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出格尔底寺,桑吉驾车拉着我,沿着来时的路,重新回到郎木寺镇上。
在郎木寺,无论四川的格尔底寺,还是甘肃的赛赤寺,都居于海拔比较高的山间平地,它们是附近藏族同胞的精神海拔和信仰高度,他们抬头便能望见格尔底寺的银顶和赛赤寺的金顶,世上所有的阳光,来自四面八方,这一刹那,仿佛都凝聚在了这些银顶和金顶之上。他们虔诚地闭紧双眼,纯净的泪水如果核砰然坠落,不由自主地双手合十,举过头顶,仰望蓝天,念念有词,五体投地,匍匐前行……
在郎木寺,穿绛红色袈裟的喇嘛,似乎比穿民族服饰或普通装束的藏族同胞多。喇嘛当然也是藏族同胞,他们中从老年、中年到青年,甚至少年和儿童都有,从他们的脸上,你可以看见沧桑、淡定、成熟、平和、稚嫩等各种各样的神情,许多这样的神情以时间为顺序,连缀在一起,就是一个喇嘛在寺庙的一生。在这儿,没有一家藏族同胞会排斥和拒绝将自己家的孩子送往寺庙当喇嘛,相反,成为一个喇嘛是一件令他的家庭倍感荣耀的事情。而他也将走出家门,沿着那条不断上升的路,一步一步地,走进寺庙,守着一盏属于自己的酥油灯,以自己的声音诵经礼佛。我是一个凡夫俗子,来自滚滚红尘,对于寺庙和酥油灯下的日常生活,我都是匆匆过客,譬如说此刻,我在瞻佛过后,除了若有若无的脚印,被一阵风吹得无影无踪的呼吸,啥都没留下,我依然要从佛的莲台边,沿着那条不断向下的路,一步一步地,回到我的尘世。
二
已是午后两点多钟了,寒冬正月的郎木寺游客稀少,曾经热闹的街道上来往着几个人,他们孤独的影子像短短的时针印在青石板上,衬得街道愈加空空荡荡。上午我来时飘起了雪,起初雪不大,纷纷扬扬的,中间停了一阵子,等到我和桑吉从郎木大峡谷往回走时,雪又下了,上来就是猛烈的鹅毛大雪,迎面封住了眼睛,迷茫了道路。这样下下停停,仿佛有规律似的,其实没啥规律,下不下,停不停,都掌握在老天爷的手中,他翻手便下,覆手就停,全凭自己的心情,根本不用看谁的脸色,就是这么简单。至中午,老天爷玩够了这套把戏,换了种表情,阴沉渐渐地漂白了,甚至绽开了一角角浅蓝,出太阳了,尽管太阳的体力正在恢复中,阳光有些有气无力,你大胆地与它对视着,它却刺痛不了你,但已足以叫包括我在内的人们欢欣鼓舞了。
藏歌执着地从青石板下的土地长出,像浓重的炊烟,源源不断地涌上天空,化作一朵一朵的云彩,又像骑着一匹骏马,仅仅是一眨眼,就将不长的街道跑了个来回,“嗒嗒”的马蹄声回旋在我的头顶之上。藏歌当然是嘹亮的。世上真正嘹亮的歌声并不多,如果哭声也算一种歌声的话,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就是这样的歌声。你想想看,在静静的产房,在场的人能够听见彼此的心跳,婴儿没等睁开眼,就拼了力气喊出了自己一生中的第一声哭,这声音沾着血迹,甚至挂着某些黏稠的汁液,仿佛在向这个世界宣告:我来了!而真正的藏歌像这样的哭声一样,也是自胸腔里带了血渍,从充血的嗓子冲决而出。在电影《塔洛》中,独身一人的牧羊人塔洛,遇见了理发店女店主杨措,面对一场看似突如其来的爱情,塔洛在歌舞厅封闭的包间里,唱出了自己唯一会唱的一首拉伊。这首拉伊是他在荒无人烟的山里放羊时经常唱的,连绵起伏的群山不同于狭小暧昧的包间,在山里他无论坐着、躺着抑或站着,想唱就唱,开口便唱,他在云彩似的羊群中间唱,淘气的羊们一齐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心想自己的主人昨天还好端端的,今天咋犯癔症了?吼来吼去的,叫它们听了难受。只有远方的雪山,和住在山巅的神懂他。他的歌声从他矮小结实的身体里迸发和奔突出来,撞到崖壁上,一连串回声,像滚雪球越来越大,抱着风一溜烟攀上了雪山。神听见了他粗粝而低沉的歌声,他自孤独中央生长的孤独,他沸腾的热血和近乎原始的心跳,像万千青稞长长的芒刺,刺疼了纯洁的神。山被施了咒语动弹不得,云刹不住自己流浪的脚步,草一年又一年地青了黄了又青,拉伊冲泻出一个又一个天生五音不全的嗓子……
我的脑海中盘旋着塔洛的拉伊,它像从平坦的河谷上升起,攀上了高山之巅,久久地伫立不动,头顶大朵大朵的云彩随心所欲地拼搭着积木,眼前大风驾驭着一万匹白马呼呼跑过,终于借助电波似的起伏跌宕的花腔,重新回到了河谷之上。我所在的这片地域,有一种地方戏叫柳琴戏,戏中女角为了表达自己欢快的心情,也有类似戏剧化的花腔唱法,俗称“打花舌”。即使藏歌在歌唱忧伤如水的爱情,你也听不出悲哀,在它静静流淌的水面之下,惊心动魄地奔涌的仍然是轻松与明快。当我们的生存极限只是藏族同胞的生存底线时,我们或许才能渐渐地理解,他们在如此高的海拔之上,面对最寒冷的气候,努力呼吸着最稀薄的空气,没有比高原更高的健康乐观的心态是活不下来的。我们踏上高原,由此开始,每一条道路都通往藏歌的天堂和海洋,你路上遇见的每一个藏族同胞都会以热烈的歌喉和奔放的舞步,为你搭起一座云上客栈。
这些有的是我曾经听到的,更多的是来自我的想象。事实上,当我和桑吉下车走向郎木寺那条两旁商铺林立的街道,就听见了随风飘来的藏歌。这歌声飘自左边的某间商铺,它不像我费尽心思地描述的那样,它属于那种经过“包装”用于表演的声音,失去了原汁原味的天籁之声,添加了学院的改良和训练,加以电子合成器意乱神迷的伴奏,使它距离高原、雪山、湖泊等自然的存在越来越远,而离舞台、光碟、音像店等人工的操作越来越近。我想起我们五年前初到日喀则的那个夜晚,对方设宴欢迎我们,青稞酒酣之际,对方领着一对身着藏民族盛装的男女,介绍是地区歌舞团的演员来向我们祝酒,他们俩一开口就镇住了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此前我们很多人仅听过《青藏高原》《天路》等流行歌曲,而从未身临其境地听过藏族同胞演唱的真正的藏歌。因此,当他们俩高亢洪亮的歌声冲破胸腔,喷出喉咙,撞击向屋顶,就要将屋顶掀去时,我们的确大都受到了感染,纷纷端起斟满青稞酒的杯子,仰脖一饮而尽。我不得不承认,他们俩的配合是如此默契,他们的嗓音同样尖厉而响亮,仿佛浑然天成地交织在一起,这是他们俩日常训练和无数次在现在这种场合磨合的结果。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我看见了他们俩落落大方之下残存的局促与羞涩,听到了他们俩冲口而出的歌声中掩饰不住的惯性与流丽。不知为什么,我老是觉得我们是一群不称职的听众,而他们俩走下舞台来到我们中间,他们的歌声,他们的表情,他们的动作,甚至他们在日常生活中从未穿过的盛装,都具有了表演的性质,所有这一切,只不过代表热情好客的主人,烘托和渲染着现场的氛围,劝我们多饮几杯青稞酒而已。我只是可惜那两副歌喉,我想,如果他们俩不是如此衣着光鲜地出现在这儿,而是穿着日常最普通的藏装,手中捏着一条乌尔朵,在高原上驱赶着自己的牛羊,想唱了张口就唱出来,那是一个多么迷人而充满诱惑的场景啊……
三
桑吉领着我走进丽莎餐厅,凑巧的是,那家飘出藏歌的音像店,就在餐厅的隔壁。餐厅的玻璃推拉门和两边的橱窗上,信手涂着红色的英文,张贴着各色各样奇思妙想的贴纸,餐厅内是那种路边小吃店的格局,装修简单,桌椅吧台普通,但叫初来者眼花缭乱的是四面墙上贴着的各国纸币,来自世界各地游客的留言条,上面写着不同的祈福语和各自的感受,钉在墙间的签字T 恤衫,还有照片、名片、手帕等你想得到或想不到的物件,头顶上悬挂着五颜六色的户外联盟的队旗,一把藏刀收敛了自己汹涌的锋芒,隐藏在装饰精美的刀鞘中,斜挂在墙柱上。所有这些,各归各位,看上去随意、花哨,甚至有些凌乱,互相之间也不搭,却体现了这间餐厅的包容。是的,包容,下面我还要写到它。
餐厅中央,立着一座铸铁大火炉,锃亮的白铁烟囱矗立,炉火烧得正旺,炉身被烧红了,像是喝醉了酒,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热量。三把烧水壶静静地坐在火炉上,它们周身都被煤烟熏黑了,有一把壶嘴吐着丝丝袅袅的水雾,现在它们是安静的,用不了多久,它们都会咕嘟咕嘟地沸腾自己,湿润的水雾迷蒙一片。桑吉和我,各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炉子的两头,餐厅的女主人丽莎也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我的斜对过。今天丽莎穿着花袄黑裤,头戴黑色花头巾,周正的脸庞红润如山里红。来之前我听熟悉丽莎的朋友介绍过她,她是附近临潭县的回族同胞,没读过啥书,十八岁嫁到郎木寺,二十多年前与同为回族人的丈夫在镇上开了间小饭馆,主营包子、饺子和酿皮等,来光顾的几乎全是郎木寺人。三年后,慕名来到郎木寺的外国游客逐渐增多,美国游客教会了丽莎做汉堡和炸薯条,欧洲游客教会了她做苹果派、意大利面等,就这样,来一个外国游客教会她做一道西餐,小饭馆的西餐种类越来越丰富,来自各国的游客都能在这儿找到自己舌尖上的美味,从胃口出发,这弥合了他们在异国他乡的缺憾,使他们得到了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认同。小饭馆也更名为“丽莎餐厅”这一听上去有些洋气的名字(其实丽莎姓吴,名丽莎),漂洋过海摇身进入国外的一些旅游指南之中,成为各国游客来郎木寺就餐的首选和必选餐厅。丽莎自嫁到郎木寺便几乎没出过小镇,也没吃过地道的西餐,但她是一个聪明有心的女子,外国游客来到郎木寺,想吃家乡的饭食了,在丽莎的小饭馆自己动手做,丽莎在旁边悄悄地学会了,这不是啥偷学手艺,而是凭着自己的专心和细致,光明正大地学会的。她还在与外国游客打交道中,学会了许多英语、法语、德语等外语的基本用语,能够与各国游客直接对话交流。作为一名虔诚的穆斯林,三年前她和同为穆斯林的丈夫跨出国门,实现了赴麦加朝觐的夙愿。
我和桑吉一人要了一杯酥油茶,丽莎起身去给我们倒。我又环视了一圈四周,对桑吉说,这儿挺有小资情调的。桑吉说,情调个毛,就他们家那个菜,你是没吃过……眼看丽莎一手捏着一纸杯酥油茶回来了,我赶紧截断了桑吉的话。我此前与桑吉通过多次电话,却是第一次见面,这次跟随着他一路走来,基本是我问他答,作为郎木寺附近土生土长的藏族同胞,他有自己执着坚定不可动摇的宗教信仰,也对藏民族文化习俗熟稔于心,如数家珍。但在一些问题上,他却对我保持着警惕和戒备,这当然与我的汉族身份和他对我的不了解有关,我们的交谈有时会因此而中断,每逢此时我总岔开正在进行的话题,另寻一个话题进行下去。事实证明,这是一个明智之举,如果我咬住某个话题不放,打破砂锅问到底,只会叫桑吉为难、难堪甚至厌恶,让我们自初次见面开始的交往变得困难重重,戛然而止。而作为一名“80 后”,桑吉至少比我小了十几岁,这让我们在看待事情的角度和立场等方面,都有诸多分歧,当我说出自己的认识和见解时,他有时不置可否,猛不丁地来一句“你以为呢”,实际上是肯定了我,却是以反诘的语气,包含了玩世不恭的意味在里面。譬如说此刻,他的玩世不恭再次占了上风,我清楚接下来他会彻底否定这儿的菜,毫不留情地大加挞伐,我相信他会是这样的,于是我从喉咙中探出一柄利剪,及时剪断了他的话头。
丽莎重新落座,桑吉和我一人捧一杯酥油茶,埋头小口地啜着。我问起丽莎对过去郎木寺的印象,这勾起了她怀旧的兴致,她打开了话匣子。她有些兴奋又有些向往地说:我很喜欢那时的郎木寺,漂亮得很呐。我们家的房子是空心砖垒的,很小的样子,像帐篷一样,房子后面遍地盛开着格桑花,白龙江就在房子旁边一刻不停地流淌着,水力转经筒,藏族同胞叫“曲克尔”,隔上几米就有一座,它们高一米左右,是用木头做的;一座绳索搭的软桥,人走在上头摇摇晃晃的。对了,还有两座水磨坊,藏族同胞叫“曲达阔”的那种,在我们的房子后面,那些藏族同胞都背着青稞来磨成粉,做糌粑。那时白龙江水清着呐,河里的水能吃,一眼看得见成群的鱼,伸手就能抓到。我很怀念那个年代,我是一个小姑娘,到山上连根拔下来格桑花,扎成把,一把五块钱,卖给中外游客,它们能存活一个月。格桑花你见过吗?郎木寺的格桑花不止一种,有多种,有黄色的、紫色的、红色的、白色的,它们一年开三次花,六月初至八月底开得最多、最旺盛,到处都是。丽莎完全沉浸在了回忆当中,白龙江水昼夜潺湲流淌不息,带动着水力转经筒和水磨不知疲倦地追撵着液态的时间—水流,格桑花这儿一簇,那儿一簇,连成了片,缤纷如星辰,将自己高高举过头顶,成为湛蓝天幕下最美的眼睛……
桑吉插话道,格萨尔王你知道吧,说到格桑花,我们藏族有个传说,战士格萨尔王骑马走过的地方,马蹄印处都会长出格桑花。格萨尔王是世界上最长的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中的主人公。因为《格萨尔王》长,一般人看不完,桑吉说,藏族还有句谚语,如果你想虚度光阴,你就去看《格萨尔王》。他解释道,这其实是说过去藏族同胞不注重教育。在作家次仁罗布家,闲聊中我曾听他说过,根据藏族传统,“神授”是成为《格萨尔王》说唱艺人的方式。在藏区,类似奇异而真实的事情时有发生,譬如一个一字不识的牧羊少年,白天追随着他的羊群,在自家牧场里放牧,天黑了将羊群赶回圈中,生活像这样日复一日地被惯性推动着向前。突然有一天,他躺在荒凉静谧的山间睡着了,睡着睡着做了一个梦,梦中一位天神骑着一匹白马,从天降临,来到他身边,对他说,我是格萨尔王的大将,你被我们选中了,你要珍惜自己的好嗓子,在世间说唱传播格萨尔王的功绩。醒来后,他便能用语言说唱《格萨尔王》,甚至说唱上几天几夜也不会觉得累。这样的过程,就是《格萨尔王》说唱艺术传承中的“神授”,它超越了自然和人为的力量,仿佛在冥冥中,借助藏民族的宗教信仰,与藏民族崇仰的神灵声气互通,神灵附在他身上,来到现实人间,通过他的嘴巴来说唱这个神灵或其他神灵的功绩,他在凡人和神灵之间搭起了一座桥,他也因此获得了说唱英雄史诗的非凡能力。在一定程度上,我们也可以说,他是神灵在世间选定的代言人。同样因此,《格萨尔王》通过说唱艺人的嘴巴和广大藏族信众的耳朵,在草原上传唱至今,成为活着的英雄史诗。
我没有缘分和福气在现场凝神聆听艺人说唱《格萨尔王》,但我想象这一定是一段令我一生难忘的经历。在甜茶馆里,不,应该是在广袤的羌塘草原上,只有羌塘草原宽广的胸怀,才足够格萨尔王的坐骑天马江噶佩布尽兴驰骋,才能配得上旷世英雄格萨尔王的故事。大家围成一圈,艺人站在中央,他通神的灵性又一次如格桑花灿然绽放了,格萨尔王被他从雪山之巅迎请了下来,像雄鹰君临草原。头顶的天蓝如羊卓雍错的水,没有一丝皱纹似的涟漪,调皮的云彩都不知躲到哪儿捉迷藏去了,温暖的阳光像佛祖盛大浩荡的慈悲,一刹那撒遍了整个羌塘草原。他的双眼像两泓山泉,深邃清澈,此刻贮满了慈悲的汁液,有金色的光芒在上头跳跃和舞蹈,他那双眼睛像被突然拨亮的灯捻,愈加明亮了,所有与他对视的眼睛都被刺得睁不开,他浑身发抖,激动不已,格萨尔王纵马驰骋在他的脑海中,他清晰地听见了牦牛号角的召唤,愈来愈近的“嗒嗒”马蹄声,他控制不住自己,他要讲述,他要吟诵,他要歌唱,刚这样想,他就情不自禁地开口了。大家追随着他的歌声,就像追随着格萨尔王到处征战降魔,他们深深地陶醉了,站累了,就一齐盘腿坐在草地上,仰头注视着他,只有他,一个人站着,手舞足蹈,说唱不停,似乎他只会保持这样一种状态。大家陪着他,忘记了牛羊,忘记了吃喝,不知不觉地,三天三夜过去了……我仅在荧屏上看见过一个年轻人说唱《格萨尔王》,那个房间好像是录音间,年轻人披挂着格萨尔王的装束,走上为他一个人而设的舞台,坐定了,就像内地茶馆曾经有的说书人,只差一块醒木。在他的面前,立着一架漆黑的摄像机,它将忠实地记录下他的一言一行。他开口说唱了,唱腔像江河水在流淌,中间没有停顿,也没有阻隔,顺畅地一流到底。平心而论,他有一副好嗓子,浑厚嘹亮,他也熟稔自己说唱的内容,他自小便崇拜格萨尔王,他和他的故事已经挺立成他的脑干,任谁也抽不去。但在这狭小封闭的空间,没了那些草原上站着或盘腿坐着的听众,他只能说唱给自己听,说唱给那架冰冷生硬的摄像机听,这白白浪费了他的一副好嗓子,表演也让一切变得形迹可疑,虚假夸张……
丽莎继续说下去,她说那时外国游客真多呐,他们在郎木大峡谷搭起帐篷露营,白天闲逛到了镇上,肚子饿了,推开她的小饭馆找吃的,就教会了她做西餐。白龙江水在她和邻居们的房前屋后哗哗流淌,这条发源于大峡谷的小河是那么清亮,仿佛流经她们的心田,她们的生活离不开它,她们每天来到它身边照着它梳妆打扮,浣洗衣裳,淘米洗菜,烧开饮用,她们没有饮水安全的概念,水一直是流动的,昨日的水已经不是今天的水,此刻的水也不是彼时的水,水在不停流动中净化了自己,保持了新鲜和纯净。附近的藏族同胞也来一趟趟地背起它,浇灌地里茁壮生长的青稞,喝下这水的青稞磨成粉做糌粑总是那么香甜。说着说着,丽莎开始变得愤怒,她看上去有些激动,挥舞着双手,大声说当地政府没头脑,不会规划,一句话,啪啪啪,全部拆掉了!小房子没了,水力转经筒没了,水磨坊没了,软桥没了……全没了。一座座楼房盖起来了,做生意的人全来了,他们往白龙江里排放污水,白龙江水变脏了,不能洗衣服了,不能吃也不能喝,只能涮拖把,越来越臭了。再加上乱收费和高收费,游客都不敢来了。先是外国人不来了,人家国家有那么多高楼大厦,跑你郎木寺来看啥?就为了看这些楼房吗?紧接着中国人也不来了,他们被宰怕了。说心里话,我喜欢以前的郎木寺,没有这么多楼房,我不喜欢大楼,高楼大厦没意思,我干了几十年了,钱我有,我去年修的房子,原来只有二层,又被逼着加盖了一层。她无限伤感地说,现在郎木寺完蛋了,除了寺庙没有变,其他全变了,你看那些个宾馆越盖越高,游客却越来越少。今天你们来,我在晒太阳,餐厅里是空的。说到这里她不再往下说了,叹了一口气,撂下我和桑吉,起身走了。
四
我理解丽莎对郎木寺发自内心的热爱,也清楚她面对郎木寺日益凋敝的失落。从推门进来围炉坐下至今,一个多小时了,我一直注意着来就餐的顾客,只有两个藏族同胞坐在左边靠墙的桌子前,两个人并肩而坐,一人点了一碗炮仗面,很快吃完结账走人,这就是此时丽莎餐厅的经营状态。丽莎比我大一岁,我们经历了共同的年代,有着类似的记忆,但她比我幸运,她看见了那个年代的郎木寺,在它温馨而诗意的怀抱里生活过,她也因此懂得啥是青山绿水一片,啥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这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待我被各种花样文字和视频煽情与怂恿着来到郎木寺时,它却不是那时的郎木寺了,它已经被以开发和建设的名义折腾得死去活来。和丽莎一样,我也热爱和向往那时的郎木寺,我曾有过类似的记忆,清澈见底的小河,鱼虾活泼地窜来窜去,口渴了双手掬捧河水喝个痛快,与稻田和鱼塘比邻的老磨坊,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和山茶花……它们都永远活在我的童年记忆中,止步于我的十四岁。等到我怀着一颗被沧桑包裹的中年的心,以寻旧的心情再来时,它们都已经变得覆水难收,面目全非了。是眼前的商机和其中唾手可得的利益,让这片土地的主人失去了理智,被席卷入了财富发动的飓风,他们自以为是地认为,河流、稻田、鱼塘、老磨坊,甚至祖先似的至少站立了上千年的山野,都是不靠谱的存在,是不切实际的无用之物,只有将它们每一寸立锥之地,像插栽水稻秧苗似的种植上房屋,等待被征用和补偿,才能让他们觉得踏实、心安理得。他们这样想时,就已经这样做了,到处“种”满了楼房,一座更比一座高和大,人走在狭窄的通道中间,仿佛进入了一座迷宫,抬头只望得见屋檐,却看不到天空。而像郎木寺这样的地方,虽然养在深闺似的僻远之地,但一旦声名远播,先被不同肤色和语言的外国游客欣赏与流连,后是国内游客纷至沓来,看上去似乎有无限的商机和利益,散发着腥膻,诱惑和吸引着当地与远方的人来此投资,追求着效益的最大化,以旅游的名义或是其他名目的开发不可避免。开发是一把双刃剑,它一方面发展和繁荣了郎木寺的经济,带动了各族群众致富,改善了他们的居住环境,提高了他们的生活质量,使郎木寺迅速膨胀为一个热闹富庶的地方;另一方面它打破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平衡,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和习惯,使过去世外桃源般的郎木寺,在表面的光鲜喧嚣和生机勃勃之外,也暴露了它的混乱、矛盾与丑陋。
我从我所在的这座内陆城市出发,沿着高速公路,一路狂奔到成都,由此正式踏上了318 国道。行驶在这条最负盛名的老国道上,我经常会与高速公路和铁路,甚至高速铁路并驾同行,它们中有很多都是近年修建的,奔跑在上面的汽车和火车,以藐视我的速度朝着相反的方向绝尘远去。与它们相比,我感到了时间的限度、缓慢和停滞,我觉察到我与时间的关系正在变得纠结、拧巴和错乱,我陷入了时间带给我的恐慌和焦虑当中。在我的面前,一个由过去、现在和未来共同构成的三维图景,正在飞速地展现着,变幻着,没等看清楚,我已经被排斥在了图景之外。而在有些地方的一些东西,却一直没有改变,譬如郎木寺上的信仰。在丽莎餐厅,墙上醒目地张贴着英文的世界地图,外国游客进门,迎接他(她)的是一句英语问候,然后递上的是一份英文菜单,这些都说明丽莎餐厅和它所在的郎木寺,已经融入了全球化的滚滚浪潮之中,成为地球村里的一道风景,但餐厅女主人丽莎和她丈夫的信仰仍旧坚如磐石。我遇见过格尔底寺的一位年轻喇嘛,他看上去有十八九岁,已经飘上两朵高原红的脸庞稚气未脱,洋溢着朝气和活力,我问他,你天天这样诵经不感觉枯燥和无聊吗?他答,我每天都在寺庙里学习佛法,感觉十分充实和快乐。我又问他,如果叫你脱下这身袈裟,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你去不去?他毫不迟疑地回答,不去。当他回答我“不去”的那一刻,我正盯着他的眼睛,他的双眼是那么清澈、安静和纯净,而在内地,像他这个年龄的年轻人,我从他们的眼睛里看见的更多是冲动、迷惘与欲望。我敢肯定,他的眼神,甚至他的心灵,都与几十年前乃至几百年前格尔底寺为数众多的喇嘛重叠而吻合,什么都没改变。我必须承认,这位年轻喇嘛与我素昧平生,但我清晰地捕捉到了他身上打着的鲜明烙印,它与传统、文化和信仰水乳交融,这直接影响与决定了他的思维习惯和思维方式,也使我感受到了一种绵延不断、执着温暖的力量。
五
丽莎的丈夫坐上了丽莎的椅子,继续陪我和桑吉说话。我觉得这次我的运气不错,来前有人跟我说,吴丽莎是郎木寺镇上数一数二的厉害女人,这样说一是说她能力强,做成了许多人做不了的事情,二是说她强势,脾气火爆,说话很冲,不好打交道,据说有时她脾气上来了,连丈夫都敢打,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但这个下午,我和丽莎之间的谈话很融洽,她对我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有些话她肯定不会对人都这么说,譬如她说当地政府没头脑,不会规划等,她却对我说了,也许她觉得我只是一个与郎木寺毫不相干的过客,她也实在从内心里对郎木寺的现状不满已久,碰到我这个陌生人就随口倾吐了出来。而在我眼中,这个几乎与我同龄的女人,有着西北高原女人的泼辣、真诚、坦率与粗犷,说到过去的郎木寺时,她又是忧伤的、细腻的、敏感的,这些听上去有些冲突的词语,组合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懂得爱恨情仇的丽莎,她不加遮掩地活在自己的真实中。面对眼前的她,我无法不怀疑那些关于她的印象,包含着偏见、傲慢与片面。对于过去,我和丽莎有着类似的追忆和感触,我当然认为那个年代单纯而美好,像一张黑白分明的照片,居于中心的、值得回忆的,是那张被定格的永远年轻光洁的面孔,我们所谓的怀旧和回忆,意义大抵在此,我没跟丽莎交流过这个想法,但她的眼神告诉我,她认可我的想法。
丽莎的丈夫姓丁,名学文,这是他的学名,听上去挺文雅。他还有一个名字,不知应该算小名还是教名,叫绿腿。当他说出这个名字时,我正端起那杯酥油茶,我确实弄不清从他口中吐出的是哪两个字,又问了他一遍,随后我喝了一口酥油茶,他一字又一字地向我说清了,我含在口中等待下咽的酥油茶差点喷了出来,但我忍住了,想不到世上竟有叫这个名字的。细细想想,这似乎还真是一个有色彩、含诗意的名字。丁师傅高高的个儿,长长的脸盘,灰白的络腮胡,头戴白色小圆帽,身穿藏青色长工作服,背后印着某调味品的广告语。据丁师傅说,丁氏家族自他爷爷一辈共三家因经商来到郎木寺,传至今已历五代,成为镇上的回族大家族。从兰州一路进入甘南州,我坐在车里,看见公路两边凡有村庄处,就有清真寺,一个村庄至少有一座,有的村庄甚至两三座,都是那种浑然高阔的圆顶建筑。在郎木寺,回族同胞来此经商,同时带来了他们的信仰,渐渐地建起了清真寺,就在格尔底寺的入口处右边,几经重建和维修,却始终在这个位置。从格尔底寺出来,桑吉在车上等我,我特地到清真寺近前看了看,这座逊尼派清真寺去年刚维修过,看上去焕然一新,大门色彩明艳,古朴宽阔,两边镂刻着繁体汉字长联,与兰州到甘南州一路所见截然不同的是,它一改司空见惯的圆顶,高高的叫醒楼,尖顶冲天,覆以六角重檐彩瓦。此时不逢礼拜,大门紧闭,我朝里面望了望就走了。
郎木寺有着丰富的宗教文化,藏传佛教与伊斯兰教在这儿相互包容,却又保持着各自的独立,即使同为藏传佛教格鲁派寺院,格尔底寺和赛赤寺供奉的佛像与喇嘛所学的经文也不同。在这片以藏族同胞为主的藏回混居区,藏族同胞诵自己的六字真言,煨自己的桑,转自己的经,回族同胞念自己的清真言,做自己的礼拜,他们互相尊重对方的历史和存在,谁都没想过干扰谁,更没想过改变谁。就像丁师傅说的,藏族同胞与回族同胞在这儿称兄道弟,他们各自信仰的宗教也默默地互相包容。包容是我在这个下午听见的频率最多的一个词语,我理解的包容不仅有宗教,还有文化、风俗,甚至饮食习惯,它们之间相互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最初是从舌尖上开始的,回族同胞开的清真小吃店有藏族同胞光顾了,他们坐在回族同胞中间,没觉得拘谨和生分,酣畅淋漓地吃上一碗炮仗面;回族同胞也来到了藏族同胞开的藏餐吧,喝酥油茶,吃风干牦牛肉,自己动手抟糌粑。在郎木寺镇上,我看见了令我感动的一幕,在一间藏族同胞开的酸奶吧,一位内地游客来买牦牛酸奶,她不会说藏语,脸庞黝黑的藏族店主也听不懂她说的汉话,这不要紧,他端出一只小塑料桶,又找出一只木碗,提起桶倒了满满一碗酸奶,正视着她,漾开淡淡的笑意,将碗推到她跟前,又指了指左手玻璃瓶里的白糖,应该是在说,这是自家养的牦牛的奶做的,有点儿酸,如果你嫌酸就自己放点糖吧。他的脸上迅即浮起一丝羞涩。我觉得这样真好,此时语言是多余的,一切都在默然无声地进行着,问和答都悄然藏在了心里,但一切又都是那么熨帖和到位,仿佛心有灵犀。我宁肯相信,那笑容,那羞涩,便是最好的语言。就连丽莎餐厅的饭菜为了适应不同国籍和民族的胃口,也有了包容性,所有的舌尖都能在这儿找到自己的故乡,丁师傅还别出心裁地自创了牦牛肉汉堡,让向往藏族传统文化的外国游客来到郎木寺之后先从味道上过把瘾。
丁师傅跟我讲了这样一件事情,那是五年前,几个美国基督教信众,在一个来自北京的中国翻译陪同下,到丽莎餐厅就餐。应该说他们是有备而来的,他们也许是看中了郎木寺不同宗教共存的环境,也许是因为丽莎餐厅广泛的影响和包容,或是二者兼而有之。席间他们拿出一本《圣经》送给丁师傅,他婉拒了,他们又塞给他一个精致的十字架,他也拒绝了,最后他们提出来可以给他五十万元,条件是要他帮助在郎木寺传播基督教。丁师傅不假思索地摇头回绝了,那个翻译不解地问,为什么不行呢?那么多的钱!也许在他看来,这么一笔从天而降的巨款,在这个偏僻的小镇上,对任何一个人都有着难以抗拒的诱惑,但偏偏这个看上去憨厚朴实的回族男人,眼睛不眨就拒绝了,翻译迫切地想知道他内心究竟是怎么想的。丁师傅答,我喜欢钱,我凭我的双手挣钱,我吃得放心,但你给我五十万元,要我放弃我的信仰,你这个钱就是脏钱,我不喜欢吃这个钱。翻译追问道,你还能再考虑考虑吗?丁师傅继续说,别说是五十万,就是拉上一车钱也不可以,因为我是穆斯林,给再多的钱我都不可能出卖我的先人。翻译将这些话原原本本地翻译给他们听,他们当中一个老太太听后将手中叉子一扔,起身气冲冲地走了。
第二年,还是这些人,他们又来了。他们看见丁师傅和丽莎和和气气的,这次他们也绝口不提上次那个要求了。最耐人寻味的一幕是,这些基督教信众吃饭前都要祷告,当丁师傅给他们做好饭食并端上桌时,丁师傅不转身出去他们不祷告,只有目送他彻底离开了,他们才开始祷告。他们已经从内心里懂得包容丁师傅信奉的宗教,尊重他的信仰,他们清楚这信仰执着而坚定地扎根在他的血肉中,是永远无可更改的。
丁师傅痛快地讲完了这些,我感觉他有些兴奋,甚至有点儿骄傲。他的目光转向桑吉,说,我们穆斯林有信仰,你们藏族同胞也有信仰,给你,你同样不会吃的。桑吉点了点头,肯定地说,我认识的所有藏族同胞中没有一个不信佛的。
半个多世纪以前,美国传教士和藏学家罗伯特·彼·埃克瓦尔曾经来到郎木寺,他说:“藏地支配着我的传教思维。”他试图继承父辈的使命,在这片藏传佛教和伊斯兰教已经根深蒂固的土地上传播基督福音,使基督教成为这儿多元宗教之一元,经过先后两次七八年的努力,他失败了,至今郎木寺附近已经找不到一点有关基督教的痕迹,这位虔诚而执着的传教士马背上的身影,连同他不辞劳苦地跋涉奔波的足迹,都被风吹雨打得干干净净,他本人却凭一部《西藏的地平线》,阴差阳错地成了一位藏学家。我曾到过西藏芒康县盐田镇上盐井村,一百多年前,一位法国传教士在这儿建起了西藏第一座也是唯一一座天主教堂,此前他有了第一批寥寥无几的信众,这在众神肃立的青藏高原,已经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信仰作为一个民族传统文化中最根源、最核心的部分,贯注在人们的血液之中,扎根在他们的身心深处,是支撑他们肉体和精神的骨骼,更是轻易动摇不得和改变不了的。因为,它已经渗透入这个民族的文化形态和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主宰着这个民族的价值取向、思维习惯和行为准则。我的理解是,信仰作为一种传承已久的文化传统,其实是从内心深处出发,对自然和生命永葆始终如一的敬畏。正是因此,无论罗伯特·彼·埃克瓦尔,还是他的后来者,来到地处青藏高原东部边缘的郎木寺传教,都水土不服无功而返,是信仰像一道坚固高耸的藩篱,将任何改变、动摇和替换,决绝地挡在了内心和生活之外。
我问丁师傅知道罗伯特·彼·埃克瓦尔吗?我正是读了他的《西藏的地平线》后,才萌发了寻找他的足迹的冲动而来到郎木寺的,我向桑吉和丽莎也打听过他,他们俩都说没听说过他,我感到有些失落,也有些悲凉,据说当年这儿的人们都熟知他,他在带来他的信仰的同时,还带来了西药和医疗技术,为郎木寺附近的人们缓解和祛除病痛。仅仅过去七八十年,当年这儿的人们的后代就忘却了他,这主要归因于他那失败的传教生涯。我是说,如果他成功地将基督福音传播到了这片土地上,使基督教牢牢地扎根成为这儿某些人的信仰,那么,至少有人会沿着自己信仰的藤蔓,找到系在十字架上的他。遗憾的是,丁师傅也不知道他。我向丁师傅大致介绍了罗伯特·彼·埃克瓦尔的情况,他说,你说的那时候,我爷爷他们三兄弟就住在郎木寺,我的父亲也是在这儿出生的,他们都是穆斯林,他传给谁去?显然,丁师傅考虑问题的角度和立场,总爱从自己最亲近的人,和他们的信仰出发。
就这样,信仰成为继包容之后,在这个下午出现频率最高的另一个词语。此刻,在餐厅,丁师傅、桑吉和我围炉而坐,丽莎正站在吧台前,我们四个人,桑吉信奉藏传佛教,丽莎和丁师傅信仰伊斯兰教,只有我,我的信仰是什么?《现代汉语词典》对词条“信仰”的解释如下:对某人或某种主张、主义、宗教极度相信和尊敬,拿来作为自己行动的榜样或指南。以此标准对照自己,我更加迷惘了,简直无地自容。丁师傅突然说,有信仰真好!桑吉不自觉地看了我一眼,在去往大峡谷的路上,我们俩讨论过信仰问题,他仿佛一眼洞穿了我似的,说,你没有信仰。又补充道,你们汉族人中有许多人对宗教是假装信着玩,不是真的信。我不想否认他说的话,我也跟他说我的一个朋友有一天忽然对大家说他受洗了,似乎他受洗就意味着他有了信仰,成了一个真正的信众。但通过相当一段时间的观察,我发现他从思维、言语到行动,其实和过去那个他没啥根本改变,我想他大概就是桑吉说的那种假装信着玩的人,或者他只是将此当作了一种标签。说到我自己,我必须承认,当我面对庄严慈悲的佛像礼佛时,我是有求于佛的,它们有的是一些渺小卑微如尘土的心愿,有的是一些鲜明地指向急功近利的祈祷,无不与我内心骚动的欲望有关,为此我需要在佛面前燃香“贿赂”。佛却一眼穿过缭绕如云的青烟,认清看透了我,他清楚我对他的顶礼膜拜,只是为了借助他无形的力量,来实现我自己有形的各种欲望。而一旦我的愿望落空,或是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和好处,我便怀疑佛的力量,即使曾在那些神圣的场合也不例外。我们当中总有一些人,因为看破红尘而出家为僧入道,而在桑吉这儿,在丽莎和丁师傅看来,他们的身体只是盛装他们信仰的寺庙,他们的信仰才是他们生活的日常与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