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长伸
躺下去,把身子平铺成
一张纸
不管你是达官显贵,还是市井小民
都要躺成一只扁平的蚂蚁
被缓慢移动的窄床推送进
叫不上名字的专用仪器,接受审讯
窄床推出来一小时后,自助机打出CT 判决书——
如果认可这约等于判决书,那必定是一审
而二审判决,被称为核磁共振:
类似的窄床,需经由木阶爬上,像不服气的上诉
被推进的仪器威严冰冷,辅以繁琐的再审程序
说实话,躺在这个古怪的仪器中间
我想到了断头台、反人类酷刑
却唯独短暂忘记了我爬上窄床的唯一目的——
不过是进一步检查腰椎问题
有的人来了
有的人走了
喧天呼地地来,静默地走
那个总是笑盈盈的年轻后生
打过两次招呼
还没来得及知道他的名字
有的人,消失得那么突然
又那么自然
仿佛根本就不曾来过
彼此都小心翼翼地
不说再见,都不想再在这个迎来送往生命的地方
有任何遇见
他是那十里八村数一数二的教书匠
他教过小学,联中
他的学生,一茬一辈
遍布代楼村和周围每个村庄
他热爱教师这个职业,曾因孩提时代
我对教师无意的一句揶揄而雷霆大怒
他工资少得可怜。最高时只有
每月一百八十块。在他临终前一两年
我多次代他领工资,往往是十八张票子
被会计和我数了又数(这些钱的象征意义
远远高于实用价值:对肝癌患者的医疗费
显然是杯水车薪)
他在我的诗行中得到一定美化。而他既不需要美化
也不希望自己成为乡村教育惨淡的注脚
他几十年教过的学生并没遍布全国,这意味着
他当不起这个词:桃李满天下。尽管发黄的册页里
好几个学生曾这样评价他
我见过他那些日后出人头地的学生们
满怀感激写来的信,和发在网上对他的赞誉感念之文
……他死去之后,我做过无数错事
但做得最正确的一件,是把他一手建起的八分地的院落
以低价卖给村里,用以扩建他生前工作时间最长的学校
后来扩建起的学校有一个响亮且
充满希望又令人辛酸的名字:代楼村香江希望小学
然而代楼村的希望,在各种因素下
还是渐渐熄灭了:如今
撤并合校后的希望小学原址,只剩下漏雨的教室,总有一天
将演变成废墟。而我,继续代替地下的他
成为乡村教育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