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活儿做到一半,爷爷的脸突然又显了出来,遗像一般盯着床上的两具肉体,李玉良顿觉身子一松,他闭眼摇了摇头,颓然趴在王敏佳身上。这段时间,李玉良总是莫名想起爷爷:他板着脸,怒目圆睁,一点儿都没有李玉良印象中的慈祥。王敏佳双手箍紧他的后背,在他身下挺了挺身子。李玉良睁开眼,看到她紧锁的双眉和愤恨的眼神,心里便一阵烦躁,象征性地抓了一把王敏佳的双乳,就翻身下来。和昨晚一样,他再次败下阵来。王敏佳不甘心,吹响冲锋号,试图再次唤醒他,但他的斗志却在这种内心的嘈杂中跌入了谷底。扫兴。王敏佳甩了这么一句,就起床了。李玉良失落地坐起来,点了根烟,也在心里默念了一句扫兴。
他没有告诉她失业的事,她也没问,仿佛这种稀松平常的事根本不值一提。一年来他换了三次工作,他已经能够做到举重若轻,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不是他被炒,而是辞职不干,这让他很满足。昨晚他在王敏佳身上的时候,还想过如果他弯腰给那个女人将鞋擦干净的话,也许还能坚持一阵子,或许明年也能顺利干下来。他并不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而他的愤怒就在那一瞬间爆发了,现在想想都有些不可思议。
一月前,爷爷打电话说出大事了——上面要修一条高速公路。这事儿传说了两三年,箭子川道人尽皆知,但老家的事向来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有时候甚至只打雷不下雨,人们也都习以为常了。可以确定的是,高速公路要斜穿箭子川道,镇上的宣传干事为此还写过一篇宣传报道,可到底要从哪儿过,连镇长也含含糊糊。爷爷说,定了,就从太原府过。爷爷还说,就从咱们家头顶过。这的确是一件大事,李玉良也听明白了,高速公路最后定下来的方案是要从太原府西南边直插过去,也就是说包括李玉良家在内的十二户人即将面临着拆迁。爷爷打电话的时候,镇上前来动员的干部还在院子里候着,爷爷说他老了,拿不了主意。李玉良说人家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爷爷后来又打电话要李玉良回去一趟,也好和大伙儿商量一下补偿的事,李玉良答应了,却迟迟没有动身。那时候,李玉良刚到车行上班,第一月的工资还没领到手,也不是想回去就能回去的事。
前天下午,李玉良正和一个重要客户谈事,爷爷又打了两次电话,他知道爷爷很着急,一定是拆迁的事有了新的进展,但李玉良更着急,他知道如果做不好这单生意,这份工作就又保不住了。客户是一个四十出头的贵妇人,车行的老主顾。李玉良还没到车行上班的时候她就在车行拿过两辆车,这次来又看上了一辆红色的凯迪拉克,老板正在广州出差,电话里让她先挑一个顺眼的小子谈谈看,她便选了李玉良。老板给李玉良发信息让他务必稳住上帝,周到服务,一定要把这单生意拿下来。李玉良临危受命,但他因为进车行时间不长,再加之他的服务对象是低端客户,心里难免忐忑,更要命的是他对凯迪拉克这样的货色并不熟悉,三言两语就容易让人看出他是本行的雏儿,所以,他们的聊天从一开始就不在同一个频道上,女人对他略有失望,再加之他在聊天的过程中因为电话骚扰而有点心不在焉,女人就有点生气了。
李玉良两次摁完手机,女人都是将眼望向窗外,一副不耐烦的表情,这种情形下,李玉良就很难将气氛调回到原来的状态。李玉良第二次摁了手机,她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回头来和他正面说话。下午四点半的街道还是略显冷寂,在咖啡馆和车行之间的拐角处,只有一个环卫工人坐在垃圾桶旁的马路牙子上一动不动。女人的眼睛掠过那团橘红色飘向远方。
“刘姐,再续一杯吗?”李玉良只好这样打破僵局。“不用。”女人轻启朱唇,却仍然没有将脸回过来。“实在抱歉……”李玉良刚想解释一下,女人却摆摆手打断了他:“明天再谈吧。”她话一出口,人就站起来,将红色的小包挎在肩上扭身往出走。李玉良始料未及,慌慌张张将桌子上的资料收起来,来不及往手提包里装就追了出来,看见女人在门外的路灯下跺脚,粉红色的鞋子沾上了脏东西。
女人离开座位的一瞬间,李玉良就想到他的麻烦来了。
“帮我擦一下。”她回头对刚站稳脚跟的李玉良说。
李玉良愣了一下,盯着她,憋了好大劲才说:“擦不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尖细而呈现出重金属的质地。
“不擦?”她诧异地瞪着他。
“嗯。”李玉良莫名地挺了挺胸。
“很好。”女人冷笑一声,上了适时开过来的一辆白色奥迪,绝尘而去。
爷爷说,上面的政策下来了,补偿分两步走,他们那一片的院子都是老房子,先按面积折算拆迁费,再按人口补偿安置费。爷爷说你得赶紧回来。李玉良说忙,回不去。李玉良的话还没说完,爷爷就在那头开骂了,狗日的白眼狼……李玉良将手机从耳朵上拿开。他看见那个雕像一般的环卫工人起身伸懒腰:原来是个老头,他之前一直以为是个大娘。爷爷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了,影响得李玉良和爷爷通电话的时候也常常心烦意乱,偶尔还会和他吵两句,及至后来只要李玉良不从他的意思,他张口就是狗日的白眼狼,后面的话李玉良已经能倒背如流了,无非是他怎么辛苦将他养大,现在老了,没人管了等等的陈年旧账。话听得多了也就没意思了,李玉良不是不管爷爷,而是实在不想回到太原府去,年轻人都在外面打拼,他一个大学生回去了又能干什么,在农村里修房盖院娶妻生子的代价一点儿也不比城里低,而凭他的家境,在太原府能不能娶妻生子还真不好说。
第二天下午,老板一回来就对他劈头一顿臭骂,这是李玉良料想到的事情——他之所以还回来上班,是想着在尽可能忍受的范围内拿到这半个月的工资。老板的愤怒是传说中的那种怒发冲冠,他把桌子拍得啪啪山响,唾沫星子隔着阔大的办公桌溅到了李玉良的脸上,他到底骂了什么李玉良一句话都没听进去,他只看到那张嘴一张一翕像极了刚下完蛋的母鸡屁股,他由此将问题从鸡屁股转移到了蛋上,从而想到小时候避着爷爷偷鸡蛋的往事,有一次,他躲在柴房外,看到母鸡正在努力下蛋,但因为一等再等他就会迟到,他犹豫再三便冲进去将母鸡逮住,费了半天劲才从鸡屁股里将带血的蛋掏了出来。李玉良觉得老板嘴角的唾沫像极了鸡蛋上的血丝,他便一阵失笑,莽莽撞撞从桌子上抽出两张纸给老板递过去,老板略一愣神,抓起那半卷抽纸扔在他的脸上,大吼:“滚,滚出去。”李玉良将抽纸捡起来,以同样的力气扔在了老板的脸上,说:“老子不干了。”
李玉良没有拿到那半个月的工资。出了车行的门,他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在拐角处又看到了那个雕像般酣睡的环卫工老头——他双手环着膝盖,将头埋进两腿间,李玉良只看到他鸟窝一样的头发,当顶的部分花白一片,这让他再次想到了爷爷,想到了他们相依为命的那些日子,一阵愧疚突如其来。爷爷后半生活着的唯一希望就是他能够出人头地,当然,爷爷对出人头地的设想也极为简单,无非是希望他能有一份体面而稳定的工作,吃一口公家饭,娶妻生子,日子过得顺风顺水。但李玉良却在大学毕业后的这些年里被生活逼得一退再退,连自己都养活不了,何谈出人头地——这时候,爷爷的脸又突兀出现了:他板着脸,怒目圆睁。
2
他们租住在未央区城郊的居民楼里,两居室,房租比李玉良在北京住的地下室便宜了不少,这让李玉良多少产生了一点安全感,他一度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在这座历史文化厚重无比的城市里扎下根来。
前年冬天,李玉良搬到这里,王敏佳是他的邻居,他经常撞见她和一个高个子男人一起出进,那男人有一辆红色的雪佛兰轿车,周五的晚上,他送王敏佳回来偶尔会在这里过夜,有一回李玉良和他们在电梯里相遇,两个人当着李玉良的面相吻。李玉良刚来这个城市,人生地不熟,平面设计公司的工作也不如想象中那样顺利,他根本没有心思把精力花在女人身上。比邻而居,他对王敏佳的印象并不太好。王敏佳并不是那种看一眼就让人神清气爽的女子,她的目光里有一种含糊而尖锐的东西,这严重影响了她的整体气质,不过,从外形来看,倒也说得过去,足以配得上那个高个子男人。突然有一天晚上,他们大声争吵,玻璃破碎的声音弄响了半个大楼,王敏佳的声音像她的目光一样尖锐而又倔强,后来,门开了,高个子男人抓着王敏佳的头发将她拽了出来,王敏佳像一只垂死挣扎的山羊抱着他的腿,试图坐在地上或是抓住墙上的什么东西,但都失败了。李玉良出来阻止了那个男人。那个晚上,王敏佳在李玉良的房子里嚎啕大哭。两人此后相识,约在一起吃过三次饭,王敏佳说,一人一个房子太奢侈了,不如搬到一起。李玉良没有反对。
两人睡在一起是自然而然的事,就像是相恋已久水到渠成。王敏佳在两人的关系上完全处于主导地位,这让李玉良时常惶惑不已:他们这算是怎么回事?是恋人,还是婚姻?说到底,李玉良对王敏佳毫无把握,更多的时候,他们就像两个毫不相干的租友。王敏佳在附近一家超市当收银员,按时按点,工资不高倒也轻松,一下班就无牵无挂,心情好的时候为两人做一顿饭,正常情况下,她坚持着一天一顿饭的原则,一回来就倒在床上玩手机或者在沙发上追剧,而李玉良的工作就繁复多了,为了客户整日像孙子一样没完没了地求爷爷告奶奶,加班更是家常便饭,再加之他上班的地方离家比较远,往往回来后王敏佳早就睡着了,他们的作息时间完全不在一个节奏上,只是偶尔两人都有空,倒也真的像恩爱的小两口,一起逛街,一起看电影,但这样的日子真的太少了。他们分工明确,房租一人一半,王敏佳付水电费,平时的花销李玉良出得多一点,他也不计较,觉得这是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但他们都心知肚明,这样的日子并不是他们大学毕业时憧憬的结果,就仿佛人生从一开始就看到了结局,便多少都有些不甘心。两人同居半年后,李玉良就知道王敏佳还和之前那个高个子男人联系着,再后来,彻底断绝了往来,王敏佳也会背着李玉良出去约会,而李玉良自己也谈过一个女朋友,但潦草得就像一场没有激情的性事,起于吃饭,止于吃饭,比他的普通客户略高级的一点是他们曾有几个晚上真真切切地聊到了床上的事,但直到无疾而终,他都没碰过人家。李玉良并不感到遗憾,他不像王敏佳那样一有事就反应过激,非得有一场酣畅淋漓的床上壮举才能平息她心中翻滚的热浪。就在这样的寻找与探求中,日子还是像往常一样铺开,没有大悲大喜。
王敏佳洗漱完毕,下楼去买早点,回来见李玉良还躺在床上,疑惑地站在床边看了他一阵。“不上班?”她转身往出走的时候才说。
李玉良将烟头熄灭,含糊地说:“今天休息。”
王敏佳去了客厅,在椅子摩擦地板的刺耳声响过后,说:“真是咄咄怪事。”
“你自个儿吃吧。”李玉良说完便又睡下了。
王敏佳走后,李玉良很快就睡着了,这一个多月的时间,他总是失眠,要么凌晨三四点才迷迷糊糊睡着,要么就是一夜的糊涂梦——老房子要拆了,他面临着一个重大的抉择:拿到补偿款,他是该在老家修房子还是在城里买房子,爷爷将这个严峻的现实问题抛给了他。爷爷说,你长大了,就该有一家之主的样子。但李玉良从爷爷的语气里听到了他死活都不会离开太原府的执拗,他说,我不能跟着你成为你的累赘。爷爷越是这样说,李玉良心里就越是不好受,他想,若是这几年自己能谋个稳定的正经差事,能有点积蓄,也不至于这样犯难。而王敏佳对老房子拆迁的事倒是颇有兴趣,她甚至半开玩笑地对赔偿金做了一番规划,而她的规划里却没有爷爷的位置,李玉良对此心知肚明。李玉良很快就又入梦了,梦见老家的院子,杏树和梨树的黄叶扑簌簌往下飘落,一阵又一阵的风撵着落叶,东南角的那口老井露出了黑魆魆的井口,他纳闷这口填埋了二十多年的老井怎么会突然被掏开,那井里的水居然闪着亮光,母亲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孩子站在井边,那分明是他八岁那年的冬天爷爷去走亲戚,在河边见到的那个刚出生的女婴,对于那个女婴的记忆李玉良倒是格外清晰:她的肚子上有一个透明的隆起的大包,她混沌的眼神盯着李玉良和爷爷看。
李玉良问爷爷,我们能将她带回家吗?
爷爷说,活不成了。
李玉良又说,这么冷,太可怜了。
爷爷说,世上的人谁有我可怜。
她会冻死的。
早死少受罪。
她怎么不哭呢?
她还不知道疼。
太可怜了。
爷爷沉默了一阵,就拽着李玉良走,李玉良回头看着那孩子,央求爷爷:我们把她带回家吧?
爷爷生气了,厉声吼,你个狗日的老子都养不活呢,还能养她。
李玉良被爷爷吓哭了,叫着妈妈。
下午的时候,爷爷打来电话,说拆迁费的事情已经定了,他已经签了字,安置费还在谈。李玉良松了一口气,问:“那我是不是不用回去了?”
爷爷说:“必须得回来,现在就回来。镇上的干部说咱家的户口上只有我,只能安置我一个。”
李玉良说:“我呢?”
爷爷说:“谁知道呢,我说我们爷孙俩相依为命二十多年,临老了,孙子不是孙子了。”
李玉良这才心里一惊,四年前大学毕业,他带着择业证和户口迁移证在北京混了半年,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工作,那年春节过后,他就在镇上的派出所将户口迁入了,当时还大费了一番周折,办理户口的是个脸面极黑的中年男人,他说现在的户口卡得极严,只准出不准入,他说入不了农民户口。后来还是爷爷找了一个在税务局上班的从未联系过的远房亲戚,几经周折,人托人,才将户口办妥了,可现在又说户口不见了,李玉良不免有些着急。
王敏佳下班回来,李玉良便说要回家一趟。没想到王敏佳比李玉良兴奋,嚷着要一同回去,她说:“丑媳妇迟早要见爷爷的面。”
李玉良说:“八字没一撇呢。”
王敏佳说:“先不管那么多,我们一回去就办结婚证,到时候咱们家就成了三个人了。”
李玉良这才这知道王敏佳对此事是深思熟虑,他想了想也对,若是因为拆迁促成了他们的婚姻,至少对爷爷也有个交代。王敏佳其实也挺好的,他想。
第二天他们就坐火车回了秦城,在秦城买了一大包回家后吃的东西,王敏佳还特意在步行街给爷爷买了一件棉衣。下午才坐汽车回了县城。回太原府还要倒两次小面包车,王敏佳建议在县城住一宿,第二天顺便去公安局问问户口的事。
晚上,王敏佳硬拉着李玉良要逛县城。李玉良对县城并不熟,但他没有告诉王敏佳。李玉良没在县城上过学,上大学前,他共到过三次县城,第一次是上初二那年的春节,村里的社火赶了县城正月十四的会,他们的高杆饰的是三顾茅庐,李玉良扮的刘备,他在车上居高临下看着乌压压的人群和高楼,只觉得县城太小,一点儿也没有他期待中的城市的样子。第二次是高一那年冬天的一个周末,他们五个同学赶赴城外的河滩上,要和县一中的几个学生来一场对决。直到上了大学,李玉良也没搞懂他们当时执着赴约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们一群人在北风怒号的河滩上等了四个多小时也未能等到对方,他只觉得县城真冷,比箭子川道冷多了。第三次便是高考,听说县城的学生结伙专打乡下学习好的娃娃,他考完试就一直缩在旅馆里,哪儿也没去,他觉得县城简直就是一个蛮夷之地。这三种印象根深蒂固。后来上大学,车过县城,也只是匆匆一瞥,仅仅是觉得县城越来越小了,越来越脏了,就像是一块破抹布或是一条用得久了的橡皮筋,仿佛一百年来它一直保持着这个样子,只为了等他。大学毕业后,爷爷要他回县上考个公务员,但李玉良不甘心,他那时的雄心壮志岂是一个小县城能装得下的?
两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王敏佳被小摊上的零食吸引得涎水涟涟,边走边买,一会儿就拎了一大包。正是晚饭后的时光,街上行人很多,人们悠闲地走路聊天,不顾交通规则,也不管身后的车辆。店铺的主人随意将脏水倒在门口,人们随地吐痰扔垃圾。在一家超市门口,李玉良碰到了一个高中同学。李玉良高中上的重点班,成绩又是班里的前几名,那同学在普通班,上学的时候自然和李玉良没有交集,只是同为住校生,常常碰面,认识但又不熟,李玉良甚至连他的名字也没记住。两人见面,同学倒是十分热情,发了一根烟给李玉良,李玉良瞥一眼烟盒,是十八元的黑兰州,这与李玉良抽的劣质猴王自是天上地下。两人一阵寒暄,李玉良得知他在住建局上班。
“上班忙吗?”李玉良问。
他说:“就那样,混日子呗。”
“你喜欢这个工作?”
“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无非是混个工资。”他摆摆手,一副老于世故的样子,“重点是安逸。”
李玉良对安逸两个字很好奇,还打算问,这时候过来一个女人,抱着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同学便说:“我还有事,先走了,回头请你吃饭。”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李玉良回味着安逸二字……他环顾四周,溪水一样的人群从他身边涌来散去,他们有着同样的安逸——没有赶地铁的惊慌与疲惫,也没有业绩上的焦虑和应酬时的无奈,所有普普通通的人都仿佛过着波澜不惊的每一天,他们在狭窄脏乱的街道怡然自乐……可这是他想要的生活吗?李玉良竟然莫名心生了一股悲凉,就像是自己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多年仍然水土不服——是为自己的落魄而伤心,还是为这种安逸而不解,李玉良自己也搞不明白。
李玉良转头看着王敏佳,王敏佳也看着她,她说:“安逸。”说完就自顾前行。
一家超市搞促销,挤满了人。经过一个售房部的时候,王敏佳硬是要进去看看,李玉良站在门口抽烟。一会儿王敏佳出来,说:“真便宜。”李玉良没回话,跟着往前走。
“我们要是能生活在这里该有多好。”她边吃边说,“不用挤公交,不用那么努力地工作,房子也那么便宜……有大把的时间逛街,睡觉,看电影,又不担心被炒。”
“那还不如到我们太原府去,种地,养牛,连房子也不用买了。”
王敏佳被李玉良噎得半天没回过神,半晌,才追上来没好气地骂:“作死啊!”
李玉良一阵烦躁,不理她,快步往回走,隔了四五步,他大声说:“在外面饿死,我也不回到这儿来。”说完,他觉得这话并不是说给王敏佳,倒像是和自己赌气。
3
第二天,两人去了公安局,户籍股一个脸上白粉极厚的中年女人接过李玉良的身份证瞧了瞧,又瞧了瞧李玉良,慢腾腾地说:“这事啊,得去问派出所。”说完就将身份证扔了出来。李玉良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只好走开。到门口,王敏佳说:“我们不如先去问问办结婚证需要什么手续?”李玉良迟疑着没动,他其实没做好要和王敏佳结婚的准备。王敏佳看出了他的心思,笑着说:“只是去看看,看把你吓的!”李玉良不好说什么,只好跟着去。
婚姻登记所的大厅里围了一群人,小两口离婚,双方的亲人来了一大堆,他们站在各自的阵营里对骂,焦点是男方对退还的彩礼不满意。小两口结婚不到两年,当时的彩礼是十六万,加上各种花费,超过了二十万,男方为此欠了一大堆外债,可一年后,新媳妇在南方的城里打来电话说不回来了,要离婚。男方落得人财两空,按关山人的规矩,女方就得退还彩礼,但这种情况往往有一个折旧费用——女方并不能全额退还,至于退多少,就得打拉锯战,全看男方势力如何。这种事在关山一带并不少见,随着彩礼越来越高,骗婚的事也早不新鲜了,人的颜面在这种事上一文不值。男方的亲人觉得这就是骗婚,早就合谋好了的,可女方却指责男方太苛刻,虐待了他们的女儿。听他们的对骂,大致可以猜到这件事已经持续了三个多月,今日才商定办理离婚,也就是说该退的彩礼早已经退完了,只是双方都担心办理离婚的时候对方再出幺蛾子,各自不放心,才让亲友团陪着来。两家原本的亲人,这时候就是分外眼红的仇人,一方揭着一方的短,互不相让。
李玉良对这样的事见怪不怪,可王敏佳却被吓住了,她拉着李玉良的手,贴身站在李玉良旁边,低声说:“二十万?”
李玉良说:“还有更多的,每年都在涨。”
“简直就是卖女儿,哪儿是结婚呢!”
“规矩就是这样。”
“为啥不打官司?”
“无法可依。”
……
“水涨船高,很多人有钱也找不到媳妇。光棍越来越多了。”
……王敏佳呆呆地望着李玉良,一时说不出话。
好不容易等那帮人走了,李玉良才将户口本和身份证递上去,办结婚证的是个女娃儿,年纪不大,眼睛很好看,她说:“女方的。”王敏佳便从包里掏出了自己的户口本和身份证。女娃儿在电脑上一番操作,说:“李玉良,户口不在本地啊。”李玉良说:“我是太原府的,麻烦你再看看。”女娃儿便又在电脑上找了找,说:“查不到户口,办不了。”李玉良这才确定爷爷所言非虚,心里着急,两个人就立马回了箭子镇。
箭子镇的户籍室李玉良倒是轻车熟路,不料办理户口的却是另一个年轻小伙子,他叼着烟,斜着脑袋,将户口本扔出来,说:“找不到。”
“怎么找不到呢?”李玉良急了,又说,“麻烦您再给查查,我之前办过的。”
小伙子侧脸瞪着他说:“谁办的找谁去,我这里查不到。”
李玉良说:“就是那个黑脸的叔叔办的。”
“哈,哈哈。”小伙子冷笑了一阵,才将脸回过来看着李玉良,他的眉心有一颗黑痣。他说,“老姚啊?”李玉良点了点头。“哈,老姚啊老姚……”小伙子摇了摇头。
“他人呢?”
“死了。”
“死了?”
“嗯,喝死了。”
“怎么就死了呢?”
“他办的这事多了,为了一瓶酒,净胡日鬼。”
“那咋办?”李玉良问。
“咋办?我还想知道咋办呢!”小伙子的语气一下子加重了,他站起来,说,“这事儿啊,我管不了。”他拖着长长的后音,伸了伸懒腰,就出门去了。
李玉良没辙了,他站在派出所的大院里,抬头望着天上灰蒙蒙的太阳,觉得可笑至极,自己竟然成了一个黑户,他奋斗至今竟然把自己奋斗没了,世上竟然没有了一个叫李玉良的人。王敏佳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别急,会有办法的。”
到家的时候,正好碰见镇上的干部和爷爷争吵。爷爷说:“我做不了主,这个字我不能签。”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用尖细的声音问:“你是一家之主,你做不了主,谁又能做得了!”
一个肥胖的年轻人没好气地说:“王镇长,他这是铁了心要当钉子户了。”
“老子就要当钉子户,老子好端端的孙子,你们说没就没了?还有没有王法?”
“我们也不是说您的孙子没了,只是您的户口上只有您一个啊,您得讲道理。”一个穿高跟鞋的女干部柔声说。
“老子就是这个道理,我孙子的户口不见了,也是被你们这帮王八蛋搞没的,你们就是陷害。”爷爷怒气冲冲地坐在上房的廊檐下,挥着手说,“不把我孙子那份也算上,老子死也不挪窝。”
“玉良。”村上的文书看见了李玉良和王敏佳,叫了一声。李玉良便走到众人面前。爷爷盯着他们两人,也没打招呼,仍然气呼呼地看着众人。
王镇长说:“终于来了个懂事的,这就好办了。”
文书将李玉良拉到一边,给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说了一遍,末了又说:“你是上过大学的,应该明白,政策是硬的,我们也没办法。”李玉良觉得文书说得对,他也无话可说,可就是不甘心,自己无缘无故就这么消失了,谁来负责?他说:“容我再想想。”
王敏佳说:“有什么好想的?户口不见了,是派出所的失职,与咱们有什么关系,再说了,咱们已经结婚了,现在就该补偿三个人,而不是一个人。”
肥胖的年轻人冷笑了一声,说:“你们再带来一百个孩子,岂不更好。”
“咣”一声,一根扁担就砸在了肥胖年轻人的脚面上,他疼得哇哇大叫起来。“老子让你胡说。”爷爷说着就一头向他冲过去。村上的文书眼疾手快,一把将爷爷抓住。爷爷大骂,“狗日的,老子撕烂你的嘴。”
王镇长一看不妙,就领着一帮人退出去了。
文书是李玉良家的亲房,论排行和李玉良一辈,等众人走后,他才无奈地对爷爷说:“我的小爷呀,你叫我难做人呢。”
爷爷瞪着他吼:“你和那些狗日的是一丘之貉,少在我面前装蒜。”
李玉良将户口的事给文书说了一番,文书思谋了半天才说:“我们都以为你在城里落了户,没想到竟有这样的波折。我先找人问问,如果真能将户口落实了,那补偿的事也就顺理成章了。”
爷爷对王敏佳的到来倒是格外欢喜,晚上做了最拿手的手擀长面,王敏佳吃得高兴,一个劲儿地夸爷爷好手艺,吃完了主动去洗碗,爷爷便对李玉良说,这娃儿靠得住,李玉良也含含糊糊地哄爷爷高兴,心里却一阵发虚。饭后三个人坐着,爷爷又说起拆迁的事。
“我晓得,你是心在远处的人,不喜欢这黄土疙瘩,我也不逼你,只要你有出息,我也就放心了,只是我这一把老骨头怕是会连累了你。”
“爷爷……”李玉良的心情一下子越发沉重了。毕业这几年,爷爷几乎从未问过李玉良的工作情况,李玉良也不敢告诉爷爷实情,两个人各自藏着心事,都不说给对方听,但李玉良从爷爷的话里听出来了弦外之音:他的困顿逃不过爷爷的眼睛。
“爷爷,您放心,我们不会不管您的。”王敏佳向李玉良使了使眼色。
李玉良这才说:“爷爷,您想多了,我们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的。”爷爷点点头,“这个我信。”
李玉良陡生一股悲壮,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混出个人模人样来,就算只为了爷爷。李玉良说:“爷爷,我的户口不在老家,您就别和他们僵了,把字签了吧。”
“那不行,该是咱们的就得争取。”王敏佳抢先一步,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样子。
“对,还是我孙媳妇说得对,这事儿由不得他们。”爷爷叹了口气说,“我还不是想为你们多争取点,将来不管是在这儿盖房子,还是在城里买房子,哪儿有嫌钱多的。”
“但这样僵着,也不是个办法。”
“这事儿你就别管了,他们奈何不了我。”爷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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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李玉良瞒着爷爷买了一条烟一瓶酒去找文书,刚好文书和镇上的两个干部一起喝酒,那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也在,文书介绍说是镇上的文化站刘站长,写得一手好书法,另一个姓赵的年轻人是计生专干。大家客气了一番,便一起坐下来喝酒。
刘站长说:“听说兄弟在西安城里混得风生水起,又何必在乎那点小钱呢。”
李玉良知道他说的是安置费的事,只好说:“户口都没了,哪儿还想安置费的事呢。”说完,李玉良便转向文书说,“哥哥,我就是为这事来求你的。”
文书说:“兄弟呀,这个事我打听了一下,难办啊……”
赵专干说:“是不是老姚办的?”李玉良点点头,他哈哈笑了两声,继续说,“老姚这人幸亏是早死了,不然这会儿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赵专干接着就说了两起老姚经办的户口问题,一起是镇上某个干部的老婆,竟然同时拥有农村户口和城镇户口,拿着城镇低保,上面要提拔这干部,却被人举报了,说是贿赂了老姚滥用职权,最后就没提拔成。另一起是有一户人家,户口本上爷爷的年龄比孙子的还小,养老保险实行的时候,硬是圈不进去,那家人送礼请客才将年龄改了过来。“老姚啊,不靠谱。”
“还不是被酒害了,要不是好那一口啊,也不至于送了命。”刘站长说完,大家就笑了起来,就像是老姚罪有应得。
赵专干说:“你的事要是放在以前,倒也简单,刘站长一句话就解决了,可现在啊,还真是难办了。”
刘站长说:“是啊,现在户口卡得严得很,咱们镇上又在老姚手里出过事,上面很重视,一点缝儿都没有。”
文书说:“想必我兄弟的户口,老姚当时办的时候就比较棘手,所以才给了个本儿应付来着。”
刘站长想了想说:“三年前啊,应该还有缝儿,但老姚怎么搞的,就不清楚了。”
李玉良觉得有门儿,就转向刘站长说:“刘站长,您是镇上的领导,想必还是有办法,我的事儿,还得仰仗您帮忙呢。”说罢,李玉良就给刘站长敬酒。文书也跟着说:“是啊,刘哥,这事儿还得您给办,办好了,我兄弟必定是有心后补。”两个人端起了酒杯,一同敬刘站长,赵专干也端了酒,附和道:“既然是兄弟,刘哥得帮这个忙。”刘站长推脱不过,只好说:“我试试,啊,试试。”大家一起喝了一杯。
再次坐定,刘站长说:“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得提个条件。”他顿了顿,看了看文书,又看了看李玉良,文书会意,接着说:“刘哥,您吩咐。”刘站长才说,“户口的事我来想办法,但老弟得先在合同上签字,不能让镇上为难,是不?”
文书明白其中的深意,刘站长提拔在即,他是想在书记那儿邀功呢。刚想说话,却又觉得不妥,转头看李玉良,李玉良知道这是要挟,但想想也再无他法,身份证明是他在这世上生存的第一要紧事,他只好说:“听您的。”说完便兀自喝了一杯酒。
李玉良酒气汹汹地回到家已是晚上十一点多,王敏佳没睡,坐着等他。李玉良借着酒劲说:“失望了吧?”
“当然。”王敏佳带着气。她明白李玉良的意思。
“我就知道你是为了钱才跟我演这一出戏的。但……对不起……这世上没有李玉良这个人了。”
王敏佳说:“你才知道呀,不为了钱,我跟你图什么?”
李玉良翻身起来,抓着王敏佳的领口,狠狠地说:“你就没想着要和我在一起,是不是?”
王敏佳冷笑一声,说:“是又怎么样,就你这副德行,一个老婆二十万,你娶得起吗?”
李玉良丢开王敏佳,也一阵冷笑:“老子就是打光棍,也不娶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婆娘。”
啪。啪啪。王敏佳在李玉良脸上扇了三个巴掌。李玉良这才发现,王敏佳的眼泪已经滚到了嘴角。
李玉良很快就又入梦了,他再一次梦见了老家的院子,杏树和梨树的黄叶扑簌簌往下飘落,一阵又一阵的风撵着落叶,东南角的那口老井露出了黑魆魆的井口,母亲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孩子站在井边,他叫她,可她听不见。她大笑一声,跳了下去。他惊醒了,却发现王敏佳半仰着身子搂着他,用母亲一样的眼神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