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之困与精神突围

2021-11-12 10:12马拉
吐鲁番 2021年1期

马拉

读完《寻找父亲》,我心情有点沉重,甚至有点担心。作为一个多年的写作者,我自然不会把小说当成个体生活的真实,却也知道它具有更高的概括性。许伟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在小说的结尾处,作者写到“等他抽完两根烟的时候,他的心中已经有了主意”。到底什么样的主意?作者没有说明,他留下了一个具有强烈倾向性的悬念,我们谈谈这个问题。

假设一:许伟拿定主意要在老家建房。这当然非常冒险,在老家建房固然能够满足许伟内心的需求——完成父亲的心愿。等待他的却是一个非常不美妙的结局,他的家庭将分崩离析,他日常的生活将被打碎。

假设二:许伟拿定主意在城里买一套大房子。这可能是最稳妥,也最具现实意义的解决方案。虽然他在内心会觉得对父母有亏欠,却能够维护他目前来之不易的生活。妻子将回到他的身边,女儿也健康快乐地长大。

在这二选一的矛盾之中,不可能有完美的选择,要获得精神的安宁,就不得不接受现实生活的一地鸡毛。这很残忍。从故事脉络分析,读者隐隐会觉察,作者倾向于让许伟回家建房。这意味着在作者看来,突破精神的困境远比安逸的现实生活重要得多。果真如此?我看未必。肉身不安,灵魂何以栖息?为了让没有昭告天下的选择获得合理性,作者非常努力了。他写了许伟成长的艰难,父亲遭受的嘲笑,正是这嘲笑播下了许伟要回家建房的种子。回家建房不仅是对父亲的交代,也是对童年创伤的抚慰。在这里,完成父亲的心愿,其实更紧要的是对自我精神的修复。为了让许伟的选择变得更艰难一些,作者又让许伟和妻子拉开距离,他们的出身和物质条件都不对等,而妻子对他不嫌不弃。甚至,岳父岳母对许伟也非常疼惜。这样一来,就将许伟陷入了不义之地。两边都是亲人,这可如何是好。

这当然不是许伟个人的困境,他至少代表了一类人的艰难决策。我去过一些乡村,见过不少空无一人的楼房。这些楼房因何而建?原因纷繁复杂,但其中一定有不少“许伟”。从贫困乡下进入城市,获得稳定的生活,这对很多乡下孩子来说都是一条崎岖之路。他们珍惜来之不易的城市生活,而乡下那条血脉之链,又时时将他们紧锁,让他们不得安宁。如果要寻求解决之道,不外乎努力挣钱,有足够的钱,城里乡下两不误。这多么难。说到这里,我们讨论的其实不是文学问题,而是具体的社会学问题。作者将小说的关注点放在这里,显然是因为他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并试着作出一个解答。结尾虚晃一枪,可能也是因为作者意识到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悬念,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没有完美的答案。

吴剑华在生活中是一个低调,沉稳的人。他写作多年,出版过多部长篇小说和小说集。让人意外的是他多数的作品并没有发表,而是默默地躺在电脑里,像被遗弃的孤儿。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么疼惜他们。我多次煽动他,让他投稿,甚至对他说“一个作家写出了作品,就应该让人看到。如果写了,却不让人看到,这至少是自私的,对作品也非常不公平。”他点头,却不照做。他生怕他送出去的那些“孩子”因为长得不够好,而被人轻视。这无疑是多余的担心,世上哪有完美的作品。

一个作家的成长,必然伴随着一些问题,这不可怕。吴剑华的小说写得朴素,他就像一个诚实的砖瓦匠,用心垒着一砖一瓦,绝不偷工减料,绝无花俏的虚招子。这让他的小说变得结实,具有稳固的基础。这是优点,却也让他的小说略显笨拙。我不能说这是大巧若拙,他在小说技术上还可以表现得更出色一些。我一向以为,即使写一个极具现实感的小说,也应该留下一点通透之处,不要写得过于密实,写得太满。那一点通透处,不光是给读者一点思考回旋的空间,也让小说文本更具形式感。

同在一城,我读过吴剑华很多小说。他对文学的真诚和热爱,让我相当敬佩。我确实很少见到如此投入,又无所求的写作者。从《寻找父亲》这个小说的语言中,读者不难发现,它有北方腔,绝无南方气。这和吴剑华的现实生活产生了巨大的差异,他身在南方已有十多年,心里却依然保留了整个北方。沃尔科特有句名言“要改变你的语言,先得改变你的生活。”吴剑华的生活改变了,语言坚守己见。好坏暂且不论,我只是在猜想,如果吴剑华变得更开阔一些,他是不是就同时拥有了南方和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