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相艳
千年前,冬天,雪格外大,永州的山山水水一夜变白。江面上,一个孤独的垂钓者,兀然自坐。
如果说,法国著名画家罗丹先生,把思想者的痛苦浓缩为一尊雕像,那么,柳宗元则把孤独者的思考抽象为一首诗。“千山鸟飞绝”“独钓寒江雪”。世人眼中的柳宗元是孤独的,那只寂寞的钓竿,钓出了潜藏于人心的千愁万绪。世人只是看到了一个落寞的背影,而并未感触其绚烂的内心。殊不知,真正的孤独者并不孤单,他们有各自表达情绪与思想的通道。就像姜子牙渭水直钩垂钓那样,钓的也绝非孤独,而是经略天下的胆略与雄心。
显然,世人厌恶的孤独,是排列层次的。
比如,独行模式。有些人踽踽独行,甚至抱着为理想殉葬的心而思绪万千。当年,汨罗江畔,屈原一路行吟,有几人能听懂他《离骚》里的清醒与坚韧。上百年前,瓦尔登湖畔,梭罗先生与草木结伴,与禽兽为邻,他种豆、种瓜,也种下被孤独撕咬过的灵魂幼种。随后,一架外出的马车,载着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流浪在荒凉的小镇车站。当时,托尔斯泰先生居然与自己的阶层、家庭及五花八门的荣华富贵彻底决裂了。风雨潇潇,马铃阵阵,无论多伟大的人物,都经历着一场人生剧场的翻转。繁华摇落,新的生命仍将踏着前人足迹,继续前行。
再如,普度形态。或者忍受着自己的痛苦,或者祝愿着别人的幸福,灵魂,却能在苦难的浸泡中日益丰盈。杜甫就是典型代表。自己尚且居无定所、食不果腹,内心惦念的却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悲悯。天地间,孑然一身,奋争的双翼,越来越承载不动孤独与沉寂,诗歌便是让思想情感飞翔的翅膀,足以跨越楚河汉界、万水千山。比如,多情才子李叔同,自诩把红尘看遍,开始了最苦的修行,最终,世间诞生了弘一法师。深邃而厚重的智慧,呈现在世人面前,公众开始思考生命的意义。至于不同的头脑能领悟到何种程度,只能看“和而不同”的智商与缘分了。
有位歌手叫朴树,当年,他一边唱着《送别》,一边掩面而泣,无论身陷红尘,还是跳出三界外,哪颗充满渴望的灵魂,不是在步步求索、悲欣自渡呢。其实,世人逃之不及的孤独并不可怕,身陷孤独而不能自拔,才算一场理智的较量啊。高境界的孤独者,恰在行走探索的过程中与世界和解、与矛盾面对面,在挫折中打出一片新天地。这种情绪绝非梭罗先生在瓦尔登湖畔痛苦的自我调整,而是陶渊明锄头下的心灵田园。清贫,但自适、自安。正应了尼采那句话:“假如你渴望灵魂的安宁与幸福,信仰吧;假如你要做一个真理的门徒,探索吧。”
生于巴蜀的苏轼,命运多舛,常走下坡路,留给世人一抹柔和、坚韧的背影。黄州的细雨,惠州的轻风,儋州的海潮……都能涤荡贬途中的阴霾。千年后,林语堂先生谈到孤独时,显露出明显的苏子遗风,他说“孤独”两个字拆开,有孩童、有瓜果、有小犬、有蚊蝇,足以撑起一个盛夏傍晚的巷子口,人情味十足。人间繁华多笑语,唯我空余两鬓风。孩童、水果、猫狗、飞蝇……当然热闹,可都与你无关,这就叫孤独。这种情境,酷似朱自清先生的月下荷塘。对每个人而言,难以根除的孤独,的确散发着淡淡的美感,成为过滤灵魂的铁剪与木梳。
1965年,马尔克斯先生辞去了一切工作,把所有的家当——五千美元交给了妻子,接着,开始闭关写作。此后,他不过问任何世事,倾心创作《百年孤独》。毋庸置疑,创作与孤独紧绑在一起,外界根本体味不到其中至味。
1988年,路遥先生写下书稿最后一个字,随后,用热水洗了脸,在镜子中,看了一眼形容枯槁的自己,随即怆然涕下。他在《平凡的世界》中摆渡了六年之久,终于能在辛苦与煎熬之后采摘了成熟的果子,留下了属于自己的精神文字。看来,摆脱孤独的最好途径,就是不惧怕,然后,慢慢地走进它、巧妙地利用它、深切地享受它,唯其如此,才可能心灵畅通、洞穿哲思吧。
确实奇特——孤独需要静享。任何浮躁与虚无,都会减损它天生的魔力。村上春树曾说:“一个人安静地待在井底,是我做了一辈子的梦。”期待每个人都有一个安静的井底、一片悠远的湖畔、一方鸟鸣的田园。人心安放,孤独相佐,月下,总能抓到独属自己的奋斗与清欢。毕竟,孤独也孕育着奇特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