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嘉雪/同济大学人文学院
众所周知,西方所推崇的是耀眼夺目的宝石,而中国自古以来心生向往的便是温润灵动、涓涓流淌的各类美玉,实质上不同的审美风尚能折射出不同的文化内涵,以及不同的精神的传递与灵魂的付托。所谓是“画图岁久或湮灭,重器千秋难败毁”(奥岩《圆明园全景图》),中国人自古以来热爱采玉、雕玉、赏玉、写玉,年华风水轮流转,中华民族的历史脉搏自此延续而活跃着。中国人对于玉有一种一脉相承的情怀,或者可以说是与生俱来的敬畏之心与欢喜之感,先秦之《渭阳》如是有道:“我送舅氏,悠悠我思;何以赠之?琼瑰玉佩”(《国风·秦风·渭阳》),自是只有运用这种纯洁温润的玉器,方能淋漓彰显出对亲人的尊敬与爱戴,才能表现出赠之人与受之人品质之高贵,这是中国人独到的对玉的文化内涵的表达。
玉以其无可替代、独一无二的美学价值自古至今都在拨动着中国人的“心弦”,我们欣赏着这来源于大自然浑然天成、鬼斧神工的馈赠之宝,被给予难以言表的美妙感受,最终对玉石形成千差万种却又殊途同归的审美观;与此同时基于对玉的各类美学价值的理解,进而衍生出抽象化的描绘对象与情感寄托,并具象化出各式各样我们耳熟能详、流传千古的诗词雅赋,这一系列过程也铸就了独属于中华民族的玉文化。文人墨客任凭万千想象在诗词歌赋中泼洒笔墨,在一字一句的抑扬顿挫、起承转合中,给予我们无边无垠的探索空间;通过系统的归纳整理、分析发掘这些诗词歌赋,虽无法做到洞悉玉文化每一隅,却可以从中打开新的世界,品味中华文化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美玉无瑕,白璧无瑕”一块上等的玉石,一定“恪守”着其纯洁无瑕的本性,也亦是其该特征才不枉成为文人墨客笔下的君子的化身、成为名家收藏的首选珍宝,成为万千中国女性梦寐以求的装饰之品。诗人王洋的“公如冰玉天赋成,玉为温润冰为清”(王洋《宝觉师画少陵像用笔其简伯氏称赏之因戏为长》)中,也恰恰体现出古人对于玉的温润细腻之品性的向往与追求,当然亦侧面隐射着新一轮以文学为目的的玉文化时代的开启。
首先,玉石之所以名贵而受人追捧,最主要的因素就是——“物以稀为贵”,玉石本身形成过程极其特殊复杂,对于其的采集条件也非常艰苦困难,所以是非常稀有而珍贵的。其次,玉石坚韧、耐磨,具有非常优良的化学稳定性,倾听“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白居易《琵琶行》)来自诗人对于玉珠落入玉盘的想象,感受玉石碰撞的坚硬清脆之音,也即所谓的“玉声贵清越”(戴复古《题郑宁夫玉轩诗卷》),我们方能更加直接而深刻地知晓玉之坚韧的品性。
与此同时玉石历经时光检验仍能够保持其动人的光泽,所以也具有脱颖而出的耐久之性。我们想起“香草美人”屈原的《涉江》中“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屈原《涉江》),便能深切感受到攀登昆仑之上一品美玉之精华的美好,如此便可与天地一样长寿,像日月一般闪耀着光辉;由此表达出自古以来在文人墨客心中,玉石都是与天地、日月一般的永恒存在。
就如古有言:“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玉的色彩仿佛也就是如此,虽缺少宝石的璀璨夺目,但绝对以协调中和、浑然天成的色泽层次与过渡而取胜;与此同时,玉石的色彩种类绝对不亚于宝石。
在玉石的色彩美学当中,可以分为两种类型,第一种是单色之美,第二种是异色之美。单色玉给人纯净无暇、细腻单纯之感,一块玉料独一无二的颜色其实也能更加凸显人们赋予它的附加的特殊含义,江湖诗派领袖戴复古就曾表达过自己对玉质、玉色的见解——“玉色爱纯粹”(戴复古《题郑宁夫玉轩诗卷》),即单色玉实际上不仅不单调无味,反而愈加纯粹珍贵。而玉的异色之美其实也是一种矛盾中统一的状态,不同的色彩表面上似乎相互“碰撞”,实质上是浑然天成的一种相互配合、交融。一块玉料上不同的玉色若能反差较大、而违和感却较轻、有其独特的美感,在艺术家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与创造力的转化下,便能成为一件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那么丰富多彩的颜色绝对可以在极大程度上增添玉石的魅力与价值,这亦是玉的异色美不可忽视的重要价值。
文人墨客笔触下单单就“玉”字,便能对自然所观万物衍生出千类万种的对象描写,玉既纯粹端庄又神巧灵动,其多种特质成为诗人们描摹自然之色、传达自身情感的最佳意象,无论是静态美还是动态美,无论是乐景抑或哀情都有极高的比喻、渲染价值。一句人们孩提之际便耳熟能详的“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贺知章《柳枝词》),以碧玉比翠绿的柳叶,给予春季万物复苏、蓬勃生机的清新喜乐之感,不可不谓之经典。与此同时,十分常见的是利用美玉对女子的花容月貌、窈窕之姿进行比喻,从简单的“玉洁冰清”、“冰肌玉骨”、“亭亭玉立”、“怜香惜玉”等词语就可感受这般魅力神奇;而在诗人曹植的运用下更显出神入化,在其所书的《洛神赋》中——“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不正是如玉似花的姑娘的真实写照吗?
当然在这些对自然之境的描绘、对人之美貌的表现之中,我们亦可深切感受到诗人对个人情感的依附与寄托,由于情景交融、寓情于景等文学手法视为中国古代诗词所共同拥有之规律,在此就不作延展讨论,但无可厚非的是,玉文化绝不仅仅困囿于对外在事物魅力的表达。
在中国自古就有“礼玉”之说,也在玉文化象征政治意义与统治地位方面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随着时代的发展,玉从未失去其政治功能,甚至在朝代的不断更迭下,古玉愈加成为贵族身份与地位的象征,玉器成为了社会等级秩序的一种符号代表,是否佩玉、佩玉的种类、拥有的玉器都能大致判断出当事人所处的政治地位如何,阶级对立矛盾越深,对于玉的需求就越大。玉不可替代的各类价值也直接导致了权贵肆无忌惮地占有,甚至是掠夺,在这种掠夺之中愈加凸显古代不同层级之间鲜明地位的差距与奴役关系,亦产生了统治。在玉至于道德、人文方面的相关功能还未凸显出时,古玉的最大功能便是贵族阶级炫耀政治地位的工具、象征着君主统治的合法性与权威性的依据,甚至曾被君王之皇权垄断过。
深根究底,华夏民族历史悠久的玉文化之核心还是绕不开中国人最为慎重其事的“内秀”,即道德品质。在孔子儒家思想中,就存在着“以玉比德”的理念,而东汉许慎受到了儒家闲先哲论玉的影响,提出“玉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杨,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挠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技,絜之方也”(许慎《说文解字》),即将玉比作“仁”、“义”、“智”、“勇”、“絜”五种不同的品德,也借玉的寓意与影响力为中国人的行为提供良好的规范,亦提出合理的要求。而爱国诗人屈原对美玉的评价又可谓是精辟到位:“脱胎玉质独一品,时遇诸君高洁缘”,即玉石虽品质高贵,但仍需配于君子之身才能在真正意义上凸显它的纯洁之性,这也间接说明了玉对于人之美德的象征意义。而玉如何能表君子之风呢?——所谓“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国风·秦风·小戎》),君子与小人的区别切实只需要一小块玉便能一探究竟。试想,为何谄媚小人喜用腰缠万贯装饰自己,而正人君子只愿佩以单纯的一块纯洁无瑕之玉呢?其一,一块玉其实便能够默默蕴含一切君子的高尚品格;其二,从玉性方面来谈,虽说玉坚韧耐磨,但是绝不意味着玉任由“千锤百炼”亦“毫发无损”,若挂多块玉石于身,玉石之间玎珰相撞,最后只能落得玉碎财散的下场。所以君子只配一块玉于腰间,不可不说是十分明智的选择。
无论如何,“喻道德品质,表君子之风”不得不说是美玉在中华文化中最为突出的体现,影响力也最为巨大。
在姚士奇的《中国玉文化》中指出:“华夏文明,因玉而始。玉石见证了中国的历史发展……原始先民崇拜玉,春秋诸子辩论玉,大汉天子痴迷玉……中国的玉早已成为中国民族的文化符号”。将玉作为中国历史滥觞虽在一定程度上较过于片面化,但绝对不无其所在的道理。从美玉对中华文化的影响力方面剖析而看,无论象征尊贵气场之“王玉”,还是在之后随着玉文化逐渐发展,所演变为形容自然之色、象征人之容貌、传递政治意义以及表达品格道德等内涵,都彰显出其在中华文化中举足轻重的地位,可谓是东方文明之曙光。玉仿佛是上天专门为中国人打造的专属礼物,它的各方各面、从里到外都与国人在灵魂层面上相契合、相交融,试问,如此怎么不可将玉石称之为华夏文明的“奠基石”或者是“国石”呢?正是玉才形成了华夏独特的玉文化内涵,也奠定了中国人深厚的、内敛的、如玉般的情感与价值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