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虫记

水黾

水黾：昆虫纲半翅目黾蝽科大黾蝽属水生昆虫，又名水马、水蜘蛛、水母鸡、水板凳、水蚊子、水蜢子、火叉子、水坦克等。

我是在门前小汪塘那儿发现它们的。

初夏时节的一个清晨，我带着小玻璃瓶去门前的小汪塘边捉蝌蚪。前一天傍晚天擦黑的时候，我跟妈妈去汪塘边抬水，发现了它们。多可爱的小家伙们啊，圆圆的大脑袋，细长的尾巴，全身上下黑乎乎的，没有一点杂色，就像我们课本上的小逗号一不小心跌进了水里，立刻就泡大了好多倍。我想把它们带回家去，听说青蛙、蛤蟆就是它们变成的，我想看它们怎么变。可妈妈不让我捉，说天快黑了，赶紧抬水回家，并警告我不许一个人来水边。我知道她是怕我掉进水里，如果凑巧没有人发现，那么她可能就没有了儿子。可是小蝌蚪圆圆的脑袋一直在我脑袋里晃来晃去，晃得我一夜没睡好觉。天一亮，我看妈妈扛着锄头下地了，也跟着溜下床来，拾起一个玻璃瓶，直奔小汪塘而去，我把妈妈的警告扔到了脑后。

汪塘前面有片草地，太阳刚刚从东边露出它的半个脑袋，每片草叶上就有了它的半边脸。有几只脑袋尖尖的青的、灰的蚂蚱在沾满露水的草丛里跳来跳去，跟它们一起跳跃舞蹈的还有几只拖着尾巴的小指头般大小的小青蛙，也是青的、灰的，它们起床了，小蝌蚪肯定也醒了。果然，在靠近岸边的地方，有一窝黑色的小可爱在快乐地游来游去。我把手伸进它们中间，轻轻往上一抬，明明好几只都在我手里，等我手掌离开水面却只剩下一只了。等到我好不容易捞上来第六条的时候，再也够不着它们了，这群小蝌蚪大约意识到了危险，四散而去，游向汪塘深处。我不甘心，蹲在塘边，我在等，等它们重新回到水边。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它们：光滑如镜的水面上，几只高腿细脚的褐色小虫子在走来走去。说它们在走其实有些不太恰当，我甚至看不到它们的脚在动，只见它们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有点像在水面滑行。起初我以为它们是大蚊子，可仔细观察了一下感觉不是，它们的个头比蚊子要大许多，虽然有蚊子一样细细长长的腿，但是却更挺直，身体也是直的，看上去有点像一节小竹枝，或者一根枯树枝，只是很细很细，肚子也没有蚊子那么大，更重要的是它没有蚊子那样张开的翅膀。我惊诧于这样的一只小虫子能在水面上行走自如，定定地在水边看了好久，并没有发现它们的脚有什么特别之处，甚至没有像鸭子那样宽宽的蹼，而且它们的脚并不是浸在水里，纯粹是站在水面上。我对它们产生了兴趣，想弄一只上来看看，无奈离我太远，它们仿佛知道我居心不良，只在水塘中间游弋，我只好把带它们回家的心思暂时折叠起来。在水塘边定定地看了它们好一会儿之后，我拎着那只装了六只小蝌蚪的玻璃瓶回家了。

发现它们会飞是在后来。那以后的日子，我天天都去水边看它们，看它们在水面上滑来滑去，像个冰坛高手。终于到了水暖和得可以下去的那一天了，我和几个小伙伴密谋捉它几只上来，好好看看它到底怎么就有那样的本事，可以在水面上行走。当几个脱得赤条条的小子下到水里之后，才发现这种小虫子比想象中敏捷得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不要说捉，就连靠近它都很难。我后来在一份资料上看到，这些家伙的反应极其灵敏，运动速度又极快，一秒钟可以在水面滑出超过身体一百倍的距离，是名副其实的水上运动健将。不知道金庸武侠小说里的那个铁掌帮帮主“铁掌水上漂”裘千仞的轻功是不是跟它学的，反正我感觉它的轻功棒极了，可以做任何一个想学这门武功的人的师傅。经过几次失败之后，我们明白这样空手逮它实在是痴心妄想，得想个法儿。好在水塘不大、不深，我们回家后取来面盆，一字儿排开，从汪塘的东面下水，把它们往西面赶，西面是一片开阔地，其他几面都是芦苇。等到它们终于无路可走的时候，一起用盆把水往岸上戽，希望用这个办法让它们束手就擒。但我们的如意算盘还是打错了，就在我们很有把握捉住它们的当儿，它们居然从水面上跃起来，从我们头顶飞过，落在我们身后。好在我们还是有收获，终于有几只被我们戽到了岸上，可还没等我们爬上岸来，它们一连几跳又跃入了水中。有一次，我们终于捉住一只，才发现它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四条大长腿因为过于纤细，落到我们手中的时候还断了一条。我们最终也没有弄明白它为什么能有那样的本事。

我们都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问过大人，大人告诉我们它叫“卖盐的”，至于怎么会叫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没有人能说得清，大人们说，他们也不知道，老辈人就是这么说的。

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弄不清那样纤细柔弱的小生命怎么就有这么奇怪的一个名字，莫非它们也会做生意？如果它们真卖盐，那么它们把盐卖给谁？它们把盐又藏在哪儿呢？

直到有一天，跟一位也对昆虫特别感兴趣的朋友聊小时候玩过的虫子，说到这种昆虫，朋友叫它“卖油郎”或者“打酱油的”，我感觉跟我老家人叫它“卖盐的”有几分相像，便问他为什么这样叫它，朋友说它的身上有一种类似于酱油的馊味，你要是用手拿它，这种气味就会沾在手上。哦，原来如此。这样一说，我觉得它在我老家叫作“卖盐的”好像也找到出处了，酱油和盐一样都有咸味，可能是我老家给它起这个名字的那个人觉得它身上的这种气味和卖盐人身上的气味差不多，才这样叫它的。之所以现在好多人都说不清楚它这名字的来历，是因为他们没有机会和它零距离接触，手上沾不到它身体的气味。虽然我曾经有过这个机会，可是由于当时正在玩水，可能这点气味立刻就被水冲洗掉了，所以虽然那么近地接近真相却还是错过了，想想都有点遗憾。

后来，我在中央电视台的“科技之光”节目里，得知被我老家人叫作“卖盐的”的这种昆虫原来学名是“水黾”或者“池黾”，它还有个比较形象的名字叫“水马”。也有人叫它“水板凳”或者“水母鸡”，这些名字也很形象。

它并不是没有翅膀，只是平时叠在背上，不遇到危险不轻易张开。它也不是只有四条腿，我们看到的那四条纤细的大长腿是它的中后足，末端有大量微观疏水结构，可以借助水面的张力，把自己的身体撑在水面上，并能快速灵敏地移动，像个身有绝顶轻功的武林高手，在水面上如履平地。它的另外两条腿之所以常常被人忽略，是因为它们本身就比中后足要短小许多，平时又喜欢折叠在头前，只有在捕猎或者求偶时才伸展开来。

水蜘蛛

水蜘蛛：蛛形纲蜘蛛目水蛛科水蛛属节肢动物，又名银蜘蛛。

我喜欢的作家汪曾祺先生是里下河地区高邮人，他的老家离我的老家泗阳很近，直线距离也就一百多公里，算是我老乡。高邮和泗阳许多的风俗习惯都相同，包括对一些动物的称呼，比如都把黄颡鱼叫昂嗤鱼或者昂刺鱼，把苍鹭叫作青桩等。

但对水黾的称呼却不同，我们叫“卖盐的”，高邮人叫“水蜘蛛”，汪老在他的名篇《受戒》里就提到过这种动物：“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

有人考证过，汪老说的水蜘蛛就是水黾。

把水黾叫水蜘蛛，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起码它和蜘蛛在外形上是有相似之处的，都有长长的腿，又在水面上生活，乍看上去，真像是一只蜘蛛趴在水面上。但你要是仔细看，又会发现，它和我们平常见到的真正的蜘蛛还是有明显区别的：首先蜘蛛的身体明显地分成了头胸部和腹部两部分，头胸部和腹部相接的腰很细，有个圆溜溜的大肚子；而水黾的身体是直直的一条，看不出腰来，像根小树枝。其次是腿的数量，水黾有六条腿，两条小短腿折叠在头前，四条大长腿撑在水面上；蜘蛛的腿则要多一些，有八条，而且都落地。

我今天写的水蜘蛛并不是汪老说的那种模样有点像蜘蛛的水黾，而是真正的蜘蛛，一种生活在水里的蜘蛛。

你不得不承认，蜘蛛这家伙还是蛮有本事的，天上地下都有它的地盘。最常见的是在空中织大网的那种，它自己蹲在网的中央或者躲在网的外面一个阴暗的角落，靠一根连接在网上的蛛丝来感知网上的动静；还有一种把网织在低处，平铺在地面或者植物的身上。虽然网的位置不同，但目的都只有一个—捕捉猎物。有个谜语：小小诸葛亮，独坐中军帐，摆成八卦阵，专抓飞来将—说的就是它，它织的这张网是一张猎网，我很怀疑成语“天罗地网”是不是也跟它有关，我猜可能是古人看到它这样捕猎才想出了这个成语。

现在，蜘蛛又把它的势力范围扩大到了水里，真是世界之大，没有它去不了的地方。

高邮人把水黾叫作水蜘蛛，不知道水黾会不会有意见，但要是水蜘蛛有思想的话，我猜它八成是不会很开心的，它可能会觉得这样未免太小看了自己：你水黾算个什么东西？不就是会在水面上滑来滑去地跑跑马吗？这个技能我也会，没什么了不起！但是我会的你就不一定会了，你能在水底下盖房子吗？能在水底下生活吗？这些你都不会，凭什么要叫了我的名字？坏了我的名声！

大凡学过点生物知识的人都知道，动物的呼吸方式一共有四种：一种是皮膜呼吸，如水蛭、蚯蚓等；一种是气管呼吸，如昆虫等；第三种是鳃呼吸，如大多数的软体动物、甲壳动物和鱼类等；第四种是肺呼吸，如两栖纲、爬行纲、鸟纲和哺乳纲动物等。

这是它们的生活环境不同造成的，用鳃呼吸的动物能把氧气从水里解析出来，而用肺呼吸的动物则能把氧气从空气中解析出来，要是换了位置，把水生的动物放到陆地上，或者把陆生的动物放进水里，时间短还好说，时间一长就会有生命危险，不是被憋死就是被淹死。

我们小时候不知道这些，误以为昆虫的呼吸器官也和我们人类一样，是长在头面部的，我和恒超、恒杨还有我二哥陈坠子曾经做过试验，把蚂蚱的头按在水里，看它能撑多久，实验的结果让我们很惊讶，我们惊奇地发现，蚂蚱居然淹不死，这可太神奇了。我们不知道它的“鼻子”其实是长在腹部的，只要把它的腹部浸在水里，用不了多久，它就会一命呜呼。

水蜘蛛虽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昆虫，但它也和昆虫一样用气管呼吸，虽然生活在水里，骨子里却还是和陆生动物一样的，它的呼吸器官分布在腹部各处。一般来说，陆生的昆虫在水里待不了多长时间，长时间不换气它们会被憋死，水蜘蛛却是特例，它甚至可以在水里待上一整天，不露头都没事呢，这可不是一般的陆生昆虫能够做到的。要知道，它并不是像我们小时候用蚂蚱做实验那样只把头埋进水里，而是全身都浸泡在水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水蜘蛛到底有什么过人的本领？其实只要你稍微用点心就会发现，身在水下的水蜘蛛浑身上下白亮亮的，像是镀了一层银，怪不得它还有个名字叫作银蜘蛛。这个名字的由来在岸上看不出来，一到水里就很明显了。

它的这一身白亮亮的好像银甲一样的东西其实是空气，是一层空气的壳。蜘蛛的腹部和肢体上布满了浓密纤细的防水绒毛，当它们从水面潜入水底的时候，这些浓密的细毛就裹挟着大量空气随之一起进入水底，这些空气进入水中以后就变成了细密的水泡，附着在蜘蛛身体的周围，像是给蜘蛛的身体裹上了一层空气罩，由于光线在水中发生折射，这些水泡就变得白亮亮的，看上去就像是在蜘蛛身体的外面镀上了一层亮晶晶的银。

所以，不要说水蜘蛛，就连普通的蜘蛛也能轻松地在水里待上几分钟甚至十几分钟而毫无压力，这些气泡里储藏的空气足够它在水里待上一段时间。但气泡并不是很大，所储存的空气很有限，不够它一小时甚至半小时用的，更不用说在水里待上一天都安然无恙了。

这就是水蜘蛛的过人之处了，它不同于其他蜘蛛的特性就在这里显现了出来。它也织网，但它织网并不是为了捕猎，而是为了安家，说得更加直白些，就是为了储存空气。

我们都听过一句俗话：竹篮打水一场空。蛛网的眼比竹篮的缝隙更大，空气比水的密度更小，竹篮都盛不住水了，蛛网又怎么储存得了空气？这话听着有点玄乎，但事实就是如此。

如果是在陆上，蛛网确实留不住空气，但到了水里，这一切就变成了可能。

水蜘蛛先是潜到水底，寻找适合安家的处所，地点选好后，就开始在水生植物或者水下的石头间吐丝结网。网结好以后，水蜘蛛就会重新回到水面，利用腹部的绒毛把空气搬运进水底并设法装进网袋中，由于蛛网本身黏附性大，加上网眼又比较细密，本来在陆上不容易抓住的空气到了水里变成气泡就很容易地挂在了网壁，乖乖地成了蛛网的囚徒。等到水蜘蛛上上下下几次之后，网袋里的气泡越来越多，终于成了一群，而此时，原本开展的蛛网也因气泡的加入而改变了形状，变成了钟罩形，像是一个袋子，又像是一个小型沉箱。

这个储满空气的网袋的神奇之处在于，它不但可以储氧，还可以制氧—能不断地从气泡周围的水中吸取氧气，科学家们把这个装置称为水蜘蛛的“物理肺”。

无脊椎动物专家罗杰·塞穆尔教授和斯蒂凡·赫兹博士曾经做过一个实验，他们从德国的艾德河中采集了水蜘蛛，在实验室里模拟了水蜘蛛的生存环境—一个杂草丛生的死水池塘。通过观察和仪器的测试，科学家们发现了一种气体交换机制，这种机制与一些动物在水中用鳃呼吸的机制类似。塞穆尔教授解释说，当蜘蛛从气泡中消耗氧气时，气泡中的氧气浓度降低。当气泡中氧气含量低于水中的溶解氧含量时，气泡就会从水中吸取氧气。蜘蛛产生的二氧化碳当然也会排出并溶解于水中，永远不会在气泡中积聚。与其他通过鳃部进行氧气和二氧化碳交换的动物不同的是，水蜘蛛不得不解决空气中的其他气体问题。塞穆尔教授继续解释说，当你从一个密闭气泡中的气体混合物中吸取一种气体时，其余气体的浓度肯定会升高。由于氧气从气泡中被吸取，而二氧化碳又没有积聚，这就必然导致气泡中的氮气浓度升高。随着氮气被排出气泡，气泡就会破灭，但这个过程是缓慢的。根据科学家的实验结果，这一过程持续时间大约为一天。塞穆尔教授表示，在非常酷热的天气里，虽然新陈代谢比通常要快，但如果水中氧气充足，蜘蛛可以一直待在水中。这就意味着蜘蛛不需要频繁返回水面，也大大降低了被水面捕食者攻击的风险。

有了充足的氧气，水蜘蛛在水下的生活就变得很容易了。于是，在水里蜕皮、成长、谈恋爱、成亲、生育后代，一切都成了可能。

对于水蜘蛛来说，这个储满空气的网袋就是它最重要的东西，是它赖以生存的基础，没有了它，一切都将成为泡影，所以，水蜘蛛对这个家格外重视，除了时常补充空气之外，还特别留意周围的动静，一旦发现有什么危险的苗头，就会拖着网袋搬家，直到找到安全的地点为止。

也有人把水蜘蛛水下的家称为它的“潜水艇”，也很形象、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