是还声称把狼群给打跑了吗?我可在这儿不错眼珠地一直看着手表呢,距你刚才开枪只隔不到半个小时,这个你怎么解释呢?”
二愣子顿时急得涨红了脸说:“那我就再出去打上几枪,把狼群再一次赶跑不就结了。”“你那样做,说白喽,是治标不治本,不会从本质上起作用,尽管你打一次枪平静了半个小时,可狼群依然会一直守在附近,与咱们周而复始地捉迷藏,可我们与狼群耗不起呀。如果它们天天夜里待在连队周围骚扰我们,你想想大家还怎么工作,哪里有安全感呢。”小刘中肯地分析着。众知青也你一言我一语的,对小刘的意见持肯定态度。二愣子这时多少也有点儿绷不住了,口气开始软下来,说:“那按照你说的意见,该咋办?”小刘说:“路嘛,只有一条,老话讲‘解铃还需系铃人’,只要你把你掏的这两只狼崽儿放到宿舍外面的柳毛丛里,狼群见到自己的崽子毫发无损,肯定携狼崽儿马上撤离,我们大家从此也就安全了。”“照你这么说,那狼群不就白吃咱们连五头猪了,我们还饶了它们不是……”二愣子急赤白脸地说。不知何时走进宿舍的夏连长此时接过话头:“小刘说得对,你赶紧把那两只狼崽子给我放了。不然的话,一旦狼崽子真的饿死,狼群会更加疯狂地报复我们,到那时咱们全连养的牲畜全得遭殃,快点儿!二愣子,赶快把狼崽子放到外面的老林子里去!”
二愣子见夏连长也发话了,只好不情愿地把炉子边上装着狼崽儿的纸箱子抱起来,然后慢腾腾地送到宿舍前方不远的一片柳毛丛里。令人惊奇的一幕出现了:二愣子刚扭身回屋,二十几只大小不等的狼不顾一切,近乎疯狂地一路狂奔过去。其中两只个头硕大的狼各自叼着狼崽儿,瞬间便与整个狼群消失在黑茫茫的夜幕之中。
自从我们归还那两只小狼崽之后,连队的牲畜再未受到狼群的祸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