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力
(湖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湖南长沙 410081)
民族英雄是一个民族在反抗外来侵略中有杰出贡献的历史人物,从抽象层面上看,民族英雄则是社会的政治符号和精神象征,对其进行纪念和诠释历来受到各界重视。新中国初期亦传承了纪念民族英雄的传统,通过各式载体对民族英雄加以纪念,从而表达多重意旨。学界对民族英雄纪念的关注大多集中于抗战时期,对建国后的民族英雄纪念鲜有所涉。但事实上,建国后的民族英雄纪念无论是形式还是话语皆与抗战时期有很大差异,甚至出现了许多以往未曾有过的载体和主旨,因而考察新中国初期的民族英雄纪念显得相当必要,这不仅可以展现民族英雄纪念中的另一面相,还能为当下的民族英雄纪念提供参考和借鉴。同时,该时期还出现了关于民族英雄评价标准的讨论,其虽是界定民族英雄内涵无法避开的一段史实,但与本文的主线议题关联甚少,在此不予赘述。
中华民族历史上“产生了很多的民族英雄和革命领袖”,这些民族英雄代表着历史的伟大荣光,历来是社会重要的书写对象,而纪念仪式则为书写的主要渠道之一。民族英雄的纪念基调往往会随着政权更替而嬗变,基于现实环境和政治诉求,新中国初期即建构出不同于以往的三种民族英雄系谱,其中既有古代人物,也有革命将士,还有新中国初期的现实英雄。三种系谱构成了新中国初期民族英雄纪念的框架,当中又以为新中国成立作出巨大贡献的民族英雄最为重要,他们被单独抽离出来,形成纪念体系中最为重要的一环。
民族英雄的纪念规格往往会因英雄本身的影响力和建国初期的现实需要而有所不同。其中,岳飞和郑成功的纪念规格和纪念频率就明显高于他者。路工在一篇文章中即直言“岳飞是位值得我们纪念的民族英雄”,此亦成为当时社会的主要呼声。岳飞作为中华民族历史上“忠义”的化身,历来受到社会崇敬,新中国虽不再提倡封建愚忠,但“忠义”之气却可成为弘扬爱国主义的重要精神资源,因而岳飞在古代民族英雄系谱中备受重视。在塑造岳飞形象的载体上,文本话语为主要内容,但最为形象生动的还应是艺术作品,当时中国京剧院四团演出的《满江红》就将岳飞的“忠义”形象塑造到了极致并受到民间一致好评。除岳飞外,其他古代民族英雄亦被纷纷搬上舞台,戏曲界学人亦察及至此,当代中国戏曲编辑委员会编写的《当代中国戏曲》中即明确指出新中国初期“塑造民族英雄的艺术形象更为许多剧作家所重视。”在笔者看来,以戏曲这种流行的舞台艺术形式进行纪念,不仅能让受众更加广泛,而且由于戏曲有着独特的表现手法,人们在享受感官刺激的同时亦能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可在民众心中留下更深刻、形象、生动的民族英雄记忆,进而增强纪念功效。
除岳飞外,对韩世忠、文天祥、辛弃疾、松赞干布、成吉思汗等诸多民族英雄的纪念也散见于各种读物、诗歌、音乐、电影、陵墓、遗迹之中,其中既有汉族的英雄,也有少数民族的英雄。于各少数民族而言,《玛纳斯》等少数民族英雄史诗的整理出版,则显有更强的纪念意蕴。重视对少数民族英雄的纪念符合新中国成立后“多民族国家”的国情,也有益于各民族团结、平等、和谐关系的发展。
此外,建国初期也重视对为新中国成立做出巨大贡献的文人将士的纪念,其中文人政治家的代表为鲁迅和孙中山。早在抗战时期毛泽东就曾高度评价了鲁迅的功绩,称其为“空前的民族英雄”。新中国成立后对鲁迅的纪念尤多,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均自发纪念这位文化伟人。1951年10月,在鲁迅逝世十五周年之际,全国各地纷纷举行了盛大的纪念活动,郭沫若即号召在铭记鲁迅的同时学习“鲁迅精神”,陈毅、陈伯达、沈钧儒、茅盾等依次发表纪念讲话。这种大规模、全国性的悼念活动,能够引起与会者的共鸣,在庄严肃穆的环境中寄托哀思的同时也实现了对鲁迅民族英雄形象的塑造和丰富。孙中山是伟大的革命先行者,自然也被纳入到建国后的重要纪念对象中来。纪念孙中山的主要形式为召开孙中山诞辰纪念大会,同时辛亥革命纪念大会中也有追忆孙中山的环节。
鲁迅、孙中山等为民国文人政治家,而像方志敏、左权、杨靖宇等一批在土地革命、抗日战争时期以身殉国的将士也被纳入到纪念范畴当中。鉴于革命志士的丰功伟绩,对他们的纪念多属集体行为,且颇为隆重。为追忆抗战时期牺牲的共产党人,新中国初期特地重印了《中国共产党烈士传》,用文字这一最为常见也最富感染力的载体加以纪念。在各式纪念活动当中,对抗战将士规格最高的纪念当属抗战胜利周年纪念活动,在纪念大会上,党和国家追忆革命人物和革命历史的同时亦会倡导人民学习英烈们的革命精神,而大会最后“抗日战争中的民族英雄们万岁!抗日战争和人民解放战争的胜利万岁!”的高呼更是极富感染力,可让参与者在肃穆的氛围中感受革命精神、铭记这些抗战英雄。涂尔干指出,集体记忆作为中介变量,一方面通过节日庆典来纪念事件,另一方面也被这些事件所强化,故人们在纪念抗战英雄时,大众内心的“抗战记忆”也更加稳固。
与历史上的民族英雄相对,建国初年亦涌现出许多现实民族英雄。作为“狼牙山五壮士”之一的宋学义在抗日战争时期原本就是民族英雄,他在建国初年转业后一直发扬艰苦顽强、吃苦耐劳的作风,投身于社会主义建设,因而被身边的人称为“时代英雄”。从“民族英雄”到“时代英雄”的角色转变,不褪民族英雄的本色,却更好地适应了社会主义建设的需要。
不同于抗战时期的民族英雄纪念,新中国成立初期出现了对外国民族英雄纪念的高潮,甚至因维护国家间友好关系的需要,该时期对外国民族英雄纪念的重视程度丝毫不亚于本国民族英雄。该时期对国外民族英雄的纪念实以国家关系亲疏为据,基于主流意识形态建构的需要对外国英雄系谱进行书写。不过,与本国民族英雄纪念相比,对外国民族英雄纪念的形式略显单调,包括领导人拜谒英雄墓地、报刊发表社论、民众在国内举行游行等。按纪念对象的国别差异,又可大致归为以下两类。
其一,社会主义国家民族英雄的纪念。在当时的社会主义国家中,捷克斯洛伐克的民族英雄尤利乌斯·伏契克、罗马尼亚的民族英雄图道·弗拉狄米莱士古、古巴的民族英雄何塞·马蒂、阿尔巴尼亚的民族英雄斯坎德培格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纪念,其中捷克斯洛伐克的民族英雄尤利乌斯·伏契克在当时可以说是家喻户晓的人物,就连十几岁的孩子都知道其人及其著作《绞刑架下的报告》。同样,为纪念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阵线成立五周年,北京师范学院、中央音乐学院、北京石油学院三个学校的学生分别举行集会,他们颂扬了阮文追等反对“美帝国主义”越南民族英雄,并表示要像这些民族英雄一样和越南人民一同战斗。
其二,亚、非洲非社会主义国家民族英雄的纪念。其中,有通过影音形式加以纪念的,如1956年5月15日,中印友好协会举行电影晚会,会上放映了《昌西女王》,以此纪念印度争取民族独立和自由运动中的民族英雄拉克什米,并藉此表达维护中印两国友谊的诉求;有领导人谒陵加以纪念的,国家领导人或者各机构和团体访问缅甸时,一般都会去拜谒缅甸民族英雄昂山将军的陵墓,并献花圈致敬,周恩来于1960年4月16日和1965年4月27日两次访问缅甸时就拜谒了缅甸民族英雄昂山的陵墓。亦有在国内举行纪念大会加以纪念的,如1961年2月18日,国内民众得知刚果民族英雄巴蒂斯·卢蒙巴被杀害后,全国各大城市纷纷举行纪念活动,国务院也出台规定:2月18日首都各机关团体一律下半旗一日志哀。
爱国主义是中华民族精神的核心,新中国初期,“中华民族精神”的概念虽未被明确提出,但其具体内涵则早已被纳入到当时宣传话语之中,民族英雄因具有爱国品质,顺理成章地成为弘扬爱国主义的载体和具有政治象征意义的符号。无论是古代还是近代民族英雄,均有着爱国主义的精神品质,对他们进行纪念进而弘扬爱国主义精神是当时文化建设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在当时,对民族英雄进行纪念的主要目的就是要“进行具体而深刻的爱国主义教育”。中国历代民族英雄在反对外族侵略的战争中“表现了他们捍卫祖国的忠诚与崇高的民族气节”,这种民主思想、民族意识与正义感恰好可以在纪念中得到表现和升华。国家在纪念近现代的民族英雄时往往更加注重爱国主义的弘扬,如何香凝在纪念孙中山时就谈到革命先烈在救国道路上“不惜掷头颅,洒热血,表现了中华民族的伟大英雄气概,这是永远值得我们崇敬和学习的。”宋庆龄在纪念辛亥革命时也表示“一定要继续发扬和学习革命前辈的英勇斗争精神”。无论是古代还是近代民族英雄,均有着爱国主义的精神品质,对他们进行纪念进而弘扬爱国主义精神是当时文化建设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社会主义制度建立后,调动一切积极因素进行社会主义建设成为国家工作重心,“民族英雄”作为精神象征和政治符号,也被纳入到“积极因素”中,进行社会主义建设动员。无论是本土还是域外民族英雄,皆有值得学习的精神品质,如何在实际宣传中将这些历史精神转变为现实动力,则是国家在纪念时尤为注重的问题。有人即注意到,鼓足干劲建设社会主义的同时,通过纪念民族英雄“回顾一下那艰难的岁月……以前辈们前仆后继,忘我牺牲的共产主义精神来作榜样是十分必要的。”在纪念过程中一般也遵循着这一原则,如郭沫若在纪念鲁迅时就着重强调要将对鲁迅的缅怀之情转化为建设祖国的动力;陆定一在纪念鲁迅时也谈到“我们的主要的政治任务已经是社会主义建设”,全国人民要“继承鲁迅先生的精神,积极参加这个为建设的斗争、为和平的斗争。”此外,通过话剧剧本展现各种英雄人物的光辉形象,也可以“教育和鼓舞人民群众,推进国家建设事业”,发挥话剧的感召效果。
总体而言,新中国初期对民族英雄纪念的基本旨趣,既有历史层面的宣传,也有现实方面的因素,还有对内社会动员和对外关系的发展。民族英雄在新中国初期不仅代表着具体人物,更是上升为政治符号,服务于国家现实。社会各界正是在对民族英雄形象的建构中表达多重意蕴,从而使民族英雄的宣传功用得以释放,达到历史与现实的有机统一。民族英雄这一象征符号经过各种仪式的宣传,借由社会记忆得到传播,最终实现了与国家政治的双向互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