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疼痛

赵世芝

当这场期盼已久的大雨来临的时候，我们已经在救灾帐篷里生活了半个多月，帐篷里的睡眠很浅，这些天我总觉得睡不够，今天凌晨3 点，帐篷上急促的雨声将我惊醒，听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雨，我再也没了睡意。大地干涸了很久，这样的雨说是久旱逢甘霖也不为过，芒种已过了两日，还迟迟不见雨水，田里的秧苗盼着雨露，半坡的旱地等着雨后播种，今日姗姗来迟的雨本该让人欣喜，可她真正降临的时候，洒落的却全是揪心。往年的雨季，每每汛期值班遇上这样的夜雨，即便是不需要在单位值夜班的女同事，也是提着心眼的，突发地质灾害，同组值班人员要第一时间赶赴现场，疏散受灾害威胁的群众。从前年开始，单位领导班子体恤，汛期值班不再安排女同志，雨夜的担惊受怕全有男同志承担了。可今年，又怎能

与往年一样？经历了“5·21”6.4 级地震和持续了10 余天的余震，半数民房屋顶裸露、墙体倒塌，地面泥土松动、裂纹遍地、山岗石块易落，地质灾害隐患点新增不少，汶川地震后的滑坡、泥石流和堰塞湖等次生灾害仿佛还在眼前，今年汛期值守面临的挑战和压力不言而喻。仅昨天傍晚的暴雨，平坡高发张家，富恒大白果、罗里密、以村、落泽土、岩腊左几个地质灾害隐患点威胁范围内的村民已紧急撤离到临时安置点。今夜的雨，可能很多同事和我一样，醒来了就再没睡意。

一

5月21日，结束了一周繁忙的工作，很多同事都打算回老家过周末，补一补已在车上避震三晚缺失的睡眠。我和陈师傅（老公最受欢迎的称呼）也回了金牛老家，家里仅有的2 亩田，已早早地翻过土、浸泡了一周水，计划着这个周末插秧。21 时21 分，我们正在楼上准备给樾樾洗澡，大地突然咆哮起来，地震连发已有4日，连日来的提心吊胆，我们都已经习惯拔腿就跑，每次逃离房屋，都感觉是劫后余生，像白捡了一条命。大地还未平静，陈师傅接到速回单位的电话匆忙拿起车钥匙跑了出去，我追在后面叮嘱了一句路上小心，没等他回应车已经拐出了路口。我们还没从刚刚发生的5.6级地震中回过神，仅过了27 分钟，6.4 级的大地震气势汹汹地袭来，我们全家人坐在院边的空地上，剧烈地抖动让坐在长凳上的芬嬢失去重心重重跌坐在地上，家里的瓦片噼哩啪啦从屋顶往下掉，老屋的土墙应该是倒了，院子里到处是升腾的灰尘，脚下的地开始出现了裂缝，婆婆身后笨重的拖拉机在猛烈地晃动……我们相互搀扶着蹲在一起，樾樾在爷爷怀里惊恐地看着四周，吓得目瞪口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公公婆婆用半生积蓄一砖一瓦建起来的房子，我怕我一眨眼，家就塌了。

亲友问候不断，可接通的电话也只能草草挂断，满屏的关怀，我也顾不上一一回复，陈师傅回去坚守岗位，我在家里得顾好老小，只得匆忙在朋友圈报了声平安。这时，富恒乡长寿村结对的挂钩户大哥打来电话，他是我刚怀上樾樾时就结下的亲家，脱贫攻坚这些年入户的路，樾樾没断奶前和不上学的周末都陪我走过好多次，大哥说长寿震感强烈，他担心震中的樾樾和我，家人都平安，我嘱咐他离得远也要注意安全，今晚无论如何不能在家里睡了，确认了安全他说还要打电话给在漾濞的亲戚便匆忙挂了电话，鼻子一酸，一股暖流涌上了心头。

陈师傅连夜赶去了震中秀岭，单位值班的同事在群里说单位停电了，震后电力和通讯受损，陈师傅的电话一直无法接通，一时间心急如焚、不知所措。我在宁静的漾濞生活了近9个年头，从未见过漾濞的夜晚如此焦虑匆忙，灯火通明，消防车、救护车、警车拉着警报，似从漾濞驶来奔向平坡。没过一会，熟悉的警报再次经过村庄，一波又一波消防车、救护车、警车疾驰而过奔赴漾濞，我们并没有被黑暗吞没，是救援的同胞来了！村口的道路热闹起来，这家的墙倒了，那家的房塌了，村委会掉落的瓦砸到哪辆车了，平坡倒塌的房屋压到人了，320 国道落石砸到人、交通中断，城里的人和广场人山人海，惊叫声哭声一片，政府启动应急预案了……各种各样的信息在村口聚集的人群中迸发出来，不胫而走，散落在村庄各处。

大地稍稍平静的间歇，我们火速从家里找了塑料布，搬出垫褥和被子，在院边的枇杷树下铺好了地铺，哄着樾樾睡下，这是一块没有硬化的泥巴地，身下凸起的石块隔着垫絮仍咯得我脊背生疼，可唯有这方寸空地离房屋最远，不会被掉落的瓦片砸到。樾樾睡熟后通讯也恢复了，陈师傅在震中向家里报了平安，我稍稍心安躺在月色里，云朵环绕的月亮就好似挂在邻居家的屋顶，可不一会就躲进了云层里，天空灰暗下来，随后出现的几道闪电般的蓝光也瞬间坠入了夜色。月亮再也没有露脸，黑暗笼罩着不眠的村庄，大地的喘息和怒吼还在持续，惊恐不安的身体紧挨着地面，即便是轻微的有感震波都显得异常真切，她的每一次抖动都好像穿透毛孔深入骨髓直达心脏。身下的大地时而像奔腾不息的大河浩浩荡荡地走过村庄，时不时轰隆隆推倒屋墙、带走几片哐嘡几声的瓦片；时而像呼啸而过的山风，坚韧有力地撞击着房屋，然后砰一声摔门而去，留下一身寒颤满地心惊。人类在大自然迸射的威力前是这般渺小，我们就只能这么几近木讷的躺着，除了等待大地恢复平静什么也做不了。我不知道今夜该怎样熬过去，苍漾大地在今晚还要承受多大的痛楚。身下的大地整夜未眠、颤动不止，彝乡痛了一夜，多少人眼睁睁看着几代人的心血轰然倒塌，满目疮痍，小城漾濞一夜震动，满屏瞩目，五月的疼痛如此揪心无助。

二

震中的救援是最先抵达的。强大的震感让每一根连日紧绷的神经迅速反应，二级应急预案紧急启动。当大地6.4 级的咆哮抵达地面时，单位领导已快到达秀岭，州局领导也从下关出发赶往震中，巨大的能量从地下喷射出来，行驶在路上的车辆立马失去了平衡，方向盘像着魔了一般不听使唤，驾驶员后来跟我们闲聊时说起仍是胆战心惊。那一晚的秀岭，集结声、马达声、电话声、救援声汇聚交织在一起，拧成一股坚毅的绳，环绕护佑着村庄。彻夜奔忙的灯火，是以爱之名的光明与希望，灼伤了弥漫在村庄上空黑暗的眼眸。

22日凌晨3 点55 分，单位的工作群里发布了关于成立抗震救灾指挥部的通知，全局干部职工被分成了应急调查、应急抢险、信息保障等5 个小组，明天一早我们也要返回工作岗位各司其职了。生命通道抢通了又被余震导致的坍塌中断了，好几个周末回家的同事被困在了赶回单位的路上，客车停运了，离县城仅8公里的距离让我手足无措，我该怎么赶回单位？想起隔壁村子的同事和我分在同一个工作组，天微明便联系他捎上我，回城的路很冷清，一路只遇见出城的车辆，许是能撇下牵挂的拖家带口，去奔亲投友或短期出游，出漾濞避震了。我俩都做好了下乡的准备，相约着回漾濞同在一个单元的家里收拾下乡用的必需品，才进楼就看到楼梯上掉落的墙皮，七横八竖的裂纹触目惊心，拾阶而上打开家门，瓶瓶罐罐摔了一地，遍地狼藉，靠墙的衣柜移位了近二十公分，抽屉全被颠簸出来，桌上原本排列整齐的书籍抖落一地。我来不及发愣也顾不上多想更不敢多逗留片刻，迅速找了个双肩包，塞了水杯、雨伞、外套，几块巧克力，一气呵成，一溜烟跑下楼奔向单位。

22日清晨6 时许，省自然资源厅领导率省地质灾害应急指挥部工作组到达灾区一线，3小时后，自然资源部地质勘查司领导抵达震区，至此，国家、省、州、县四级自然资源部门相关人员在震中汇合，开展部署震后地质灾害应急调查、排查、处置等工作，当这一连串的消息从震中传递回来，在单位忙碌的我们也心潮澎湃、倍感振奋，消息自带的温度似暖流一般直入心房，一丝丝暖意从心底荡漾开来抵达每一寸肌肤，漾濞不是孤岛，我们也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们好像忘记了彻夜未眠的疲惫，浑身上下又奇迹般充满了力量。全局的抗震救灾工作全面铺开了，震后的次生灾害防治是自然资源部门工作的重中之重，单位里组织了9 家技术单位，共计102 名专家、41 辆车、9 套无人机，整合局里大部分男同事和专家组一起分组下沉乡镇，举全员之力利用震前遥感影像、震后无人机航拍影像、InSAR（干涉合成孔径雷达）技术，结合地面排查核查，对震区进行“空-天-地”一体化次生地质灾害调查，不同地震烈度不同方案地毯式覆盖全县居民点、临时安置点、地质灾害隐患点。女同事们的任务是在后方做好通信、后勤保障，可这是震后的第一天清晨，一夜创伤之后的小城，商店打烊、街道萧条，冷冷清清疮痍满目，卖菜的小摊寥寥无几。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买不够菜，100多号支援调查的专家和技术人员的吃饭问题成了个大难题，同事们你一言我一语绞尽脑汁，最后决定直接到最近的黄庄菜田里买，七拼八凑，一天的菜勉强是够了，现在这种时候，也不拘吃什么，能吃上口热饭就已经很满足了。平日里食堂用的小锅小灶，要煮这么多人的饭也是个难题，同事们集思广益几个锅一起开煮，煮熟后盛出装在大桶里，如此反复几次，洗净的菜也只能分好几次炒。东拼西凑的蔬菜，一顿下来，两荤两素的自助有人吃的是黄瓜，有人吃的是玉米。9 家技术单位最远的2 家是四川和山东的，看着一个个陌生的脸庞，有时手臂或小腿上带着擦伤回来，有时带回几个热心村民硬塞给的新鲜玉米，他们操着天南地北的口音，添饭时客客气气的跟你说着普通话，许是因为米饭升腾的热气，就那么一瞬间，我的眼眶湿润了。

震后的第一天就这样在慌忙中结束，我得趁着天还没黑赶紧回家，平日里依靠着陈师傅我的驾驶证都荒废了，他还在震中没人开车，我只能壮着胆子自己骑摩托，同路隔壁村子的同事一路压着速度照应着。出城的街道两边停满了救援车辆，广场上已经搭起了整整齐齐的帐篷，短短几公里的回家路，迎面遇上了好几队拉着红色横幅、打着双闪灯奔赴灾区的救援车队。到马厂坝子，一辆公务用车从身后驰骋而过，插在车身后方的党旗一路飘扬，感觉凄凉又壮观，连续几天的担惊受怕让神经变得脆弱敏感，加之这些天积攒了太多的震撼和感动，看着空旷笔直的路上那抹越来越远的红色，眼泪不争气的流了出来……到村子岔路口看到田里新搭起了一片帐篷，回到家，昨晚打地铺的地方也支好了村里统一发放的帐篷，我欣喜地打量着这个温暖的容身之所，帐篷很大足以容纳10 多个人，公公说这个帐篷由临近的生哥、芬嬢和我们3 家人共住，床铺一字排开，角落里放着今天分发的方便面、矿泉水等救灾物资。这是5 岁的樾樾第一次经历地震、知晓帐篷，她黑溜溜的小眼睛里充满了好奇，雀跃地在里面跑来跑去，一阵余震过后，前几日的惊慌失措已不见踪影，只自言自语了句“又震啦？”，然后嘟起小嘴一直“呜呜呜呜”学着地震预警绕着我转圈，感觉又搞笑又心酸。夜晚和衣而眠，婆婆和芬嬢拉着家常盘算着田里的活计，好似一切都没发生，感觉夜晚的风也温柔起来。比起昨夜的风餐露宿，此时躺在帐篷里的我心里无比踏实和幸福，经过这样的灾难我才发现，当人的愿望细微具体到诸如吃一顿热饭或能有个睡时的容身之地时，幸福感却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村里耄耋之年的老人说这一生从未经历过大地如此愤怒地震动，可我们仍然庆幸这样的震动前已有三四日的序曲，且没有发生在午夜最深沉的睡眠里，房倒了、家没了，家人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面前已然是万幸了。

无疆的大爱和同胞的援助从四方奔涌而来汇聚漾濞，温暖着苍漾大地。救灾帐篷如雨后春笋般长满了村庄的空地，炊烟燃起，彝乡大地红星闪耀党旗飘扬，支援队伍、救援物资纷至沓来，随处可见的救援蓝、消防橙、志愿红演绎成今夏最温暖动容的色彩。犹记得那日在视频里看到消防人员陪老乡回屋取东西，怀里抱着鸭子，背上挂满腊肉，满满烟火气息让我们忍俊不禁，可笑着笑着我看见好几个同事和我一样眼角都湿润了。这些天经历了太多的温暖和动容，小城的人们也尽己所能，让这座城市更有温度，越来越多的爱心人士自发组织起来为救援人员、救灾工作者、志愿者、受灾群众免费提供爱心早点、爱心便餐，免费充电、沐浴、理发等花式服务更是层出不穷。

局里的次生灾害排查工作仍在全县范围内紧锣密鼓地推进，陈师傅离家3 天后从震中赶回的那天，彩虹4 无人机从兰坪机场起飞，开始获取震中区域800 多平方公里雷达图。突发的罗贺么山体崩塌、石门关景区垮塌等地质灾害更是现场与省级专家视频连线会诊，进行紧急处置。白天外业核查数据通过先进设备实时传输回来，内业人员及时进行整合分析，晚上结合内业处理结果召开例行会议制定预防、处置方案。经过整整10 天的全力以赴，外业工作基本结束，排查路线18495 公里覆盖了全县648 个村民小组，排查核查地质灾害隐患点336处（滑坡246 处，崩塌13 处，泥石流73 条，地裂缝4 条）、临时安置点542 个，转移避险安置人员423 户2271 人，重点排查了学校40 所、沟口73 处、集市1 个、厂矿企业3 个。我知道，这些没有温度的数字背后全是无数负重前行的汗水和温情，我也知道，为了这次的抗震救灾，全县已是倾己所有竭尽全力了，我所经历和看见的，也不过只是管中窥豹罢了。

三

如果说抗震救灾的应急抢险是为了乡亲父老的生命财产安全和时间赛跑，那么灾后的恢复重建就如同赴京赶考一般，任重道远。5月30日14：00 时，地震应急二级响应终止了，全县的工作从抗震救灾转入灾后恢复重建。人民的期盼、小城的发展、家园的重建都是压在全县彝乡儿女肩上的重担。帐篷虽还未撤去可雨季在即，脱落的瓦砾要清理，光光的屋脊急需修缮，开裂的墙壁等着加固，倒塌的家园还得重建。最近公公做的脊瓦总是供不应求，村民们已经在开展力所能及的自救，同住一个帐篷的芬嬢、生哥每天天未明就已挑起生活的重担，半坡地里的活计没有落下，连片的梯田里秧苗已长得油绿，坡脚的村庄炊烟如旧。

灾后重建得有规划引领，县城发展的3 个功能区已初步确定，如今全局的当务之急、重中之重是将灾后重建、灾后搬迁的规划落到实处科学布局。有效保障灾后骤增的用地需求、科学合理部署项目、地质灾害治理和群测群防等各项工作也得提前谋划、加快推进；砂石料等建材的统筹保障和防止需求急剧上升导致价格飙升的政府干预迫在眉睫；已经颇具漾濞特色且成效良好的增减挂钩项目、土地整治项目如何有效与灾后恢复重建和乡村振兴工作有机结合、统筹推进，一连串的工作职责和使命形式严峻刻不容缓，前方的道路荆棘丛生、困难重重。“征途漫漫，惟有奋斗”，总书记的殷殷嘱托犹在耳畔，我们只能同心协力、披荆斩棘奋勇向前。

我知道，有党的关怀、无疆的大爱以及世世代代沉淀在这一方热土的坚毅，彝乡儿女早已悄悄藏起疼痛，怀揣着感恩用坚韧的的底色撑起重建家园的希望。我也知道，我所在的单位夜以继日奔赴的使命，在全县宏伟蓝图中只是不可或缺的一砖一瓦，就如我足下的土地和坚守的岗位，在全县如火如荼的灾后重建浪潮中不过是沧海一粟。苍山西麓、漾江河畔的热土哺育滋养着千千万万如我一般深爱着这片土地的人们，有了这无数平凡中的默默坚守和满腔热忱，相信苍漾大地十万儿女同心协力、众志成城，一定能攻坚克难共渡难关、重建家园。相信来年春天，西坡的杜鹃依旧热情似火，漾江两岸的夜晚依然篝火不眠、欢歌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