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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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论“大学生诗派”,一不小心,就会逾出笔者的空间设定。是的,巴和蜀。从广义来讲,大学生诗派及于全国,其重镇,在兰州;从狭义来讲,限于巴蜀,其重镇,自重庆而成都。彼时重庆,彼地各大学,为陪都的各种粗线条传奇而争论不休,为渣滓洞的烈士故事而悲愤不已,为红卫兵墓地而五味杂陈,为热而迷狂,为麻辣而沉醉,为乖妹儿而兴奋到痛苦,为上坡下坎而窃喜,为转弯抹角而惊奇,为吊脚楼的危险的平衡性而忧心忡忡,为嘉陵江和长江的不舍昼夜而远望,为解放碑的想象力一般的顶尖而想落天外,似乎一切,都致力于促成一个狭义的大学生诗派。无论狭义,还是广义,大学生诗派既出示了雄心,又展示了盛气。雄心弥天,盛气凌人。也就是说,这个诗派,乃是强行命名的结果。很难想象,这个诗派,能够成为一个诗派。但是,一个命名,一旦命名,就定然携带着雷霆。即便从狭义来讲,因为惧怕雷霆,笔者也只好沿袭这个命名。是的,大学生诗派!
大学生诗派发轫于《大学生诗报》。1985年3月25日,重庆,《大学生诗报》创刊号出版,四开,四版,铅印,梁上泉和杨山题词。这份诗报主办方为重庆市大学生联合诗社,主编为燕晓冬和张建明。燕晓冬,1964年生于四川旺苍,1981年考入重庆师范学院,1985年分配到华蓥光学仪器厂后很快辞去公职。张建明,1963年生于四川旺苍,1981年考入重庆师范学院,1985年分配到西昌师范专科学校,1988年调入广元日报社。为了支付这个创刊号的印刷费,张建明卖掉了一块上海牌手表(得钱八十元)。创刊号所发文章,有两篇必须在此提及:一篇是燕晓冬执笔的《举起帅旗,开拓“大学生诗派”——重庆市大学生联合诗社成立简报》,一篇是张建明执笔的《重庆市大学生联合诗社宣言——代发刊辞》。张文界定了“我们”的身份:“我们是当代的大学生”“我们是诗的后裔”;燕文给出了“我们”的命名:“大学生诗派”——这个命名,像是仓促披挂。两篇文章,题目,或正文,都显示出一种混合型的亢奋。这种混合型的亢奋,既可以视为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遗产(集体无意识),也可以视为八十年代的锐气(个人主体性)。后者继承了前者的瘦马,还有长矛,两者却各有各的风车。塞万提斯(Miguel de Cervantes Saavedra)是怎么叙述的呢?“这时微微刮起一阵风,转动了那些庞大的翅翼。”虽然燕晓冬雷声大,雨点小,并未完成某种迫在眉睫的美学建构,笔者仍然乐于将他确定为大学生诗派的命名者和发起人。就像阿波利奈尔(Guillaume Apollinaire),他把其《蒂雷西亚的乳房》,首次称为“超现实主义戏剧”,而超现实主义美学建构仍然在等待布勒东(André Breton)。大学生诗派,仍然在等待尚仲敏。
除了燕晓冬和张建明,这个创刊号的作者,还有梁平、潘洗尘、尚仲敏、胡万俊、疗宛虹、潘仲龄、刘岳彪、罗勇、肖卫宁、杨榴红、吴文媛、刘琴、于坚、燕晓冬、张建明、杨涌和范孝英。创刊号的第三版辟有一个栏目,叫作“西南大学生诗会”,刊有于坚的《我们的一对邻居》,梁平的《树的绿》,燕晓冬的《到我房间里来坐一坐》,胡万俊的《黎明我走向车站》,张建明的《阳光与城市》,杨涌的《山村的故事》,以及范孝英的《踏花归去》。此处所谓西南,其实就是巴蜀。尚仲敏的《孩子气的你》,载于第二版而非第三版。可见这个纸上的“西南大学生诗会”其实就是“西南籍大学生诗会”,甚而就是“就读于重庆的西南籍大学生诗会”。尚仲敏来自中原,虽然后来定居西蜀,暂时还不能跻身于这个诗会。却说这个创刊号,很快就脱销,上升为现象级的刊物,引起了重庆大学生——乃至巴蜀诗歌界——广泛而热烈的关注。梁平的《树的绿》,“要绿就疯狂地绿一次吧”,眨眼间,就已经成为篝火边的名言,成为大学校园里接头暗号般的金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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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生诗报》绝非空无依傍,其显而易见的上游或背景,乃是甘肃最重要的文学杂志——《飞天》。就在1981年岁首,该刊总编辑杨文林,编辑张书绅,就在当年第二期,新辟一个栏目,叫作“大学生诗苑”。此后四十年,这个栏目坚持不辍,刊发诗歌逾六千首,早就成为大学生诗歌的光荣榜。从1981年2月,到1991年1月,张书绅具体负责这个栏目,共编辑一百〇八期,过眼来稿逾四十万件,复信逾五万件,刊发的大学生诗歌逾两千首,由此成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大学生诗歌的“教父”——这个“教父”不但不冷,还热情到成为几代大学生的暖记忆。若干年以后,于坚说,“《飞天》成为大学生诗歌的一个圣地”。这个诗意描述,也许,可以转换为更加精确的历史性描述:《飞天》激发并展览了八十年代的青春、勇气、想象力和理想主义,并将几代大学生,成功地推荐给第三代的各个野山寨(美学意义上的野山寨)。
《飞天》很早就曾游目于西南诸省,尤其是巴蜀两地,从1982年8月,到1985年7月,陆续刊有周伦佑的《春节(外二首)》,胡万俊的《拾零》,于坚的《圭山组曲》,王亚西的《甘孜印象片断》,周伦佐的《果实》,渠炜(宋渠宋炜)的《乡间》,尚仲敏的《临考之前》,燕晓冬的《诗写我和我们》。后来得名的周氏昆仲,迄今埋名的宋氏昆仲,均未读过大学,却也以电大生或函大生的身份上榜。而重庆大学的尚仲敏,从1984年,到1985年,据说曾七次投稿,均获张书绅耐心点评和指导,终在1985年4月——《大学生诗报》创刊号面世不久——首次上榜。1985年9月,尚仲敏已经离巴赴京,又以《自写历史自画像》再次上榜。与燕晓冬和尚仲敏相比,于坚年龄更大,习诗更早,不免也就抢先折桂。1983年4月,于坚以《圭山组曲》初次上榜。《圭山组曲》是个组诗,包括五首短诗:《圭山》《火把果》《斗牛》《摔跤手》和《火把节》。这个组诗“展现了一幅民族风情的画卷,弹响了一曲高原生活的乐章”。此后,于坚还以 《节日的中国大街》 《第15号》《第19 号》《滇东北大峡谷》和《我们的一对邻居》陆续上榜。正是《飞天》,让于坚很快就声名鹊起。探秘大地,关心日常,前后十首,冠绝一时。都说姜是老的辣,且让于坚率先成为“大学生诗歌的旗手”;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试看燕晓冬,试看尚仲敏,如何成为“大学生诗派的旗手”。
对于大学生诗人来说,兰州是座金城,重庆是座重镇。重庆的《大学生诗报》,显而易见,可以回溯到兰州的《飞天》。《大学生诗报》第二期,新辟一个栏目,也叫“大学生诗苑”。这个用心的细节,似乎可以如是理解:《大学生诗报》向《飞天》遥致敬意,重庆向兰州遥致敬意,长江中游向黄河上游遥致敬意。毫无疑问,这是同学或同志般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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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仲敏与燕晓冬相识,并非始于《大学生诗报》。尚仲敏进入重庆大学, 就读于电机系,燕晓冬进入重庆师范学院,就读于外语系。 尚仲敏酷爱数学、英语,一心想当科学家。可能是大学三年级的一场足球,把这个未来的科学家,套现成了唾手可得的诗人。一天傍晚,他踢完足球,写出长诗《足球,我的上帝,我的伴侣》。就是在1984年,他组建荒原文学社,编印文学杂志《荒原》。尚仲敏并不知道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也不知道《荒原》(The Waste Land
),而燕晓冬正沉浸于英美现代诗,后者渴望以此为话题,并求得一份跨校而又赶英超美的诗谊。燕晓冬去见尚仲敏,前者问:“你知道艾略特?”后者答:“喝酒,先别管艾略特。”这次会晤是外文系与电机系的会晤,艾略特与非艾略特的会晤,西洋与本土的会晤,也是天外之诗与眼前之酒的会晤。历史仿佛开了一个玩笑,然而,这个玩笑还将继续引导一段历史。这就是所谓真相,令人忍俊不禁,而又拍案叫绝。若干年以后,尚仲敏曾这样强调:“燕晓冬是个天才。”当时正在热播《上海滩》,于是乎,燕晓冬也穿西服,戴手套,别人用火柴,他用打火机,把自己装扮成了沙坪坝的许文强。此君心比天高,孰料命运多舛,稻粱难谋而理想不继,耽于气功和远程治疗术,最后作为一个商业化译者(比如,他居然译过《几何原本》)而屈居于市井。据说,燕晓冬还曾在街头倒卖过来自日本的二手西服。他穿上所有货物,脱一件,卖一件,脱一件,卖一件,如果运气好,回去时就只剩下自己的里衣。这再次令笔者想到伟大而贫穷的塞万提斯——多卷本反骑士小说《堂吉诃德》而外,他还著有长诗《巴拿索神山瞻礼记》。这部长诗叙及诗神阿波罗为每位诗人都备好了座位,却叫塞万提斯坐在自己的大衣上面。塞万提斯只好如是回答:“您大概,没注意,我没有大衣。”
回头却说像燕晓冬和尚仲敏这样的诗谊,像《荒原》这样的诗刊或文学杂志,在彼时重庆乃至全国,已经成为校园生活的一种时尚。重庆大学而外,西南师范学院办有《五月》,重庆师范学院办有《星空》和《嘉陵潮》,第三军医大学办有《红叶》。每所大学,每个诗刊或文学杂志,每个诗社或文学社,都试图——或正在——参与建设一个以诗为轴心的精神社区或公共精神空间。
燕晓冬去见尚仲敏,另有目的,就是想要整合重庆各大学的诗性力量。这件事情,早在1983年,他就曾多次商于张建明。经过一年多的努力,他俩终于梦想成真。由西南师范学院、重庆师范学院、重庆大学、重庆建筑工程学院、重庆邮电学院、四川外语学院、西南农学院、江津师范专科学校和四川美术学院牵头,十七家诗社和文学社联袂,成立了重庆市大学生联合诗社。市长于汉卿和市文联主席方敬任名誉社长,诗人、作家或翻译家梁上泉、陆棨、凌文远、余薇野、邹绛、杨山、吕进、杨本泉、彭斯远、王觉、傅天琳、李钢任顾问,西南师范学院的胡万俊任社长,重庆师范学院的张建明任副社长,重庆师范学院的燕晓冬任秘书长。这是沙坪坝与北碚的结盟,工科生与文科生的结盟,梦幻骑士与古惑仔的结盟,团干与调皮鬼的结盟,水果糖与酒精的结盟,还是小绵羊、小孔雀、小蜥蜴和小老虎的结盟。却说胡万俊此前就曾发表较多作品,并已创办《五月》,齐名于中国人民大学的程宝林、复旦大学的许德民、华东师范大学的宋琳、云南大学的于坚、哈尔滨师范大学的潘洗尘。张建明亦已发表《小镇上空的鸽子死了》,虽说崭露头角,毕竟稍逊风骚。故而,他和燕晓冬决定,请来胡万俊以执牛耳——这是重庆师范学院对西南师范学院的让贤。胡万俊似乎有点儿被动地,得到了火热的革命成果。西南师范学院的三位诗学导师,方敬、邹绛和吕进,也欣然加持了这个联合诗社。由此,或可看出重庆新诗传承的一些伏线。1985年1月6日,重庆市大学生联合诗社在西南师范学院举行了成立大会。市文联发来贺信,邹绛亲临祝贺,张建明宣读《宣言》,燕晓冬宣读《章程》,鼓掌通过若干人选,最后,胡万俊意气风发地发表了《就职演讲》。
重庆市大学生联合诗社——主要是燕晓冬和张建明——决定集中资源联办刊物,他俩给于汉卿写信,希望得到后者的支持,不久就收到了市政府的一封机要信。于汉卿大加鼓励,却婉拒题写刊名。重庆师范学院印刷厂见到这封机要信,不再要求另开介绍信,以成本价印刷了本文开篇叙及的《大学生诗报》。《大学生诗报》共印行四期,从创刊,到终刊,历时不足三个月。而与之互为唇齿的大学生诗派,从命名,到得名,以至鸟兽散,历时只有八个月。这个说法,来自尚仲敏:“它实际上只生存了八个月:比我们设想的时间长多了!”不管三个月,还是八个月,都堪称一丛昙花。1985年6月,毕业前后,胡万俊编成一部小诗集,《诞生的河流》,算是一枚省略号般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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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生诗报》第二期、第三期,出版时间均待考,前者主编为郑凯(又叫桑子),后者主编为邱正伦。郑凯,1963年生于四川自贡,1981年考入西南师范学院,1985年分配到贵州农学院,1998年调入贵州大学,1999年辞去公职定居香港。大约是在1987年,他另用笔名,“郑单衣”,乃是诗人傅维席间戏拟,出自宋人周邦彦的《六丑》,“正单衣试酒,恨客里,光阴虚掷”。邱正伦,1961年生于四川达县,1982年考入西南师范学院,1985年继任联合诗社社长,1986年留西南师范学院任教。1986年7月,他在《诗刊》发出组诗《南方少年》,正是从这期开始,《诗刊》新辟一个栏目,叫作“大学生诗座”。回头却说《大学生诗报》的几位主编,走马灯,看似很民主,实则还是权力争夺的结果。
这位郑凯——或可提前唤作——郑单衣的出现,乃是《大学生诗报》——或者说大学生诗派——的一个例外,一个反调,一次逆行,一次必要的旁逸斜出,一种并不能被一眼看穿的苦心或先知先觉。就在《大学生诗报》创刊前后,这位化学系的青年,在图书馆里面,正式决定把一生都交给写作。而《大学生诗报》的作者,或者说大学生诗派的成员,很快就做官去也,经商去也,鬻文去也,贪杯去也,泡妞去也,乞食去也,无为颓废去也,自己也可以弄死自己;而郑单衣,就像坚持生活那样,罕见地坚持了新颖而独立的写作。
早在1984年的暮春或初夏,郑单衣就已经结识柏桦,后者当时工作于中国科技情报所重庆分所。后来,柏桦曾这样忆起郑单衣,“有一次我偶然读到他一首诗,他在其中一行使用了一个极大胆的形容词,这个词引起我的注意,我看到了他压抑不住的诗才。一个单薄、苍白、急躁、敏感的青年,他对诗歌投入的全部热情被我引为知己”。郑单衣主编《大学生诗报》第二期,是在1985年3月;柏桦创办诗刊《日日新》,是在当年5月。柏桦及其小圈子,在此前后,已经写出了堪称杰作的新诗。郑单衣不愿意让《大学生诗报》成为一种井底的自娱,而试图把柏桦及其小圈子推荐给大学生诗人及读者。正是基于这样的考量,《大学生诗报》第二期既刊有桑子的《独白》和《花与果》,王凡的《残冬》和《野谷》,张建明的《温暖的河》,燕晓冬的《有二位蓝色的朋友》,又刊有柏桦所译普拉斯(Sylvia Plath)之诗《雾中羊群》和《镜子》,张枣所译庞德(Ezra Pound)之诗《巴丽达》《刘彻》《肖像》和《女孩》,柏桦短文《新诗漫谈》,以及北岛的《触电》,柏桦的《夏天还很远》和《再见,夏天》,欧阳江河的《白色之恋》和《背影里的一夜》,彭逸林的《雅歌》,张枣的《镜中》和《何人斯》。普拉斯和庞德带来了撩人的西风,柏桦和张枣带来了可人而暌违已久的汉风。柏桦及其小圈子,汉风夹西风,偏向于传承“复杂而古怪的混合之传统”。郑单衣设置的栏目,“译海金沙”也罢,“校外诗音”也罢,正是为了邀请和安顿这批新诗和西洋诗的导师。可是彼时的大学生诗人,眼过顶,胆包身,根本就不需要——甚至想要摆脱——这样的过于儒雅而又有点晦涩的导师。
在接受笔者采访的时候,柏桦否认了下面这个传说:为尽快售出《大学生诗报》,他曾与郑单衣一起到西南师范学院摆地摊。没有这段民国风的往事,两者的惺惺相惜,也不需要专门去证明。在很大的程度上,郑单衣独得了柏桦的秘传。他奉后者为美学仁波切,首先苦练了对夏天的一往情深。在迅疾如鸟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郑单衣先后写出《夏天的衣衫》《清香的夏季》《在一个夏天,在一个夏天》和《夏天最后几个憔悴的日子》。这批夏天之诗,就是自觉、幻觉和痛觉的鸡尾酒,诗人自称为“新的白日梦的直接产物”。1988年的作品,《石榴》,也恰是夏天之诗。“我用一生反复预演的幸福/不过是一抹青烟/一箱土耳其宝石的幻象”。进入九十年代,他甚至比柏桦还喜欢写夏天。在这些诗句里面,我们不难看到,那柏桦式的渴望、紧张而激动的心,那内出血的胃,以及那风不止而树欲静的灰心。后来,非仅在这个意义上,郑单衣也有过坦诚而困惑的扪心自问,“一首诗,一首诗的心脏部分,要求着词,句法……和它的一个以上的作者?”
郑单衣已经目睹过更为迷人的新诗胜地,及汉语美景,当他回到学生宿舍,再也难以苟同大学生诗人的咋咋呼呼。就凭雨季和吉他?就凭热血上头?就凭荷尔蒙过剩?他很快就皱紧了眉头。对诗之抒情功能的领教,对修辞之成人特征的辨认,反过来,可能让他意识到了某种不可能:重庆市大学生联合诗社的不可能,以及,大学生诗派的不可能。“一个崭新的飞行器在一星期内诞生。它的主要配件是二十一所大学的文学社,一千五百多人爬过表格进入了这个装置。可不到两星期,诗社就分裂,像大刀与长矛对应着两份短命的诗歌报。”郑单衣在此处提及的“两份短命的诗歌报”,一份是《大学生诗报》,一份是他和王凡主编的《现代诗报》(仅出一期)。郑单衣同时还提出一个问题,到今天,都仍然难以回答:“这能否叫作文学事件?”诗人不必打群架,不必抢山头。分裂,也许正好,那就应该分裂成互不相干的单体细胞。就像赵子龙或堂吉诃德(Don Quixote),单枪匹马,身边最好连个矮胖子也没有。要么强夺了曹孟德之剑,要么灰溜溜地惨败给白月骑士之枪,只能这样——要么独自书写孤胆英雄传奇,要么独自将骑士小说偷偷改写成多卷本反骑士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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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师范学院、重庆大学,以及研究生张枣所在的四川外语学院,都在沙坪坝;西南师范学院,独在北碚。《大学生诗报》创刊号试图兼顾沙坪坝与北碚;而第二期,第三期,似乎逐渐倾向于一种北碚中心主义。这很难得到沙坪坝的理解;此外还有更为内在的原因,比如说,在诗学立场上产生了由隐而显的分歧。燕晓冬和尚仲敏可能已经意识到,必须跳出西南师范学院的浓荫(在很大的程度上,这是一种文学院或文科生的浓荫)。1985年6月8日,《大学生诗报》终刊号出版,对开,四版,铅印。这份诗报主编为燕晓冬和尚仲敏,编委为燕晓冬、尚仲敏、罗勇、菲可、吴文媛、张建明和川一(如今连尚仲敏也记不起来此君为何许人也)。
这个终刊号虽然绝缘于西南师范学院,最终并未落脚于一种沙坪坝中心主义。为何这么讲呢?终刊号只有一个栏目,叫作“中国大学生诗会”,独占三点五个版,刊有尚仲敏的《关于大学生诗报的出版及其它》和《今年七月我大学毕业》,燕晓冬的《第101首诗》和《诗吓哑了的男人我》,于坚的《作品39 号》,北岛的《青年诗人肖像》,张枣的《镜中》,作者还有张小波、宋琳、柯平、孙昌建、朱晓冬、王寅、韩旭、朱洪东、尚可新、张浩、明明、张锋、梁晓明、罗勇、菲可、苗强、宁可、周春来、徐丹夫、许祖兆、韩雨、曹汉俊、无名、韩东、朱凌波、傅亮、卓松盛、于荣健、包临轩和吴文媛。这些作者,大都来自全国各大学。其中梁晓明和宁可,被注明,分别来自台北大学和香港大学——笔者的猜疑,很快被证实,这正是编者的恶作剧。尚仲敏次年创办《中国当代诗歌报》,注明赞助单位为成都新潮总公司、成都银河公司、拉萨晚报社和香港新穗出版社,赞助人为杨从彪、陈煦堂、陈礼蓉、文远新和罗伯特。“这个罗伯特,”尚仲敏坏笑着对笔者说,“就是虚构出来的一个老外。”由此可见,恶作剧,恰是尚仲敏的雅癖。也许他觉得,鬼脸太少,于是就扮了几个鬼脸。诗,是不是,也应该这样来玩?燕晓冬和尚仲敏,对了个眼神,就联袂发起或参加了一个口语比赛,又发起或参加了一个鬼脸运动会。邱正伦后来认为,燕晓冬和尚仲敏的新诗,正如王朔的小说,“可以算作一种革命性的话语”。要是两者不在重庆,在南充,或许可以径直加入莽汉诗派。这是闲话不提;却说燕晓冬和尚仲敏,如上所述,不但扩大了《大学生诗报》的作者群和读者群,而且试图改变和引导大学生诗派的航向。于坚,算是内援,韩东,算是外援。至于北岛(并非大学生)和张枣(已是研究生),在这个终刊号里面,看上去就像是刻意安排的两节课的“反面教材”。
这个终刊号剩下来的半个版,刊有尚仲敏和燕晓冬的《对现存诗歌审美观念的毁灭性突破——谈大学生诗派》。这篇文章既反对传统派,也反对北岛和徐敬亚以降的现代派。何谓传统派?“啊,葛洲坝!”何谓现代派?“啊,潜意识!”按照两位作者的造像,也许,胡万俊和张建明都属于传统派,张枣和郑单衣则属于现代派。除了“潜意识”,还要反对“意象”“通感”和“瓶状的忧郁”。何谓现代派?“我不相信!”何谓大学生诗派?“我这样生活!”那么,针对传统派和现代派,应该如何展开“毁灭性突破”?两位作者给出了五条建议:其一,“大胆地反映凡人的现实生活”;其二,“使用正宗的时代口语”;其三,“冷峻,诙谐,幽默”;其四,“追求生活细节、小说情节、电影画面及戏剧性”;其五,“追求形式的不断创新”。以上五条建议,笔者试概括为——或拔高为——五个原则:非英雄原则、非文化原则、非主流原则、非本位原则和非传统原则。两位作者“见风使舵”,还将大学生诗派,强行并流而进入潮头正急的第三代诗。这篇文章当是急就章,有点儿粗糙,却首次展现了大学生诗派——主要是尚仲敏——的理论或评论禀赋。
《大学生诗报》的影响力,前三期或仅限于西南,终刊号则像巨鲸入水般波及全国。如果没有这个终刊号,很难想象,《大学生诗报》会成为当代新诗史的重要学案,而尚仲敏会成为大学生诗派的骠骑将军——他身披坚甲,手执利器,忽而冲将出来,连燕晓冬也不得不甩开膀子为他擂鼓助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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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仲敏从北京调到成都,是在1986年。这意味着大学生诗派的重镇,自重庆而成都,无意间完成了一个静悄悄的接力仪式。彼时成都,游小苏、唐亚平、胡冬和赵野已然毕业,胡晓波、钟山、温恕和杨政尚在读书,两拨大学生诗星,前者刚散开了马蹄,后者就长出了鹿角。很快,尚仲敏拥抱了这座锦官城。当年3月20日,成都,《中国当代诗歌报》创刊号——也是终刊号——出版,对开,四版,铅印,尚明义题写刊名。这份诗报主办方为四川省大学生诗人联合协会,主编为王琪博和尚仲敏,编委为徐梅、肖红、王琪博、卢泽明、李明、夏阳、杨涌和尚仲敏。王琪博,1965年生于四川达县,1983年考入重庆大学,1987年肄业后据说办过公司搞过地产开过煤矿。这个小魔头,因为打架,临毕业,被开除。至于四川省大学生诗人联合协会,取法于重庆市大学生联合诗社,由四川大学、四川师范学院、华西医学院、成都科技大学、四川财经学院和西南民族学院的多个诗社共同组建。彼时,重庆尚未直辖,而辖于四川。重庆市大学生联合诗社,听上去,有点像是四川省大学生诗人联合协会的分支。实则前者成员更夥,成果更多,声势更大,影响更广,后者仅限于成都,反而更像是前者的小弟娃。
王琪博与尚仲敏相识,亦非始于《中国当代诗歌报》。两者都就读于电机系,前者比后者低两个级。在前者的第四学期,后者的第八学期,亦即1985年上半年,前者代好友高伟出头,去后者宿舍喝讲茶找说法。前者正要动手,后者却破口大喊:“你是条好汉,不打了,从此我们是朋友,你应该写诗才对。”这四句话,前言不搭后语,却好似切中了什么要害,让前者呆在原地不知所措。接下来后者请客,一盘猪头肉,几杯笑脸酒,很快化干戈为玉帛。在重庆大学,就这样,这批工科生,“冲破了专业的电阻,找到了诗歌的发光体”。燕晓冬,尚仲敏,王琪博,就此成为大学生诗派的铁三角。后来,尚仲敏加入非非诗派,燕晓冬和王琪博大为生气,据说,两者罗列了前者的十大罪状。三者一度龃龉,而友谊颠扑不破,令人称羡地有诗为证。1986年5月,尚仲敏写过一首《写信——致燕晓冬》;2014年8月,又写过一首《今天,致王琪博》。两首诗,一跨二十八年。这里着重是谈王琪博,那就引来第二首:“2014年8月11日/农历七月十六/在解放碑/天空飘着细雨/亲爱的兄弟/除了我们的聚会/恕我直言/整个重庆/还能有/什么事”。这首诗,并未睥睨重庆,而是诗人一贯的直取小我。唯小我,为真我。这且压下不谈;还是回到1986年3月20日,彼时尚仲敏已毕业,王琪博还在校。这份《中国当代诗歌报》,鱼龙混杂,短兵相接,却也不妨视为大学生诗派的毕业实习基地或社会实践基地。
这份诗报只有一个栏目,叫作“第二次浪潮诗选”,独占三个版,刊有王琪博的《阿博和阿明的命运》和《恋爱辩证心理》,燕晓冬的《我往回走》和《刘燕找工作及其它》,阿敏的《夏季来时》《小时候》和《墙》,作者还有杨涌、杜爱民、王寅、封新成、小君、陈东东、梁小明、黄灿然、夏阳、小蔡、韩东、卢泽明、胡冬、柯平、李苇、赵强、M、阿野、王谷、程宝林、苏厉铭、陈寅、张锋、陆忆敏、于坚、邵春光、野雪、胡小波、小海、王川、郁郁、李明、敬晓东、唐大江、宁可、杨黎、李瑶、李元胜、镂克、普珉和老枪。这些作者,不少来自成都闾巷或成都各大学。另外一个版,刊有《尚仲敏谈第二次浪潮》。这篇文章将北岛及现代派——包括杨炼及史诗派——称为“第一次浪潮”,将第三代改称为“第二次浪潮”,并论述了其内容特征、语言特征、结构特征和现实特征。“诗是诗人自身,诗是诗人的生命形式。”那么,大学生诗派怎么办?不急,大学生诗派已被尚仲敏谥为第二次浪潮——亦即第三代——的支流或潜流。1986年8月25日,经张书绅力荐,尚仲敏应邀赴兰州和敦煌参加“中国新诗理论研讨会”。他与徐敬亚联袂,一只小老虎,一只成年猎豹,将这个研讨会引向了对“口语”和“第三代”的聚焦。
《大学生诗报》之于王琪博和尚仲敏,尤其后者,意义何在呢?杨黎曾经回答过这个问题:“如果说《大学生诗报》仅仅为他打开了中国诗歌的大门,那么他的《中国当代诗歌报》就使他正大光明地走了进去,并且找了一张舒服的椅子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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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诗歌报》并非尾声;大学生诗派的影响力,半径不断扩大,还将由中国西南部移向大陆最南部:是的,正是香港和深圳。
1986年7月,《新穗诗刊》第六期推出“大学生诗派小辑”,刊有尚仲敏的《持不同政见者》,转载有尚仲敏和燕晓冬的《谈大学生诗派》。彼时,香港尚未回归,《新穗诗刊》而能关注大学生诗派,奇缘也,亦奇迹也。却说这个第六期,其命也欤,居然也成了《新穗诗刊》的终刊号,——这是题外话不赘。同年10月21日,《深圳青年报》总第一百八十四期推出“大学生诗派小辑”,刊有尚仲敏执笔的《大学生诗派宣言》,及其《门》和《卡尔·马克思》;同月24日,《深圳青年报》总第一百八十五期转载有尚仲敏的《关于大学生诗报的出版及其它》。是的,尚仲敏单刀赴宴,参加了响当当的1986 现代诗群体大展。这看上去有点儿魔幻现实主义——成都电力勘测设计院的消极员工,非非诗派的积极分子,尚仲敏,将过去时态的大学生诗派,硬生生地扭转为现在进行时态。这个已经二十二岁的诗人,一心两用,分身有术,一边骑着自行车,一边骑着传说中的破扫帚,一边前去机电室上班,一边返回昔日的重庆大学上学。他代表二十岁或二十一岁的尚仲敏,也许还有外语系的燕晓冬,新写出了一篇招魂般的《大学生诗派宣言》:“它所有的魅力就在于它的粗暴、肤浅和胡说八道。”他还带领已成往事的大学生诗派,昂然踱进了徐敬亚的鱼龙混杂的后现代主义大厅。诗派已解体,宣言才成篇,品牌才打响,此种案例在新诗史——乃至文学史——均堪称绝无仅有。
大学生诗派的命名,可谓自带魔咒:主事大学生毕业之日,就是大学生诗派解体之时。燕晓冬早已丢弃梦想,混迹江湖;尚仲敏却能打破魔咒,弘扬生机。是的,所谓大学生诗派,不过就是一种文字——还有思想与生活——的生机。雄心与盛气而外,尚有生机。生机不灭,大学生诗派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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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生诗派的遗民,非非诗派的新秀,彼时尚仲敏,同时兼有这两种身份。1985年4月,周伦佑到重庆大学讲学,而与尚仲敏结缘。1986年4月,周伦佑和蓝马在西昌创派,邀尚仲敏加盟。同年7月,《非非》创刊号印行。从创刊号,到第四卷,尚仲敏一直担任该刊评论副主编。1988年6月(一说8月),尚仲敏写出系列文论:《反对现代派》《死亡是别人的事情》,还有《向自己学习》,合称为《内心的言辞》。同年11月,《内心的言辞》发表于《非非》第三卷。非非诗派的理论,曰语言诗学,曰解构诗学。《内心的言辞》亦呈现出这两种诗学色彩,可以说,既是献给非非诗派的投名状,也是献给大学生诗派的刀头肉。二十四岁的诗人,尚仲敏,由是拥有了一个令人刮目相看的诗学中转站:如果不是随后放弃了这门手艺,他完全可以飞快成长为一个杰出的文论家。
笔者不欲在此详论尚仲敏之诗学,而欲做个有意思的实验:借来上述三篇文论中的两篇,试图描述尚仲敏对两位诗人——亦即郑单衣和海子——的态度(可能的态度)。先来说《反对现代派》。正如前文所述,早在1985年,尚仲敏就反对现代派。传统派意味着诛了心的浪漫主义,现代派意味着过了头的象征主义。到了1986年,其重心,已非反对传统派,而在反对现代派。尚仲敏认为,诗有两种,一种“从意图开始”,一种“从语言开始”。传统派与现代派都属于前者;尚仲敏则倾心于后者,“企图追求一种语言的险情,一种突如其来的语言方法”。这句话很容易让人误会,其实呢,他强调的就是一种机智或急智的口语。“反对现代派,首先要反对诗歌中的象征主义。”正是基于这样的立场,他觉得庞德的名篇,《在一个地铁车站》,“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般闪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只是一丛对他来说一文不值的“语言迷雾”。要知道,庞德,曾被张枣译出,又曾被郑单衣编发于《大学生诗报》。再来说《向自己学习》。这篇文章,旨在反对学院派或寻根派(亦即前文所谓史诗派)。“有一位寻根的诗友从外省来,带来了很多这方面的消息:假如你要写诗,你就必须对这个民族负责,要紧紧抓住他的过去。你不能把诗写得太短,因为现在是呼唤史诗的时候了。”这位诗友,就是海子。1988年3月,海子来到成都,落脚于尚仲敏的单身宿舍,后者时已调入成都水力发电学校。“说到海子,”尚仲敏对笔者说,“就像一个旧知识分子。”海子掏出了一部万行史诗,应该就是《太阳》,尚仲敏稍加浏览后告诉前者:“有一个但丁就足够了!”尚仲敏热情地接待了海子,却也很快预感到,后者会成为他的“敌人”。海子离蓉后,尚仲敏写了首《告别》。“告别?什么样的告别?既是形而下的告别,比如两只牛犊的掉头;亦是形而上的告别,比如两种美学的擦肩。”对于尚仲敏来说,历史也罢,文化也罢,大师也罢,巨匠也罢,都是一种干扰,“对他们我更多的是抱怨”。这也反对,那也抱怨,尚仲敏意欲何为?“向自己学习,就是抓住现在的每一刹那,这简直妙不可言,因为只有这每一刹那,才是真实的、永恒的、无限的。”
海子来自北京,而非外省,尚仲敏却予他以外省诗人形象。外省诗人形象,凡三见于尚仲敏诗文。《向自己学习》而外,还有两首诗:一首《街头的少女之歌》,写于1987年6月;一首《写诗能不能不用比喻》,写于2014年11月17日。两首诗均认为,外省诗人——不必是海子——深陷并没顶于“比喻”,将要或已经“在各种比喻中抑郁而终”。这是一种成都式的骄傲,也是一种尚仲敏式的骄傲,两种骄傲,一种成都中心主义。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要说新诗,此种成都中心主义,却也并非夜郎自大般仅仅盛行于成都或巴山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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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尚仲敏迎来了写诗的高峰期。他总是一边写诗,一边照镜子,一边发出这样的赞叹:“好一张大师的脸!”——就像水仙少年纳西塞斯(Narcissus),爱上了自己在湖中的倒影。当其时,尚仲敏已然印了几个小诗集:《列车正点到站》《歌唱》和《风暴》。其诗不但数见于《非非》,亦屡见于官方刊物,比如《诗刊》《人民文学》和《诗神》。《诗刊》先后刊出《我在等一个人想不起她的名字》和《桥牌名将邓小平》,《人民文学》刊出《四月》《生命》《生日》《杜甫》和《等待》,《诗神》刊出《红太阳》《井冈山》《风暴》和《大地》。《非非》则先后刊出其文三篇,其诗二十五首,包括《写作》和《祖国》。尚仲敏每逢当众朗诵,必选这首《写作》。当他读罢尾句,都会激动得无计可施,只好伸手打碎悬在头顶的电灯泡。此外,他还爱当众朗诵《沁园春·雪》。而笔者最为拍案惊奇的,却是那首《祖国》。“如果有朝一日/战火燃烧,大敌当前/我想,我也该趁机子弹上膛/但我首先要干掉的/只能是我自己/我毕竟跟他们的命运相同/既然无力自救/又怎能救你”。这位根正苗红的诗人,读中学,曾向老师上交过同班女生写来的求爱信,读大学,曾向支部书记递交过入党申请书。他所展开的祖国叙事,很容易让读者联想到“革命浪漫主义”。这正是大多数读者的习惯性期待:“革命浪漫主义”加“革命现实主义”。然而,这一次,却有一点儿不对劲。诗人已将充分模式化的祖国叙事,转换为一种似乎并不光彩的个人叙事。他的厉害和要害还在于,赋予此种个人叙事,以前所未有的冷酷的坦诚度和真实性。没有乌托邦,没有面具,没有赌咒,没有正话反说,此时而已,此地而已,此我而已。鲁迅,或卡夫卡(Franz Kafka),用柳叶刀,在小说里边也这么干过。《写作》,恰好就写给卡夫卡。这就是尚仲敏——他突围于某种集体无意识,以手起刀落的口语,解剖“此我”,得到了没有任何掩体或伪装的“小人物活体”。“尚仲敏的诗并非按摩,”邱正伦对笔者说,“而是针灸。”按摩让人爽,只是讨好;针灸让人痛,才算治疗。
如果说尚仲敏是大学生诗派的北极,那么,郑单衣就是这个诗派的南极。前者保持普通男子本色(请注意:并非英雄本色),后者似乎具有某种阴性特征;前者理性,后者感性; 前者自恋亦自嘲,后者各种花式自恋 ;前者反讽,后者抒情;前者唯真,后者唯美;前者崇低,后者崇高;前者提出问题,后者任凭情感;前者调皮,后者痛经;前者黑色幽默,后者深度抑郁;前者精确,后者恍惚;前者快人快语,后者嘟哝个不休;前者铁砂掌,后者兰花指;前者使用现在时态,后者使用过去时态或将来时态;前者等于生活,后者高于或外于生活;前者如写自传,后者新造神话;前者好用方言,后者穿插英文;前者求取汉语的当代性,后者求取汉语的古雅性和异质性;前者迷恋诗之非诗(小说化或戏剧性),后者迷恋诗之为诗(纯度很高而令人发抖的抒情性)。
也许,郑单衣并不认可所谓大学生诗派。但是,写作还在继续,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到了1988年9月,在成都,郑单衣自印了一册小诗集《诗十六首》。他引来一节英文诗作为题记:“And it grew both day and night,/Till it bore an apple bright./And my foe beheld it shine,/And he knew that it was mine.”出自布莱克(William Blake)的《毒药树》(Poison Tree
),来读杨苡先生的译文:“于是它白天黑夜长得不错,/直到它结成了一只漂亮的苹果。/我的仇人看见它鲜亮光泽,/他也知道那属于我。”郑单衣对此有过发挥:“‘写作’,它是一种‘药’——既是‘毒药’,也是‘解药’。”笔者还要再次提及滑稽作家塞万提斯。据说1612年(万历四十年),中国大皇帝曾托传教士带信给西班牙国王。塞万提斯戏称,大皇帝没有同时送来盘缠,他不会把堂吉诃德送往中国。然而,中国从来不缺骑士或梦幻骑士。也许可以并不完全恰当地打个比方:胡万俊和张建明就是两个主流骑士,郑单衣就是一个非主流骑士,而燕晓冬、尚仲敏和王琪博则是三个酒醉心明白的反骑士。骑士总是倾心远方,远方意味着玫瑰、美人儿、圣杯、仙境和金羊毛。反骑士总是托身斗室,斗室意味着劣质香烟、盐巴、生抽酱油、单人床和医疗保险合同。尚仲敏有过一份简介,刊于《中国当代诗歌报》,可视为反骑士口号:“天性孤独,脾气暴躁,终生不思远行。”堂吉诃德远行归家,由一个骑士,最终变成了一个反骑士。他的遗嘱令人莞尔,有三条,这里且引来第二条:“我外甥女安东尼娅·吉哈娜如要结婚,得嫁个从未读过骑士小说的人;如查明他读过,而我外甥女还要嫁他,并且真嫁了他,那么,我的全部财产她就得放弃,由执行人随意捐赠慈善机构。”虽然堂安东尼欧发表过骑士—反骑士比较论,“你可知道,先生,有头有脑的堂吉诃德用处不大,疯头疯脑的堂吉诃德趣味无穷”,但是当时骑士多如过江之鲫,我们渴欲得到——哪怕一两个——有头有脑而不至于痛苦到上吊的反骑士。
从1992年至2012年,尚仲敏歇笔二十年。斗转星移,物是人非。他从诗人,变成了商人。有时候,做个商人比做个诗人反而更少伤及内在的诗意。这个道理,不必多说。尚仲敏恰是如此,笔者不必曲为辩护。此处引来两段文字,可见其慎终如始:“孤独感在创造活动之前并且作为创造的诱因,使艺术家拿起笔来。创造一旦开始了,孤独感也就消失了。艺术家在此饱尝着他的那份昂贵的平静和愉悦”,“一当我们沉睡在内心的创造激情和旧的炽热被它点燃,我们便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光荣所贯注,并确信我们值得毫不犹豫地把一生贡献给诗歌这种‘荒诞’的事业”。前者出自《死亡是别人的事情》,脱稿于1988年6月。后者出自《始终如一》,脱稿于2015年12月。两者,都脱稿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