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福海
河南省作家协会
她四十四五岁,看上去却像是五十出头的女人,岁月的印痕已经布满了她的面颊,像沟壑纵横的山脉,又像北京博物馆里类人猿的头像。她瘦瘦弱弱,却精神焕然,闲暇时还能听到她轻轻哼唱的歌儿。
她早上六点钟准时到病房,整被褥,擦桌窗,拖地板,清垃圾,冲厕所,她几乎忙得像只急速旋转的陀螺。上午十一点半钟她才能停下来,洗了手脸,换了便装,轻轻哼唱着歌儿离去。中午一点半钟,她又准时出现在病房,又是几个小时的紧张忙碌,直到下午六点半钟,虽然她已经非常疲惫,可她仍然轻轻哼唱着歌儿离去。
也许是一种习惯吧,在病房照顾父亲的日子里,一有闲暇时间,我都爱观察周围的人和事儿,喜欢与周围的人闲聊。我也总能在闲聊中与他们建立起一种友好的朋友关系。从那闲聊中,我能了解到一些人生的酸甜苦辣事儿,从那闲聊中的酸甜苦辣事儿里,我能获得一些人生的启迪。
她也不例外,很快我们就建立起了友好的朋友关系。在她上午忙碌过一阵子,稍作休息的时候,我走进了她的休息室。那是一间什么样的休息室呀。是把内一病区的男厕所变成公共厕所,女厕所腾出来做的一间休息室——其实是半间。室内堆满了大包小包的废纸片儿,废塑料袋儿,废输液瓶儿等等,可回收的杂物。
我明白,这是君山县城家政服务公司每个月给她发八百元钱工资外,近几年,医院允许她收集病房里的废物向外卖,可以一个月再收入的一二百元钱。
我的到来,她感到很是意外,却很乐意我的到来。虽然这里的环境令她很尴尬。
“真没有想到,你这样的人物,也会到我这样的地方来。”
她把室内唯一的一个小木凳子用衣袖擦了擦要我坐。她自己却很不自然地笑着或者站着或者蹲着给我说话。由于我的随和,她也就渐渐地自然起来,没了尴尬像。
就这样,我们慢慢地谈得拢了起来。她告诉我,她在这里已经工作了八年。才来时,没有个休息的地方,由于她的默默无闻任劳任怨勤勤恳恳的工作,感动了医护人员们的同情心,是护士长与内一病区主任商量,才把其中的一处男女厕所腾出一间,做了她的休息室。尽管她给我解释说,她来时这个厕所没有使用过,很干净,可那从男厕所——现在是公共厕所,不断从水冲槽里流窜过来的一股股难闻的腥臭气,攻击着我的鼻子,让我的周身难受得萎缩,周身起了许多鸡皮疙瘩。
但我看得出,她已经很满足了。她给我聊天,脸上始终绽放着笑颜。尽管那笑颜就像久旱不遇的田野上干裂出的一道道纵横交错的大小裂缝。她的声音是那么地响呱呱的,尽管那声音沙哑中带着撕裂一块块破布条的声音,但我听得出,她对生活充满了自信。我竭力控制着自己,尽可能在她面前表现出对她所处的环境我在这里无所谓的样子。
她告诉我,她叫董菊。她丈夫六年前,因患脑梗塞病,右下肢瘫痪了,成了半行为能力人。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在上学。家里的一切都得靠她一人在支撑。
在这里,她每天要完成内一病区的56个病房139套病床内务整理和清扫工作,要完成两处一百多米长的走廊和两处洗手间的卫生清理工作,要在早上、上午、中午、下午四次清理打扫。风雨无阻,雷打不散,酷暑严寒,一如既往。不能有一片纸屑,不能有一个烟头,不能有一处痰迹。
一次夏夜,雷鸣电闪,暴雨倾盆。她家的土房子漏雨了,室内不到半个小时,进水半脚多深。两个女儿都在学校,她又患了重感冒。
在这危急时刻,她不顾周身的疼痛,从床上背起丈夫,把丈夫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路上她的脚崴了,可她仍然坚持着返回家中,用洗脸盆一盆一盆把室内的积水往屋外起着倒。她累得胳膊发麻,累得腿脚抽筋,她咬着牙坚持着。一盆,两盆,三盆,她不断地起着室内的积水。一块儿泥皮从屋顶上落了下来,砸在她的肩膀上。
电闪中,她看到肩膀上,血在汩汩地流。
她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继续起着积水。又有两块泥皮落下来,砸在她的身边。她知道房子危险了,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她不得不放弃,迅速从室内爬到了院子里。说来奇怪,雨竟突然停了,房子没有倒塌。这时的她,已经成了水人泥人,瘫倒在了院子里的水地上,浑身直打哆嗦。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她咬着牙站起来,回房洗了脸上手上腿上的污泥,整理了一下紊乱湿漉的头发,换了一件干净衣服,把丈夫背回家中,放在床上,用被子盖好。她又给丈夫弄了一些儿吃的东西,就急匆匆地向医院病房奔去。
她在病房走廊上吃力地拖着地板,眼前一黑,她倒在了地板上。
醒来的时候,她躺在病床上,病床边挂着输液瓶,手上扎着输液针。她问明原因,竟毫不犹豫地拔了输液针,下了病床,又开始她的病房整理清扫工作。
“你不要命呀,病成那样儿,还干啥工作?”我同情地嗔怪她。
她憨憨地“嘎嘎”一笑,说:“俺不干,家里吃啥?丈夫的药哪来钱买?孩子们上学花钱靠啥?俺也是赶着鸭子上架无鸡(计)所奈啊。”
“不过,这没啥。”她蹲在地上,一边整理着那些刚收拾来的空输液瓶等废物,一边绽笑着对我说,“虽然生活苦些工作累些,可我不怕。用咱农村的谚语说,我要烂麻绳熬断铁曲链(钢筋打造的圆铁环)!光景总会好起来的。也真是,我的丈夫就待我很好,每天我回到家,丈夫已经坚持着把饭做好,还要冲好一杯茶等着让我回去喝。两个女儿也很争气,一个三年前考上了清华,一个去年考上了河南医大。她们在大学一边读书学习,一边打工赚钱,已经都能自立。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感到苦中有甜,累中有幸福。”
“祝愿你和你家人的生活越过越好,越过越红火,越过越幸福!”我由衷地这样祝福她。
“谢谢、谢谢!呦,时间到了,我又该去工作了。”
我离开她的休息室,她拿着拖把又在走廊上拖起地来。她一边拖地,一边轻轻地哼唱着一首《生活啊生活》的歌。从她的背影看去,她是那么地对生活充满信心;她身上有一种不屈不挠的精神,在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