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听动物的声音

2021-11-12 05:24杨福迅
山东文学 2021年1期

杨福迅

我们是动物,和你的世界交错在不同的时空,彼此能看到对方的身影却无法沟通。你对我的赞美或批评,都是出于个人目的,与我真实的生存状态没有关系。每天,我们都会发出自己的声音,你静心来听,才能懂得我们的爱恨情仇。或许,对你有用。

杜鹃

我是一只名鸟,一只血统高贵的鸟。我从诗经中飞起来,在唐诗宋词中翩翩起舞。一代代文人骚客在鸟类家族为我留下了最多的赞美诗,什么“鸤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 “杨花落尽子规啼,望帝春心托杜鹃”“枝头杜宇啼成血,陌上杨柳吹成雪” “布谷声中雨满犁,催耕不独野人知”……千百年来,你为我树立了鞠躬尽瘁、勤恳为民的光辉形象。对,我就是大杜鹃,属于脊椎动物门,鸟纲,鹃形目,杜鹃科。你还叫我杜宇、子归、布谷,这就是我的身份标签。传说古代四川人杜宇,自封为蜀王,号望帝。望帝冤死,子归鸣,你认为是杜宇的灵魂化为了杜鹃,布谷声声,牵强附会说望帝在催促农耕。加之我昼夜啼叫,声音悲切、高亢,触动了你充满想象力的神经。

在你虚构的天空我为王为帝,在鸟类社会我却有点臭名昭著。既然出身决定了鸟生的高度,我何必像基层鸟一样起早贪黑为活着奔波呢?我不筑巢,打盹了就蹲在高枝上眯会儿;不孵卵,把蛋下在别的鸟巢里;不喂孩子,由养母心甘情愿地代劳。这种行为叫卵寄生。

欺骗、恐吓、杀戮就是我赖以成功的鸟生哲学。

我可以把卵寄生在125种鸟巢中,主要对象是大苇莺、麻雀、伯劳等雀形目鸟类,他们和我的孩子基本一个食谱。特别是大苇莺只会低头喂鸟,不知抬头思考,一多半沦为了我们的保姆。

五月初,苇子刚长起来,大苇莺就忙活着筑巢、交配、繁殖。到了五月中下旬,我才不慌不忙从12000公里外的非洲赶了回来。

我悄无声息地滑落到苇塘边的大柳树梢上,茂密的芦苇丛中十几个大苇莺巢尽收眼底。我心里很佩服大苇莺高超的编织技巧,他们在四五棵芦苇中间用芦苇叶、枯草茎、草叶等编织成一个开口向上的杯形巢,里面还垫着柔软的羽毛。我选定一个四只蛋的巢,蛋多容易鱼目混珠。可讨厌的母苇莺趴在窝里就是不给我机会,她的老公在巢边的苇秆上边机警地跳来跳去,边“叽叽呱呱”地叫个不停,还不时地歪头瞄我一眼。

大苇莺是个老实的群体,玩弄他们自然很简单。食雀鹰是大苇莺的天敌,而食雀鹰的叫声我早已练得惟妙惟肖。时间不等蛋,屁股里涨得难受,我巧舌如簧的嘴发出“kiii-kiii-kiii”的响声。刺耳的声音扑向苇塘,把一只只棕色苇莺从碧绿的苇丛深处惊起来,“扑棱棱”四散飞去。

我轻展双翅,无声地掠了过去。站在巢边,我毫不犹豫地叼起里面的一只蛋扔了出去。生存分秒必争,我明白孵蛋期的苇莺不会飞远。一般的鸟产蛋需要一两个小时,我只10秒钟便把山寨蛋下了进去。我身体里含有异染色体,学会了看鸟下蛋,能够使蛋的颜色、斑点和巢里的保持高度一致。至于个头有大小,我也无能为力了。

在生命亿万年的协同进化中,竞争的双方互相反制,自我发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面对我强势的寄生,被压迫的鸟进化出了两种本领:“不一致性识别机制”,也叫多数蛋说了算,数量多的就是亲骨肉,把特立独行的蛋予以清除;“模版化识别机制”,知道自己蛋的模样,差样的无疑就是坏蛋。她们一旦识破了我的蛋,就毫不犹豫地扔出巢外。曾经有100多年的时间,像今天专门欺负大苇莺一样,我总是把蛋下在知更鸟的巢里,后来知更鸟进化出识别功能,我只得另寻他鸟。

为了独占抚养权,我的孩子只需10天左右便抢先破壳。不必指责我,你的一生都在抢:抢好的医院出生,抢好的学校上学,抢好的岗位工作,死了也要挤进高档火化炉。“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瞎慌张”。瞧,我的小宝宝还没有睁开眼睛,细软的脖子还撑不起那颗硕大的黑脑袋,可他知道该怎么做了。趁养父母外出觅食,他用背部顶住了一只蛋,两只嫩黄的小爪紧紧勾住巢壁的细草,脑袋向下顶着巢底,屁股朝天,两只细弱的肉翅膀不停地摇晃着,吃力地一点点向上倒退。蛋被推到了巢沿上,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他爪一软,蛋从头上滚进了巢底,他也跌落下来。气喘吁吁的时候,养母回到了巢边,他若无其事地张开黄色的大口,“呀呀”地叫着。养母把叼着的一只小蚂蚱塞进他嘴里,又急急离去。填饱了肚子,他气力大增,低头弓腰重新开始顶蛋。“啪叽”,一只褐色带斑点的蛋掉到了水面上,没有惊起一丝水纹。“啪叽”,又一只……经过不懈的努力,我的宝宝终于独占莺巢。如果苇莺的小鸟先孵出来,我的宝宝也毫不客气地把他们全部推落巢下。在亿万年的进化中,我给小宝宝设置了凹进去且暗藏有敏感神经的背部,一接触到鸟蛋或雏鸟等硬物,会条件反射地向外推。

把有竞争的异类清理完毕,我坦然地睁开了眼睛,心安理得地独享养父母的服务。我是标准的吃货,饭量相当于4只小苇莺。我能模仿小苇莺饥饿时发出的“啾啾啾”声,所以大苇莺才拼死拼活地为我飞来飞去捕食。

我长得很快,把巢塞得满满当当,身上披满了黑色的“蓑衣领”,和小苇莺的模样已是天壤之别,可笑这两只愚昧的鸟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的身份。不几天,灰黑色的羽毛覆盖了我的身体,巢内已经容不下我,我只好站到巢沿上,把四棵穿巢而过的苇子压得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可能折断。母苇莺嘴里横叼着一只还没长翅的螳螂飞了回来,纤细的她已经无法接近我庞大的身躯。她急速扇动翅膀悬停在上方,双爪紧紧攥住苇秆,双腿、身体、脖子都努力横向拉直,把头伸进我红色的大嘴里才把螳螂放下。我的身体是她的三倍大,一只瘦弱的螳螂不过是一道小点心而已。吞下之后,我抖动双翅,张开大嘴,不耐烦地“呀呀”尖叫。苇莺知道还没喂饱我,惭愧地飞开了。

有几只麻雀落在苇塘边柳树的枯枝上,叽叽喳喳地议论个不停,似乎在说,骗子,真不害臊。我心里冷冷一笑:你们这些底层的鸟,哪能读懂高贵鸟的心思?

羽翼丰满的那天早晨,两只苇莺又匆匆外出觅食,可我已经不需要了。我拍拍翅膀,头也不回地飞走了。只剩下一个被我踩坏的巢,空空地在苇秆上摇晃。

我飞进了松林。色彩鲜艳的松毛虫、舞毒蛾一般鸟都不敢问津,到我嘴里就成了美味可口的面包。我一天能吃上百只危害森林的害虫,被你授予了“森林公仆”的光荣称号。于是,我那段不光彩的历史也就没人再提起。

螳螂

你有时尊我为先知,只因前臂举起的样子像祈祷的少女,又称祷告虫;你有时又视我为冷酷无情的代表,只不过和男友做爱时我喜欢把他的头咬下来吃掉而已。但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中华大刀螳,属于节肢动物门,昆虫纲,螳螂目,螳螂科。你经常在野外的草丛中树叶下看到我晃来晃去的身影,对我惊心动魄的一生其实知之甚少。

我的生命,是从树枝上的一个卵鞘开始的,你老家叫“箔胶”。

每年,当温暖的春风轻抚大地的时候,小草总是迫不及待地从松软的黑土里探出了一个个嫩黄色的小脑袋,沉不住气的柳芽也睁开了一个个绿色的小眼睛。有了食物,吃草的小昆虫蹦蹦跳跳地现身了。

我不着急。俗话说早起的虫儿被鸟吃。我们藏在柳枝上椭圆形的卵鞘里,外形像一块死掉的树皮,顶住了冬天的冰冷,躲过了皮蠹和螳小蜂妄图不劳而食的寄生,八个月沉默的等待,夏天来临的六月,当各种虫子遍地撒欢的时候,轮到只喜欢吃肉的我们出场了。

坚硬的卵壳已变得疏松,我看到了外面世界透进来的微弱亮光。光是和宇宙一起诞生的,也为所有生命指引了方向。我拼命蠕动柔长的身体,摇头摆尾向着光钻去。刚爬出来,一条有黏性的丝线便从腹部抽出来将我悬在半空,让毫无还手之力的我避免成为蚂蚁的早餐,也不会掉到地上摔死。我的手脚还包在胎膜里,像条长着一双黑色大眼睛的蛆虫。倒悬的我努力挣扎,借助地球引力头先破膜而出,然后慢慢抽出了整个身体。我随风而长,体形很快增大了好几倍,成为了一只有模有样的螳螂。可不是所有的螳螂都和我一样幸运,太弱小的连卵壳都钻不出来,蜕不下皮的永远就挂在了那根晒干了的丝线上。卵鞘里二百多条生命能够活到成年的不过几只。在死亡面前,我的三只单眼和两只复眼从不流泪,我不相信眼泪能软化一颗冷硬的心。周围的树叶和树枝上小螳螂越聚越多,密密麻麻,熙熙攘攘。这么多盘中餐,很快就会引来鸟、蜘蛛和蚂蚁的围猎。何况,在我的眼里,一切活着的肉没有不吃的理由。在同类的眼里,我自然也是他们填饱肚子的对象。杀戮和被杀戮,从我来到世界的这一刹就开始了。

离他们远点才安全。我独自爬到高处一片肥嫩的柳叶底下。几只肉墩墩的牙虫惊慌失措,我毫不犹豫地扑上去下口就咬,没有挥舞尚待开刃的两只大刀。我的咀嚼式口器咬力强劲,几乎没有撕不开的猎物。第一次捕猎成功,大大提升了我征服世界的信心。

弱小就要挨吃,这是丛林法则,和你的世界没有什么两样。只有足够强大,才能不被蚂蚁这些小东西欺负,才能在昆虫世界中称王称霸。我的皮叫外骨骼,支撑着整个身体,没有弹性,不能长大。我要想长大,就必须经历一次次脱胎换骨。

为了安全,我躲到了一处隐蔽的地方,头朝下摆出了蜕皮的标准姿势。柔软的新衣已经长成,紧贴在旧衣里面。我把头吃力地从背部中间裂开的细缝中拱了出来,小心地拉出两条长长的触角。最麻烦的是由基节、转节、腿节、胫节和跗节组成的六条腿。前腿粗宽,腿节和胫节上长有利刺,像死神达纳特斯手中的镰刀。要把这么一件设计精细、结构复杂带有三个弯曲的“连裤袜”脱下来并非易事。我先从远端发力,把爪小心翼翼地向外抽。这时各个关节和刺都是软的,不会挂坏我穿过的“连裤袜”。抽出中、后腿后,我全身用力一缩,长长的肚子就从旧皮中完全拔了出来。我柔软得如一条橡皮虫,没有一丝力气,是所有动物都可随意宰割的时候。我一生中要经历八次蜕皮,每次都徘徊在生死之间。

八月下旬一个晴朗的早上,我又躲到了一片很大的杨树叶下,开始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次蜕变。全身蜕出后,我掉转身体朝上,腋下两团翅膀像洗衣机里刚被甩干的裙子。我用力把体液注进去,皱在一起的翅膀缓缓舒展开来,犹如慢镜头下绽放的花朵。我的身体也由刚出世时的一厘米长到了九厘米,胸前的大刀也更加威风凛凛。且慢,不能高兴得太早,还要等四五个小时,在空气和阳光的帮助下我的身体才会变硬,才能够展翅飞翔。到那时,我就是草原上睡醒了的雄狮,我就是昆虫世界的老大。

日影偏西,我肚子耷拉着如一条没装粮食的口袋。我挺起细长的脖颈,轻轻摇动触角,灵活地转动三角头,寻找祭刀的猎物。“知了……知了……”旁边柳树上的一只雄蝉拼命地叫着。洪亮的歌声能激发雌蝉的好感,自然也会吸引猎食者。三年的地下等待才换来今天阳光下短暂的歌唱,他别无选择,只能和死神赛跑。

修长的后腿用力一蹬,振动双翅,一条绿色的弧线优美地从空中滑过,我悄无声息地抱住了柳树。那只蝉就在头顶,黑黄相间的肚子一鼓一收,循环播放着情歌。我合起大镰刀,撑起中后腿,一步一步向上挪动,修长的身体有节奏地摇摆,像优雅的狐步舞。这是我精心设计的招牌动作,远看像一片抖动的柳叶,靠近猎物时双手合十,面带蒙娜丽莎般迷人的微笑。我压根瞧不起狮子,合伙追得一只羚羊满草原狂奔,目的太直接动作太不文明。我轻摇慢舞到情歌王子身边,他停止了卖唱,满脸茫然。我可没有耐心等他做出蝉生中的最后一个决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张开大镰刀叉了下去。“吱哇……吱哇……”,惊慌失措的他发出了生命中最后的绝唱,两只大翅膀“扑棱棱”胡乱挥舞,但死神大镰刀收割的猎物只有一个结局。

在随后的十几天里,我食量大增,什么杨扇舟蛾、刺槐蚜、蝗虫等都是杀无赦,斩立决。你常嘲笑我,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什么螂臂当车,不自量力。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我有勇气向强者挑战:小鸟和蛇也会成为我的刀下鬼。你敢吗?心里卑微的你只能向更懦弱者泄恨:公交车上无辜的路人,幼儿园里天真的孩子……

九月初,我的肚子鼓了起来,像一个怀春的少女,向外散发费洛蒙性激素。一只棕色的小帅哥闻味而来。对于穿绿衣服还是棕衣服,我倒不介意,强壮是我择夫的唯一标准。我硕胖的体形让瘦小的帅哥有些胆怯,他在周围不停地徘徊,还扬起大刀秀肌肉。看到小帅哥动作敏捷,身体健壮,我矜持地摇摇触角默许了。得到鼓励的小帅哥一个旱地拔葱飞到了我的背上,用一双大刀搂住了我的脖子,后腿抱紧我两边的翅膀,肚子弯曲着插进我的尾巴里。趴了半天还没有下来的意思,饥肠辘辘的我不耐烦了,猛地转过身去,从脖颈处一口把他的头咬下来,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你也曾做过所谓的研究,说那些吃掉配偶的后代数量比没有吃掉的多20%,而那些被吃掉的丈夫,则能将自己90%的氨基酸传递给下一代。拼命能提高双方基因的传递能力,这才是我们同类相食的目的。而你呢?很多时候是损人而不利己,真不如我们虫子。

五天以后,我爬到一条树枝下面,尾部向上排出一团白色泡沫附着在树皮上,我把卵一排排整齐地产在里面,泡沫变硬后就成了保护孩子们的卵鞘。

我耗尽了一生集聚的能量,颤抖的腿无法抓住树皮,“啪嗒”摔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一大群蚂蚁围了上来。

蜜蜂

我是你在昆虫界关系最密切的朋友。3000多年前的甲骨文中出现了“蜜”字,2700多年前的《黄帝内经》中已有蜂针疗法,公元前3世纪《礼记·内则》中“子事父母,枣栗饴蜜以甘之”的记载证明,很久很久以前,你就开始掠夺我的食物作为高级滋补品。为了享受得心安理得,你绞尽脑汁创作了大量诗词,把我装扮成勤劳和无私奉献的典型,什么“但得蜜成功用足,不辞辛苦与君尝”“不辞倾倒为君甜,只要教君脱旧粘”“小小微躯能负重,器器薄翅会乘风”。当然,个别有识之士也为我鸣不平,“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世人都夸蜜味好,釜底添薪有谁怜?”……所有这些,其实都是你站在人类的舞台上自娱自乐,对我的处境没有丝毫影响。

我是蜂王,中华蜜蜂之王,属于节肢动物门,昆虫纲,膜翅目,蜜蜂科。不像螳螂一生过着形单影只的流浪生活,我们是一个等级森严、纪律严格的集体主义组织,是名副其实的蜜蜂王国。名义上我是王国的统治者,外表看似光鲜却是一个没有自由的国王。

我的王国由三种蜂组成:工蜂、雄蜂和蜂王。工蜂大约有3~7万只,是最普通的劳动者,负责喂养幼蜂,建造和打扫蜂巢,外出采蜜,保卫团体等任务,又是实际决策者。雄蜂比工蜂个头大,大约有6~8百只,他们除了吃饭什么也不做,只等着和国王交配,相当于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蜂王当然只有一只,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

工蜂是一流的建筑师,聪明程度超过了你的思维极限。她建造的蜂房都是标准的六角形柱状体,成千上万间蜂房密密麻麻排列成一栋栋摩天大楼。就像你根据职务高低享受大小不同的办公面积,我们的蜂房也分三等:工蜂房最小,雄蜂房虽然也是六角形,但建筑面积大一些。至于未来的王宫必须是特殊规格,不但外形变成了花生米状,居住面积更增大了几倍。

育儿室建好,就轮到我闪亮登场了。我装模作样地检查了一下蜂房是否完整、干净,然后身体向前屈起,把长长的纺锤型的肚子放进去。在这神圣的时刻,我的周围围满了工蜂,有的抚弄我的翅膀,有的舞动我的触须。她们都是我的侍从,表达着忠诚和支持。忽然,我的身体一阵痉挛,第一粒卵排到了蜂房里。一个侍从夸张地拍着双翅,眼对着我的眼,嘴对着我的嘴献媚。我把目光越过她,摆出严肃而淡定的表情,缓缓起身,后退一步,再次把肚子插入另一个育儿室。有三两个侍从赶紧跑到第一个产房郑重其事地检查,认为合格后就吐出一些白色的蜂乳供孵化出的幼虫食用。

在臣民面前我须做一个勤奋的国王,五加二白加黑地忙碌成为了常态。我一昼夜产720~960粒卵,是自身体重的1~2倍。饿了,只需用两根触角轻抚工蜂的嘴巴,她就会殷勤地从嘴里吐出蜂乳喂我。在王国里,只有我终生食用这种高贵的产品。每当我出现时,周围所有的工蜂无论手头有没有工作都必须肃立,迅速调整自己的位置和角度,用眼睛和触须正对着我。我迈着沉稳的步伐蠕动着,表情威严而自信,充分享受着权力带来的快感。

但悲哀时不时会从我内心深处涌起来。我就是一只产卵机器,是一只被工蜂架空的傀儡,不能有自己的思想和自由。

根据工蜂事先挖好的三种坑,我机械地把卵产到里面。产到雄蜂巢里的是没有经过受精的卵,产到工蜂和蜂王巢里的是受精卵。因为出身不同,工蜂幼儿出生后只享受三天蜂乳,之后的日子里就吃粗粮——花粉和蜂蜜的混合物。因为营养不良,身为雌性的工蜂生殖器官无法充分发育,丧失了产卵能力,成为王宫里的太监。而蜂王巢里的幼蜂自始至终吃蜂乳,就变成了生殖器官发育完善的蜂王。就像皇子,从一出生就有许多人教他怎么当皇帝。

一生中,工蜂们只给了我一次短暂的自由。那种没有束缚的快感深深地蚀进了我的骨子里,让我情不自禁地常常回味。

被老蜂王产下的我,在王宫里过了一段吃饱喝足的逍遥日子后变成了蛹。外面的侍从用花粉掺上少量的蜡质把出口彻底堵严。12天后,我从沉睡中醒来,感觉身体被束缚得难受,努力挣扎了几下,狭窄的蛹壳便裂成了碎片。我抖抖翅膀向上爬,打算咬开封口钻出去。我不清楚,外面的王国已经乱作了一团。

老国王,也就是我的妈妈显然听到了我的动静。独裁者容不得别人来挑战她的权力,亲生骨肉已成仇敌。平时歌舞升平团结和谐的王国顿时分裂成两大阵容:一部分工蜂跟在老国王后面,继续随时侍候;一部分虎视眈眈地堵在老国王前面,让她欲进不能。还有几只工蜂拼命封堵我咬坏的盖子,坚决不许我出来。整个王国剑拔弩张,暴躁不安。混乱中,工蜂们把储藏室里的蜜抢了出来,还互相用刺乱蜇,不安的“嗡嗡”声响成一片。老国王知道大势已去,便掉头飞出巢外,后面跟走了一大群忠心耿耿的工蜂。

我终于被放了出来,还没等松口气,就闻到了威胁的气息,另一只刚被放出来的新蜂王正警惕地瞪着我。彼此都明白一国不容二王,攘内必先安外,现在我俩还有共同的敌人需要消灭。我们在侍从的带领下,寻找着一个个王巢摇篮,毫不留情地用牙和爪撕烂封口的蜡,转身用毒刺插进了一个个小王子的身体。把潜在的政敌全部清除后,姐姐和妹妹的决战开始了。我们将身子竖得笔直,以显得自己高大魁梧,用口咬住对方的触角,头对头,胸对胸扭作一团。第一个回合结束,没有分出胜负,我们都累得气喘吁吁,只得分开休息。工蜂在一边围着,防止胆小者逃跑。对冷漠的看客来说谁赢谁输无所谓,她们只需要一个胜利者。把权力紧攥在手里就是硬道理,所谓正确错误只不过是你给自己粉饰的一块遮羞布。第二个回合开始,我们彼此用眼睛互相盯着,谁也不想贸然进攻。几分钟后,我瞅对手稍一走神,突然跳到她的背上,抓住翅膀,弯起肚子狠狠刺了下去。

一切都结束了。工蜂们迅速清理战场,把尸体甚至还蠕动的小王子都毫不客气地扔了出去,为我的登基准备会场。

十几天后一个晴朗的早晨,我婚配的日子到了。我要尽情享受第一次,也许是唯一的一次自由。我在家门口倒飞,连续起降观察,看清了回家的路,周围也没发现鸟类出没,便箭一般向蓝天最高处冲去。

花草、树木都被我甩到了身下,四周全是无垠的天空,风“呼呼”地从我翅尖掠过。没有束缚的感觉真爽啊,我真想永远地向着宇宙深处冲去,而不去当那个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的国王。看到我优美的飞姿,嗅到我身体散发出的迷人气息,几百只雄蜂追了上来,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我越飞越高,达到了平时蜜蜂从未到达过的高度。后面的黑影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了一只雄蜂和我一起向上跃升。无疑,他是今天最勇敢、最强壮的帅哥。我们抱在一起,纠缠成一团,继续螺旋着上升。这是狂热的恋爱之舞,也是冷酷的死亡之路,爱和死亡有时只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雄蜂刚把精液射入我体内的储精囊中,他的生殖器官就被我扯了出来,一同带出来的,还有肚子里的内脏。这只赢得了一秒钟爱情的雄蜂,双翅突然像被闪电击中一般松弛下来,空荡荡的身体旋转着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结束了疯狂的爱情之旅,我气喘吁吁地回到王国,在今后三四年的时间里,我将随取随用这几百万只精子,从此变成了日复一日的产卵机器。

因为生活在不同的维度,所以你能看清我们从卵到虫或到鸟一路走来,知道了我们的前世今生,甚至还能把控我们的未来,但我们自己浑然不觉。正如你,也不知道你一样。但我们相信,在宇宙深处,也有一双神秘的眼睛在时刻盯着你,看着你的前世、今生和来世,记录下你行的善和你做过的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