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小婷 何 花
西北大学外国语学院
“虚静”观是中国先秦哲学的重要命题之一,涉及到人格修养、认识论和宇宙观,对后世的审美实践产生了深远影响。先秦诸子百家中的多家学派都曾论及该学说,如《管子·心术》中的“天之道虚,地之道静”;《九守·守静》中的“静漠恬淡,所以养生也。和愉虚无,所以据德也。”;《韩非子·扬权》中的“虚以静后,未尝用己”;《大学》中的“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但成体系且对后世产生直接影响的当属以老庄为主的道家虚静说,包括老子的“致虚静,守静笃”、“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和庄子的“万物之本”、“心斋”、“独见”、“独闻”等思想。概而论之,“虚静”观强调的是虚心静气的心灵境界,它要求以朴素和谐的审美心态和涤除外在杂念的精神状态来保持心灵专注,从而深入探究生命和宇宙的本质。国内不乏对陶渊明和梭罗的比较研究,主要集中于诗学、生态自然观及隐逸观方面,比如《在自然的沉思中相遇——陶渊明与梭罗的自然观比较研究》一文运用平行研究方法系统梳理了二者自然观的异同,深入探讨了其中包含的生态价值。同类型的论文还有《从对“朴”的诉求看梭罗与陶渊明的“隐逸”》、《论陶渊明和梭罗的诗学走向》等。相对而言,陶渊明与梭罗“虚静”观的对比较少受到关注。对东西方文化中体现的“虚静”观进行探究,有助于我们思考如何立足本土,比较西方,继承并弘扬传统文化之精髓,谋求中国文化的创新发展。因此,在此研究背景下,本文选取中国诗人陶渊明和美国诗人兼学者梭罗,两位来自不同时代、不同国度的文化名人作为比较对象,分析各自人格理想及作品中所体现出的“虚静”观异同,并探究“虚静”观的当代意义与跨文化价值。
魏晋南北朝时期主要采用“九品论人,七略裁士”制作为选贤任能的关键。由于人的品格修养以及“虚静”涵养下所展现出的“气韵”是当时评价人物作品的重要标准,因此这一时期的“虚静”说不仅是一种学说,更是当时文人政客对人格修养的自觉追求。陶渊明(365-427年)生活在东晋末至南朝宋初期,曾祖父陶侃和外祖父孟嘉都是东晋名士。受家世影响,陶渊明也曾怀有“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志向,恪守“发忠孝于君亲,生义信于乡里”的道德标准。然而,官场上争名逐利的黑暗现实使他逐渐认可道家的“无为”思想,多次辞官卸任。到而立之年,彻底归隐山林,于静谧的田舍小园中成就完善的人格。归隐后的陶渊明留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与周边的自然环境平等交流,在宁静澄澈的心境下,深入地思考宇宙和人生。同时他汲取道家的“虚静”涵养精神,认为现实存在的事实、现象和经验都是有限的存在,人应该在悠然自得的超脱心境中,透过有限的存在,探求生命形态的永恒,最终达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纯净而无人欲烦扰的人生境界。“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抱朴守静,君子之笃素”(《感士不遇赋》)以及“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归园田居·其二》)表现的都是陶渊明对“虚静”涵养理念的认同。也只有在这种物我两忘的“虚静”心境下,诗人才得以在纯净自由的状态下,形成醇厚隽永且恬淡自然的艺术风格。
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出生于康科德美丽的乡野,从小就对自然界的一草一木有着深厚的感情。到19世纪中叶,美国工业化兴起,人心和自然的异化成为当时的社会特征之一,这促使梭罗展开对生态文明的反思并借助文字传达心中的所忧所感。他时刻关注人与自然、社会的关系,并积极汲取所处时代的智慧,包括康德实践理性批判理论、爱默生超验主义理论、中国儒道思想、法国浪漫主义文学以及印度古典哲学。受中国道家“虚静”观的影响,他主张在遵从自然本性的基础之上,去除精神层面上的主客观因素干扰,在自由存粹的心灵观照下,做到更为理智客观地分析社会现状,接近生命的本真状态。他坚信“一个安心的人,在济贫院也象在皇宫中一样,生活得心满意足而富有愉快的思想”,并宣称“我到林中去,因为我希望谨慎地生活,只面对生活的基本事实……我要生活得深深地把生命的精髓都吸到,要生活得稳稳当当”,即超越现象与经验,寻求人类与自然被遮蔽的本真存在。
陶渊明和梭罗遵循的“虚静”涵养方式具有相似性。首先,二者都主张在“虚静”的涵养中求“善”悟“道”。陶渊明自幼好学儒家经典,“闲静少言,不慕名利”八字中关涉到其人格所达到的境界和思想道德水准。南朝文学批评家钟嵘认为陶渊明的“文体省静,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辞兴婉惬。每观其文,想其人德”。这一评价将陶渊明的作品与人格相联系,引导我们在评价陶渊明文风的同时解读其德性。比如从“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神释》),“鸟哢欢新节,泠风送余善”(《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澄得一以作鉴,恒辅善而佑仁”(《感士不遇赋》)等诗句中均可看出,陶渊明认为立“善”是修身养性之根本,也是“道”之本源。而他对这一精神境界的领悟,与他继承并自觉实践“虚静”的涵养传统密不可分。
梭罗在瓦尔登湖畔进行的简朴生活实践,让他得以在冷静客观的视角下观察和批判欲望社会,透视个体心灵的迷障,回归人的本真状态,并借助善恶的价值取向来完善自我。梭罗通过凝神观察、倾听以及感受自然的启示来认识社会伦理、生命价值,最终形成了对自然、社会、生命的独特思考和书写方式。他认为文学创作的灵感应来源于生活,主张密切关注人的生存处境和前途命运,深刻揭露道德背后的本质因素。梭罗在《论公民的不服从论》中宣扬了他设想的理想国蓝图,认为无论个人、团体还是政府都应该回归内心,唤醒良知,在善恶对比中建立起与社会文化相对应的道德律。《马萨诸塞州的奴隶制》是梭罗全面反思道德社会后,表达出的对美国政府未废除奴隶制的控诉。《为约翰·布朗请愿》抒发的是梭罗对底层人民的同情,表现出强烈的人道主义精神以及对人与社会的终极关怀。在他看来,人应该在澄澈宁静的心灵状态中寻找“良善”与“德性”的存在,如此才能认清社会现状,探求生命的本质,领悟道德之“善”。
其次,二者都以虚心静气的精神状态来追求人格之“真”。陶渊明深受老庄学说影响,在多篇诗文中用平白无华的白描语言勾勒出一幅安静祥和,极具生活气息的田园山居图,展现出道家“法天贵真”的精神。陶渊明在《五柳先生传》中以“忘怀得失,以此自终”来评价自身的存在状态。这种摆脱功利束缚,专注于对“真”的直接观照成就了陶渊明超功利、非理性、自由的艺术人生。他的“质性自然”(《归去来兮辞·序》)、“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归园田居》)、“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等诗句均可印证他抱朴归真、“任真自得”的人格特征。
梭罗在《瓦尔登湖》“声”篇中提到希望自己生命中存有更多余地,而这种“生命的余地”便是一种“虚空”的境界。他主张在心无旁骛的宁静状态中凝神沉思,找到政府和国家以外完全属于个人良心的领域。只有当个体良知被唤醒,人人都仔细聆听内心的呼唤时,善才能成为一切行动的准则,从而感知到本真的存在。梭罗在《瓦尔登湖》里细描绘了春夏秋冬,无声喧闹,飞鸟走兽,种豆收获等不同的生活状态与自然景色,在这一过程中,他始终以探求真理的眼光细致观察并反思着人的精神世界。“(建筑学的)美来自他不知不觉的真实感和崇高心灵,至于外表他一点儿也没有想到”,梭罗就是在远离尘嚣的安宁状态下,超越感性经验与知性逻辑的障碍,获得了“真实的存在感”。
陶渊明和梭罗的“虚静”涵养动机及“虚静”审美态度不尽相同。第一,二者虽都主张通过“虚静”涵养方式来达到“善”与“真”,但在“虚静”涵养的根本目的上存在差异。陶渊明借助躬耕的简朴实践以求自己能拥有丰富的精神生活和深厚的人格涵养,使个体生命在沉浸中向性德回归。在陶渊明看来,《拟古》其五中提到“东方有一士,被服常不完。三旬九遇食,十年着一冠。辛勤无此比,常有好容颜。”大意是,东方有个居士,虽生活清贫,辛苦劳作,却仍常保持愉悦面容。“民生在勤,勤则不匮”(《劝农》)、“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读山海经》),“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归园田居》其三)、“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归园田居》其一)以及“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移居·其二》)等诗句都表达了陶渊明实现真正“道德”之后“不以心为形役”的洒脱与自由。
梭罗隐居于瓦尔登湖的山林之中也进行了简朴的生活实践,但这种实践不光是为了加强自身道德修养,更是为取得向社会提起诉讼的证据。梭罗写作的时代正值美国工业化发展时期,政府出台的政策导致整个社会不断追逐物质利益,而忽视对生活的享受。梭罗冷静客观地观察并描绘了社会现实,展现了美国工业社会中人与社会的矛盾关系,表现出强烈的人道主义精神。他在瓦尔登湖畔开展的生命实验本质上是基于自愿原则,以实现对物质财富的超越,否定人因过度追求物质利益而艰难度日的异化状态,从而更关注个体生命的独立与满足。梭罗在《瓦尔登湖》“经济”篇中谈到自己的生活态度时,认为少数工具就能满足生活需求,如一把刀,一柄斧头,一辆手推车等。除了在森林里过着简朴的隐居生活,梭罗还观察到许多日夜操劳的人们承担着生命的重负,这些重负压得他们无法呼吸,却也只能拼命地做工,过着艰难的生活。梭罗认为“唯有站在我们所谓的甘贫乐苦这有利地位上,才能成为大公无私的聪明的观察者”,由此可知,梭罗的简朴生活实践带有强烈的目标性,即向那些日夜操劳的世人证明自己的信念——人应该过着简单、独立、大度的生活,而不应为了追求物质财富而放弃精神与心灵的自由。
第二,就艺术层面而言,二者作品中所呈现的“虚静”审美态度亦有差异。陶渊明生活在“篡”“逆”交替、动荡不安的时代,曾与恒玄、刘裕等风云人物有过直接联系,但即使是经历过改朝换代那样的巨变,陶渊明也能很快抽身,保持相对平静的态度。陶渊明在安静平和的心态下对自然的观察,涉及经验世界与永恒世界共在的统一,是与人的德性、涵养、境界相联系的完美、和谐、自如的形态。他的田园诗包含“清晰的景物、透彻的视野、超越的思考以及完美的精神”等四个部分,构成了完满自足的整体,以期脱离异化的现实世界,实现永恒无限的通达精神。比如,《桃花源记》中描绘的“桃花林”、“杂树”、“落英”、“芳草”、“良田”、“美池”、“桑竹”等景物共同呈现出一个各得其所,怡然自乐的理想世界,但陶渊明并不满足于描绘表层的淳朴安乐生活,因而他在文章结尾留下一个悬念——“后遂无问津者”,留待读者自己去找寻心中的桃花源,引发人们不停地思考,以达到精神的完善。在陶渊明的观察视角下,“自然”是超越有限经验的载体,而诗人安闲恬静心境下的思考,则是将这一载体深化为无限永恒境界的有力工具,对其创作构思产生深远影响。
梭罗生于自然科学飞速发展的时代,通过对自然的理性认识,他用诗化的语言描绘着自然万物的变化。比如《自然史文集》向读者展示了梭罗对自然界的细致观察以及理性思考,书中在描绘枫树生长状态时,与世俗意义上的“经济”、“德行”、“勤劳”等相联系,生动而又科学地记录了枫树的颜色变化等;梭罗在《瓦尔登湖》中借种子和泥土的关系思考人的生存状态,带有强烈的理性色彩,如“泥土看来是适宜于种子的,因为泥土使它的胚根向下延伸,然后它可以富有自信地向上生长”;在《种子的信仰》中,梭罗“对种子的散播以及对可观察环境中物种的变化或多样性做出全面解释”。梭罗隐居后时常泛舟河上,徒步旅行。他用心感受着大自然的馈赠,思考现存问题的解决方案,并以自己的所见所感为素材写下了《河上的一周》。梭罗在书中描述了静心观察后的河流、繁星以及成群的鸥鸟,呼唤人们倾听自然的启示,遵循自然的法则,并在自然中感受生命的本真。由此可见,梭罗将“知识”和“共情”置于同一论述框架内,在进行超验主义诗学创作时,他不仅重视直觉和心灵的真实体验,更重视从大自然中领悟各种理性启示。
“虚静”观蕴含着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精神。陶渊明和梭罗生活在不同国度和时代,都通过“虚静”涵养方式来肯定人格之“真”和道德之“善”的价值。但就“虚静”涵养根本目的及“虚静”审美态度而言,二者存在诸多差异。虽然他们都认可在“涤除杂念”的心理状态下展开的简朴生活实践,但陶渊明的实践多少带有圣人式“韬光养晦”和“遁世隐逸”的无奈,而梭罗的实践则是为了向世人证明精神自由的可贵;“虚静”是一种直觉思维方式,陶渊明以凝神观照的直觉体悟,在诗文中呈现出的是对永恒境界的诗意化,而梭罗在少私寡欲心境下的散文创作则包含着理性的诗意思考。
“虚静”是人类的心灵归宿与精神源泉。在当下这个重物质和消费的时代,关注“虚静”审美态度有助于人们以无功利的心态回归诗意生活,重新获取平和内心与自由精神,并且结合当前“中国文化走出去”的需要,以他种文化为参照来关照中国文化,有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和宣扬中国文化;同时,艺术创作者也需要有独立的精神和人格,摒弃名利束缚,展现出中国“虚静”观宁静致远的意蕴,并汲取西方理性精神,让创作出来的作品更显大气庄重,更具国际视野。然而,因篇幅有限,本文在对“虚静”观的“动静合一”内涵等问题上未能进一步探究,期待后续研究可延续这一探索,并可以从“虚静”观的其他视角进行探讨,以期更全面地挖掘出中西文化中“虚静”思想的异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