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静
埋人的秋风,挖出了茅草的累累白骨。
一场急吼吼的大雨冲出棺木,冲散了寄居在里面的死亡,死亡无处打捞,棺木被河水抬走。
浑浊的河水像苦味的药汁,在秋天的大锅里慢慢熬制。十月的天空,煞白如病人的脸色。
循环中,扑向寂灭的波浪,反复冲荡一块绝望的铁。
昨夜降生的羊羔,喊破了喉咙,喊碎了一颗母亲愧疚的心,再不下奶,她无边无际的爱将会被迟来的幸福拖垮。
放羊的老汉从镇上买来奶粉,治愈了嗷嗷待哺的哭声。
人间大病初愈!
人间弥漫,一张凝霜的脸。
她在堤堰下,蘸着磨灭星芒的大雾,奋力地刨。把石子和无用的曲折从失败中抠出来,把树叶、粪土捣碎,捣烂,捣出滋养希望的颗粒。失去土地,低头认命的这些年,她整日埋在废墟里,翻找生存的边角料。
但脚在疼,走街串户时拎不动下坠的身体。
退回去,退到咯血的日子,退到衣衫破旧的骨头。
她起得那么早,大河还没有翻身,网箱还没有剔净睡意,泊在浅湾的船只还没有找到前进的后坐力。
低头认命的这些年,她离自己越来越远,离一座建在土里的房子越来越近。
而看尽生死的河流,始终不言不语。
有没有一座孤岛,安放在浩荡中央,给遁世的人,准备了一叶轻舟。
有没有一碗烈酒,非粮食所酿,是痛苦发酵而成,呷一口就深知生命的滋味。
有没有一片净土,尚未被化肥、农药、生长素、算计之心污染,放牧牛羊和庄稼,长出诗的岁月。
有没有一根骨头,不向权势弯腰,只做弱者的亲戚和故交,扶正他们飘摇的生活。
有没有一口水井,太阳沸一锅滚烫,月亮煮一碗清凉,心怀理想的人照一照通透的灵魂。
有没有一条路,长满了自由,不被滚滚尘世追杀,只做一条辽阔的坦途。
有没有一场大雪,捅旺了荒凉的泥炉,窜高的火苗,给寒冷刮骨疗伤。
有没有一个夜晚,救活一张走投无路的白纸,让文字落地生根,绽放语言之 花。
今夜,你就是那个打铁的人,飞溅的火星,烫伤了失眠的思想,一件器物在锻造中成型。
热剌剌的汉子驮着奔跑的汗滴,一把中年的扳手,一台罢工的机器,一瓶生命的润滑油。
像给缺血的心脏搭桥,像给憋闷的胸口捅开一眼呼吸之窗,像给贫瘠的日子划开一道富裕的口子。
指针滴答他,齿轮逼视他,一条大河拍打他。
锈迹斑斑的人间还来得及修补和抢救吗?
衣服挂在树枝上,挺了挺腰杆,如同命运的监工。
他不反抗,也不说不。
半跪在四溅的焊花中,半跪在一堆喊叫的铁中,半跪在折叠的身体里。
焊条在高温下,肋骨一样一寸一寸变短。
一把光阴的锉子,也一寸一寸锉短他的尖锐。
老人的医药费,女人的服装,异地求学的孩子急于拔节的花销,商品房虚高的价格,大排档开喝时的消费,休息时点燃疲倦的香烟,婚丧嫁娶人情礼节,都来自一把滚烫的焊枪。
他的目光像融化的铁水,焊接裂开的幸福。
一条大河在脚下汹涌不熄,绵延他一生的深情。
没有一滴水是多余的。没有一滴水,不是举着白花花的头颅在赶路。
一滴在风口浪尖上嘶鸣的水,扭头看见自己瘦削的脸,看见苍凉的身世铺得比源头还远。
无用的泡沫,破碎的现实,流淌的命运。
一条河紧抱胸口里不安的动荡,紧抱一路穷追不舍的悲伤。
沧水轮回,这生死汤汤的流淌哪一天才能到头。
这些挣扎的水,歌与哭都种在喉咙里的水,愤怒起来整条河都惊心动魄的水。
这些骨骼透明,灵魂清澈见底,自酿深渊的水。
这些被洪流裹挟,身不由己,一旦启程就没有退路的水。
这一年,大水淌到城南,冲垮了三棵风华正茂的树,扭头就走。
这一年,一种叫病毒的痛,感染了肺腑,人间封锁,足不出户的日子,恐惧挨着惊惶,撞身取暖。
这一年,名字上结霜,霜打的名字,一喊就蔫,再喊就支离破碎。
这一年,常常从梦中惊醒,不是睡眠太浅,而是幸福太短促,盖不住疯长的悲伤。
这一年,挣不到生活的人依旧两手空空,怯懦打败了勇气,堂堂铁汉,接到母亲病重的电话,突然凝噎失语。
这一年,阳光是一副抽走骨头的空架子,轻轻一戳,就捅个窟窿。
这一年,修了几年的高铁终于通车,灯火通明的车厢运来希望、福祉和春天,运走小镇积压多年的失望。
这一年,苦多乐少,悲喜皆不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