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自画像

人必须绝对现代。

——阿尔蒂尔·兰波，《地狱一季》，1873年

1、夜皇后

阳台连着卫生间，中间隔着一道门。阳光照射在阳台上，女主人赵梅允把洗衣机的衣服拿出来晾晒在黄色的拉线上，接着把泡在红盆里的内裤清洗，漂了三道，把泡在白盆里的内衣进行清洗，漂了四道，挂在晾晒衣服的白色拉线上，开着门，匆匆忙忙地跑进房间。太阳逐渐升高，奇异的光线照着我，照着女主人的内衣内裤，一种复杂的味道弥漫在我的周围。每次我都能吮吸到内衣内裤上掉下的水珠，夹杂着一股神奇的香味，当我每次吮吸水珠时，我的精神总是处于一种兴奋的状态，像是喝了很稠质丝滑的咖啡，狂欢的欲望强烈地刺激着我，特别是在极深的夜里，在我开花的时刻，那种感觉更为浓烈。我是黑色郁金香，还有一个听起来有些俗气的名字：夜皇后。

当我吮吸那种有着神奇味道的水珠后，我似乎感觉到女主人的内衣变成了两个会飞的太阳，一直在我的身边旋转，时不时还摩擦我的脸，把我的脸变成红色，不多久两个太阳突然合在一起，冲进我的身体里，使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分裂，于是我开始变得更为梦幻，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五彩斑斓的酒杯，里面流淌着葡萄酒，使我自己处于一种梦境和熏晕的幻觉里。我也感觉到自己的孤独，毕竟我的天地只是局限在狭小的阳台，我认识的人很少，爱我的人只有赵梅允。我始终幻想着有一天我回到欧洲，去寻找我的故乡。在我没有回到欧洲之前，我最羡慕的人就是我的主人赵梅允，她是真正的偏安县的女王，一生的高贵气息，简直让我眩晕，假如在偏安让我投胎做人，我一定就做梅允的影子，模仿我偶像的一举一动，会是我生而为人的全部意义。

我还有一个男主人叫做陈远，是他把我送进了赵梅允的家。他们两个认识不久以后，赵梅允阳台上的花盆里种的玫瑰全死了，赵梅允正筹划着种些什么，她一时半会拿不定主意，在一个午后，他们做完爱，梅允靠在他的手臂上，看着贴在玻璃窗上的一幅自己亲自临摹的蒙克的“呐喊”，突然感觉到异样的悲伤，于是她起身，坐立起来，洁白的背对着墙壁上凡高的那幅也是她临摹的《向日葵》。

她悲伤地说：“远，我感觉在继续活在这里，我会得抑郁症，或者我会因为不甘心变得疯狂，或者我会选择自杀，了结自己的生命。”

陈远说：“不要那么想，你看凡高的向日葵，不也透露着强大的酒神力量。我觉得你可以活得更好，生活在偏安，你也能做出一番事业来。”

梅允把目光转向阳台，突然想到了那死去的玫瑰，不禁联想到自己也是快要枯死的身体，居然落下了眼泪，那只黑色的猫在阳台上发着阴冷的叫声。

梅允说：“你觉得我最像哪种花？”

陈远起来，从自己破旧的包里取来一小本笔记本，然后躺回床上说：“我给你写了一首诗，叫做《夜皇后》，我读给你听，我高中朗诵可是获过奖的。”

梅允说：“你先说说你创作这首诗的动机，再给我朗读。”

他说：“动机？好吧。偏安最大的绿化公司的张总约我去他的绿化基地喝酒，那天夜里，我喝得微醉，去他的绿化基地撒尿，我拉起拉链的时候，看到离我两三米远的地方，像星星在眨眼睛，我抬头一看，黑色的遮阳网阻拦了星光和月光，那绝不是星星掉进大棚里面来，于是我好奇地走向它，它跳跃着亮光，像是迷人的水晶。我掏出手机，打开电筒功能，照着它，花朵像黑色的玫瑰，花瓣深黑，有着阿芙蓉的邪恶，散发着浓烈的清香，我呆呆地盯着它，这未睡眠的花也盯着我，我从它的姿态中看到它的独特，高贵，甚至疼痛感，此刻我想到了你，这花像极了你，在气质上极为相同，都给人以高傲和冷艳的感觉，都让走近你的人觉得害怕和恐惧，但是你的美，你的独特，确实让一般男人无法拥有，在我心里你绝对是偏安县最与众不同的女人。我回到酒桌上，就问张总，大棚里会发亮的花叫什么名字？他告诉了我那些全部是郁金香，他从土耳其带来的种苗，会发亮的叫黑色郁金香，还有着一个迷人的名字叫做夜皇后，它夜间会发亮，整个大棚里，也就十来株吧。”

梅允看着这个不怎么会讲故事的男人说：“你给我读你的诗吧。”

陈远开始读道：“我爱你的美/忧伤的外表和内核都是美的/你如高脚杯盛满了理想/我爱你的全部/我想拥有你的高贵和独特/其实我最喜欢你开花的时候/我总会把你当黑玫瑰/生命和死亡的礼赞/我知道这危险/一旦爱上你/面对的就是撕裂尊严/亲吻爱情的狂欢/然后忘掉理想/但是他们不知道/其实理想的样子/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她露出了微笑，双手放在耳朵那里，带着调皮语气地说：“我是一只猫。”她变得有些欢快，好像眼前这个男人是最懂她的人，明白她的精神世界的人，她默默地为自己能在偏安这么小的地方遇到他而感觉到荣幸，她再次躺在了陈远的肩膀上。

她说：“阳台上那几个花盆，我想好了就种郁金香，能找到黑色的最好，我的梦想就是离开这里，去郁金香的故乡定居。。”

陈远说：“好的，我一定替你办到。”

一个星期后，陈远把我送到了赵梅允的家，把我种进了原先种玫瑰的花盆里。就这样我成了赵梅允家里不可或缺的风景。同我在一起走进她房间里的还有我的家族成员，他们是紫色、雪白、鲜红、金黄、粉色的郁金香。几乎每一种颜色的郁金香都让我的女主人喜爱，不过她最喜欢的是黑色，其次是白色，这或许意味着她生命世界里的底色，在黑白光影里寻找精神的独立成长。

在我开花的时候，她会穿上漂亮的裙子，或者裸露着身体，把我搬到她的客厅，放在客厅那张摆满各种泥塑的桌子上，然后点燃一支雪莲（岁月）牌香烟，呆呆地看着我，然后不停地对着我说话。我还记得她说过的一些话：你看我的生命像不像你，一束黑色的郁金香，充满了鬼魅、诱惑和高贵，让偏安的男人上瘾，而又让他们害怕，我就是一个十足的自恋的女人；我看着你的时候，总想着有一天我回到你的故乡，最好去伊斯坦布尔，或者将就去上海，让我在那里醉生梦死，让那些迷恋我的男人统统欲火焚身……

我每次都被她一些近乎疯狂的语言震撼，她简直就是个语言的天才，一个思想独特的女人，虽然我的男主人是个诗人，但是我觉得她比他更具有做诗人的天赋。我的女主人小名叫雪莲，是她的母亲给她取的，她从小就讨厌这个俗气的名字，于是她一开始抽烟就抽雪莲，说是必须烧死过去的自己，才能迎来新的人生，可惜她烧了那么多年自己，现在还是孤身一人。

每逢我花开的时候，只要我的男主人和她做爱，她总是要把我摆在房间里的床头柜上，或者梳妆台上。当我的男主人从她的后面进入她身体的时候，她的鼻子总是要吻着我的身体，然后剧烈地抽搐，我的高贵气质和浓烈的香味，让她更为忘我，更能忘掉自己生活在小地方的无趣，她在一种狂欢中看到异国他乡的自己，一个独立的精神女王。她曾经对我说，当她吻着我的时候，情欲才更加的浓烈，如果离开我，她对做爱都毫无兴趣，她甚至还说过，如果她能活过三十，她一定要亲自带着我去欧洲，去荷兰，去土耳其，我和她在本质上都是没有故乡的人。我要是能变成人，一定日日夜夜陪着我的女主人，甘愿做她的奴隶，她比我还了解我自己。

2、黑猫

当我的女主人盯着那黑色的夜皇后花看了一个下午的时候，我总会跑到她的身边，用我的头蹭她的腿，让她转移注意力，可我的主人还是一动不动。我就发出“喵喵”的叫声，同时带着发怒的语气。如果她还不理我，我就会一下子跳到夜皇后花上，把它蹂躏得一塌糊涂，接踵而来的就是我的女主人赵梅允会使劲地追着我打，然后我们从这个房间跑到那个房间，屋子里虽然气氛紧张，但是多了一些生气，不像往日那么平静。夜皇后开花的时候，我和屋子里很多东西都是被她忽略的，或许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她就是一束黑色郁金香，带有着神奇的魔力，从一开花就注定着不寻常的一生。她抓到我后，会轻轻地打我几下，当我喵喵地求饶的时候，她就会抱着我，手指在我的背上滑动，像是在给我道歉。我的主人对我最好，把我当作她最后的伴，她抱着我的时候，总是会对我说一声，对不起，我的“远芳”。“远芳”是我的名字，是她给我取的，她说一看见我，就会想起远方，就会想起上海的岁月。

梅允在上海的集市看到我的时候，我正在一个铁笼子里。我在那笼子里双手使劲地拉扯着铁丝，嘴里发着怒气，像是一只发怒的老虎。我恶狠狠地盯着要出卖我的主人，我的妈妈在另外一个笼子里眯着眼睛睡着，她生养了太多孩子，如今她的主人也要把她卖了。我那时多么向往笼子外面的生活，笼子外面行人自由地走着，充满了无尽的自由，脸上长满了太阳的味道。

我在笼子里呆了一个上午，都没有人来我的面前看看我，其实我多想有人把我买走，即使把我拿去炖了吃，我也觉得比关在笼子里要幸福。下午我继续在笼子里等着我的新主人，我祈求遇到一位温柔的主人，那样我就可以让我古怪的脾气任意地宣泄，我就会成为主人里的主人，替主人管理着她的家，哪只老鼠或者虫子不听话，我一定想办法把它们收拾得顺头顺腚，服服帖帖的。

天突然阴沉起来，没过几分钟就下起了雨，雨水把笼子浸泡了四分之一，我嘶叫起来，声音有些沙哑。肥头大耳的猫贩子靠在椅子上打着呼噜。就在此刻一位撑着花伞，穿着碎花旗袍的女人来到我的眼前，她蹲了下来，呆呆地看着我。

她说：“小老虎，你在干吗？”

我抬头看着她，我们的眼光对在了一起。我感觉她眼睛里的单纯，像是清晨荷叶上的露珠，我感觉到她满眼的慈爱，像是一只受伤的羔羊，惊艳地盯着我。她的嘴里突然冒出一句：小老虎，我是你妈妈。

我的眼睛晶莹剔透，我睁大眼睛，感觉清澈的露珠跑进了我的眼珠子里。我的眼角，终于滑出了泪水，我有些感动，深情地注视着她，这个温柔的女子，这个带着可爱气息的女人，我此刻多么希望她能把我带走，让我日日夜夜陪在她的身边，做她的玩物，那就是我一生中最大的乐趣。

她突然起身，转身回头要走，我发疯地在笼子乱跳，发出嘶哑的声音，近乎哀嚎地祈求，她停了几秒，然后又转过身，向我走来，她直接就在我的面前，她伸出手直接贴在铁笼子上，我也伸手和她的手掌对在一起。

此刻猫贩子说：“小姑娘，你离它远一点，小家伙性子可急了。”

她说：“我觉得这小家伙蛮有灵性，和我蛮有缘的。”

猫贩子吃惊地说：“这边还有好猫，名种猫，你可以看看，比那只黑色的土猫好多了。”我此刻伸着小舌头，时不时发出温柔的声音，我的尾巴来回地摆动着，向她示意我的温柔。

她犹豫了一会说：“就它了，多少钱？”

猫贩子说：“五十元，你连笼子和猫就可以一起带走了，我都想把它放了，让它做一只流浪猫。”

她掏出五十块钱把我买了，高兴地带着我往她的姐姐家走。她的姐姐是从偏安县到上海读书，然后嫁了一个上海人，定居在上海，是一个魅力十足的女性，成熟稳重，喜欢刺激的活动，例如飙车，沙漠骑行。而我的新主人赵梅允和她的姐姐性格恰恰相反，平日里沉默寡言，对艺术情有独钟，一心想着成为一名伟大的作家，她的偶像是波伏娃，是张爱玲，是莱辛，她也十分擅长油画，偶像是毕加索。她十分喜欢到国外旅游，走了二十来个国家，一直认为人就是要永远地流浪在世界的各地，这种永不停下来的性格太像天才诗人蓝波了，她的理想是最少在上海或者北京工作，最好的是到国外生活，最好是欧洲国家，可是由于天生抗压性弱，她没能适应上海，也没有去国外生活，她回到了偏安县当上了一个小公务员，这是她一生最不想在的地方，一生都在逃离完全无法适应的地方，可是命运给她开了一个十足的玩笑，居然让她来了这个地方。她也从来没有想到她随便的一报名，简直就是裸考，居然就考上了公务员，偏安县多少人都向往的工作。

她的姐姐说：“你知道我最讨厌猫了，你最好拿去退了，要不你带回偏安。”

她理直气壮地说：“绝情的姐姐，我明天就带她回偏安。”

她羡慕姐姐能在上海生活，能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她看了笼子里的我，心里想把我变成了现在的她，你本来是一只上海的猫，应该和这里的繁华生活在一起，可惜明天你就要告别这里，和我到一个十分落后、人口只有十五万的县城去生活了，你将和我一样放弃大城市，回到小地方去消极度日，去做一只县城里的猫，我是多么地残忍。她居然冷笑起来，心里安静地对自己说，从今以后，有一个远方的朋友会永远陪着我，直到我死去，我将不会孤独，我会把对上海的梦想一遍遍地告诉它，因为她是上海的猫，它一定知道上海的事，还想听我讲上海的故事和那里的人。

到偏安，我住进了女主人一百六十平方的房间里，别提有多开心。她对我很好，给我买最好的猫粮。我最不能容忍她的是，她给我做了绝育手术。其次我在偏安最讨厌的人就是陈远，一个占据我女主人的内心世界，极为夸夸其谈，又土里土气的小镇草包子。陈远出生于白诗镇的农民家庭，在中国北京念的大学，大学时期受西方现代思潮的影响，一直在写一些前卫的诗歌，但是没有一首得以发表，也没有一首得到诗坛的认可。毕业后，他本来可以靠着自己出色的交际能力去做销售类的工作，或者比较优秀的文笔浪迹于出版社或者文化公司，但是他都没有去，而是坚决地回到云南一个叫白诗镇的小镇，他在口中的故乡承包了一大片土地种植橘子，由于技术不到位，管理出的橘子品质不好，难以销售，每年都在亏本，他已经是一个即将破产的土地幻想家。我的主人既然爱上了这样的一个人，而且几乎倾注了自己毕生的热情。每次他来我的住宿地，我都看不起他，觉得他就是一个天生注定失败的男人，一个毫无前途的男人，一个只会靠一张嘴哄骗我家主人的落魄的花花公子。我的主人梅允毕业于名牌大学，有着体面的工作，游走过二十几个国家，打扮极致，走在偏安县，所有男人都会回头看她，她简直就是偏安一道亮丽的风景，要是她愿意出嫁，一定可以嫁给偏安最富有的家庭。每次他一来我们的家，我就显得不友好，对他怒吼，甚至把粪便拉在他的鞋子里，然而我也没法阻止我的女主人爱上这样一个男人。他们相恋了，而且总是对着郁金香花做爱，我女主人盯着黑色的郁金香，像是找到了故乡，吼叫的声音使整个屋子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到处都弥漫着她诡异的声音，还有强烈的爱欲，好像所有的物体都变得那么极具生命力，包括她也变得比以往要精神得多。

我终于知道为何她要给我做绝育手术了，因为她想一辈子把我束缚在她的身边。那段时间我也有她那样的爱欲，我甚至偷偷从窗户跑出去，和偏安县的野猫约会和偷情。她发觉我不大对劲，于是给我做了绝育手术。我做完手术那段时间，整个身体特别疼痛，她总是抚摸着我，对我说，我是为你好，你越发野，越发选择流浪，你的命越发的短，偏安到处都是老鼠药，为了让你陪着我，多陪我几年，让我的孤独可安放，我必须要那么做。她的眼睛看了我几眼，然后看着远方，渴求的眼神漂泊在远方，她的眼睛像极了流浪的月亮，她其实就是想变成一只野猫，一只流浪的猫。她抚摸着我，继续说着很多伤感的话，我想这辈子就只有你能陪着我，一只来自上海的猫能懂我，然后伤感地落泪，小声地哭泣。我知道她爱我，尽管这种爱显得霸道，我知道她羡慕我，因为闪烁在我身上的我的出生地永远都在远方，她一看到我，就想着上海，或许正是多看了我一眼，她才有勇气继续一直现代下去。

3、吉他

那只可恶的黑猫在我的身体上拉了一坨屎，然后那臭味直接把我熏晕，让我迷幻，简直觉得自己在一家酒吧喝醉了。这只黑猫，声音沙哑，脾气阴郁，有时候发起火来，会把卷筒纸弄得满屋子都是，把整个房间搞得乌烟瘴气，完全像一只发疯的猫，这点性格和我的女主人很相似。我的女主人梅允很敏感，是一个要求接近完美的女人，她每天早上化妆都得花上一个小时，哪里觉得不满意，就会卸妆，重新化妆。每次吃完饭，她第一时间就是拿出镜子照着自己，然后补妆。其实在偏安县，这种偏远的地方，她的命运和我近乎一样，她打扮得再漂亮，也没有人会真正地注意她，就像我即使再怎么有艺术水准，再怎么优雅，也没有人欣赏，最后只能躲在孤独的角落，让灰层把我覆盖，让猫的粪便把我浸透。

我曾经也是她的最爱，那个时候她才十八岁，她在省城买了我，后来无论去哪里都带着我，她的指尖划过我琴弦的时候，总是流露出一种激情，对生命极度渴望的激情，尽管那个时候的她还没有恋爱，只是一个天真单纯的少女，但是她却有着别人没有的音乐天赋，有着一种浪迹天涯的豪迈，那个时候的她迷人、优雅、活泼、天真，完全是我最爱的人。有很多人触摸过我的琴弦，但是没有一个人如此温柔地对待过我，像爱她一样的爱我。她亲自作词，作曲，然后亲自演唱，完全不逊色于那些有名的民谣歌手。来了偏安以后，她不再写了，也不再唱了，她总是沉默着，不爱说话，喜欢夜皇后和香烟，她的烟瘾越来越大，在没有和陈远恋爱之前，她有时候一天可以抽一包雪莲牌香烟，可以看着夜皇后发呆一个下午。她会自言自语地说很多话，她抽着烟，对着迷人的夜皇后说，我想我的命运就叫“县城”了，我这一辈子都要生活在这里，和十几万人一起生活，却没有一个人了解我，也没有一个人爱我，我将孤独地在这里死去，做着我不喜欢的工作，吃着我不喜欢的饭菜，看着我讨厌的街道，还有见着我不喜欢的人。在她看来这里的人太悠闲了，爱着太阳，和那片无知的森林，然后这里的人还骄傲地说，多美的太阳，你是我的神，多好的空气，你让我长寿，问题是你查看统计的数据和资料，偏安的人均寿命比上海低十岁。十年呀，她的生命也会比在上海少十年，她的青春期更少，她一入住偏安，她就意识到，她的青春期已经完了，从此以后，她注定就是一朵妖艳的玫瑰，就是一只无法流浪的猫，就是一把长满灰尘的吉他。

她或许是无法忍受我的臭味，把我身体上猫的粪便给清除掉，然后把我打磨了一番，我终于变得干净，而发着亮光，她扶起我，温柔地抚摸着我，然后弹唱了一首《大地的异乡者》，她边唱边哭，成了一个泪眼汪汪的少女，就是那一晚陈远第一次来我的房间，我多么喜欢他，虽然身体黝黑，但是他热情开朗，十分健谈，像是十年前的她。他扶起我，手指有力地弹奏我，弹奏了一曲《北方女王》，我像是干渴的大地，像是希望燃烧的干柴，只要一点雨滴，一星火，我就能释放我的天性，我就能感觉到活着的力量，感觉到伟大的爱，我和她一样多么期望爱情，期望温柔的肩膀。

从那以后我希望我的女主人能够和他相爱，然后每天带他来我们家，然后每天我都能被他抚摸，都能听到我女主人发出的温柔动听的呼吸声，然后她就能平静地拥抱着我，然后变成十八岁的少女，变成永远不老的青春。我甚至希望她嫁给他，放弃去远方的想法，做他的妻子，给我生一个活泼可爱的她，然后从小就让她喜欢上我，一把孤独落寞的吉他。我每晚都希望听到他和她做爱的声音，那种声音是那么迷人，比世间任何的音乐都好听，比世间任何时刻都美妙，那时我总是想着我的身体在他和她之间，是一种爱情的最高形式，也是他来我家以后，我开始每天都在“太太的客厅”的沙发上了，每天都光亮十足，每天都发着迷人的爱情，那时我觉得我比夜皇后还要绚烂。

4、麦穗

是吉他的声音唤醒了我，我从来没有听见过那么动听的音乐，那声音是如此的温柔，夹杂着人世间最高贵的爱情和灵魂。我一束插在花瓶里的麦穗，是梅允亲自把我带进她的房间里的，我能遇到她是我人生的幸运，我一生都感激她，要不然现在的我已经变成麦粉，做成馒头，成为了人口中的食物，我可能已经轮回好几次了，是她让我人世间存在着，一直存在着，直到我生虫，也存在着。

梅允第一次到陈远家，陈远家门前堆满了捆成一把一把的麦子，金色的麦子在阳光中显得特别迷人，而我就是众多麦子中的一束，长着黄色的胡须，饱满的麦粒，让太阳都羡慕我的金黄。陈远的母亲拿着木头在地上捶打麦子，争取让我的颗粒从我的身体里分开，那充盈着丰收的喜悦，空气中透露着新生的情愫。那是三月的云南，万物复苏，麦子的金黄给每一户人家带来新的期盼，我一束成熟的麦穗，当时就想变成食物，给辛苦播种我的人带去热量。我没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变成粮食，也没有成为种子，继续播种出新的麦子，我成了梅允眼中最漂亮的麦穗，最神奇最接近上帝的东西，她从千万株麦穗里选中了我，然后向陈远的母亲说，要把我带走，成为她屋子的装饰物。陈远的母亲答应了她，说麦子你要多少就选多少。她把我小心翼翼地握在手心，紧紧地盯着我，然后说，我生命中第一次见到麦子，而你是我第一次握在手里的麦子，和你相比，我显得太过卑微和渺小了，我会把你一直留在我的生活里，你一定比海子笔下的麦子生命要长久得多。

我被梅允插入一只来自景德镇的花瓶里，并摆在书架上，我紧紧地靠着卡夫卡全集，我左边则是凡高的画册，正前方是一面大镜子，把我和身边的事物映射在里面，我仿佛进入了另外一种生活。我看着女主人梅允所有的生活细节，她每天怎么穿衣打扮，都全部记在了我的世界里，同时我的世界也好像印在了她的世界里。我总是梦见她穿着高跟鞋，拎着行李包，全世界到处游走，甚至我经常看到她和不同的男人交往，多少男人都给她写信，追求她，可是她都毫无兴趣，都停留在逢场作戏的阶段，唯独对陈远，我那出生于农村家庭的小主人，她倾注了感情。他们经常在房间里说很多话，然后不停地做爱，感觉世界都为他们融化了，但是我仍然感觉到隐约在他们之间的问题，那些无法调和的问题，迟早他们是要出问题的。在我进入梅允家第二年，我就很少见到陈远的身影，我知道他们已经有了隔阂。陈远尽管有着理想，想成为一个诗人，但是那只是他的想法，他的本质还是一个农民，一个极为世俗的男人，和理想的生活相比他更看重现实的生活，他嘴上虽然说着可以放弃在偏安，在白诗镇的一切，跟着我的女主人到处流浪，过漂泊传奇的一生。然而那只是陈远一时兴起，他在偏安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放弃的了，他幻想从土地中获取财富的梦想已经破灭了，但是你要他离开这个地方，到上海和北京，他也没有那个勇气，他是一个彻底的纯粹意义上的精神懦夫。而我的女主人却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精神勇士，她可以不要世俗的一切，不要孩子，不要工作，只要能找到一个人永远爱着她，陪着她去实现她的想法，她是可以彻底放弃目前拥有的一切安宁的生活的，她是可以做到彻彻底底地和现实生活决裂的，她是一个高傲不合群的人，没有半点的掩饰，她在偏安虽然成为男人眼中亮丽的风景，但是始终没有人走进她的风景，她始终只是一个人，而且她始终没有一个朋友，除了那只来自上海黑色的猫。

她总是看着我，然后幻想自己走进了阳光的世界里，变成了我，金色的一束麦穗。她渴望着大地的广博，泥土的味道，厚实的肩膀，渴望着空气里可以凝结出一种永恒存在的饱满，一种永远向上的力量。她看着我总是深情地说，假如我的人生能像你一样，我的一生将成为最接近上帝的人，将是永远的激情和饱满，可惜我始终是一个精神贫瘠、身体萎缩的女人，我的一生就这样被阳光和自然抛弃，被理想和自由抛弃，被爱情和幸福抛弃，于此我只有抛弃它们，才能活着。如果我还能做回自己，我一定让自己变成乐观的人，变成精神上的狮子，变成你，被阳光宠爱的人，于是我一定会好好地存活着。我就不会得精神上的疾病，不会既想离开又想拥有男人的爱，我就能成为纯粹的自己。我就不是一只性格怪异的猫，不是一朵迷人而又悲伤的夜皇后，不是一把被人遗忘的吉他……不是一生注定悲惨的命运，我一定就会拥有你的勇气，成为雨水和阳光宠爱的自己，自由地呼吸，健康的自己，让所有离开我的男人都后悔，让所有爱我的人都幸福。

可惜我成不了你，也成不了麦地里的诗人，我终究是一个想着远方却无力追逐的精神上的病人，请你——我的麦子，赐予我力量，让我变成太阳，变成你心里的那一粒粒饱满的麦子，变成一种坚实的力量，答应我，如果我死了，请你把我的理想传达给那个负心的你的主人陈远，那个背叛大地和我爱情的罪人，让他知道，我爱他，就是我以为他具有你的品性，可惜不是所有土地里长出来的男人，都有你的灵魂，可惜他让我失望了，幸好你还在。

5、太太的客厅

我是梅允整个房间里最华丽的一部分，她给我取了一个名字叫做太太的客厅，她亲自用笔墨写了这五个字，寄去上海，委托姐姐请上海有名的雕刻师傅，雕刻成一块匾，挂在客厅的正中央，从此在她心目中这个客厅就是她会客的地方，她期望着自己拥有林徽因那样的一个客厅，期盼着像沈从文、徐志摩等有文化的人坐在客厅里喝茶，然后一起交流文学、哲学、心理学、建筑学，甚至音乐，这样她的人生才感到交流的乐趣，才意识到交流的重要，她讨厌那种整天喝酒说别人长短，毫无意义的交流。她自己设计，做了一个精致而优雅的客厅，这简直就是整个偏安县最具有文化气息的一个客厅。她期待着在偏安能遇到在精神上等同价值的灵魂，然后他们可以经常在我这里聊文学、艺术，在小地方也不至于精神枯萎，相反可以旺盛地生长出一些光亮来，像流星一样瞬间的光亮也是美好的。

几年来，在我的空间里，她就等来了陈远。陈远出现在她的身边，和她一起聊西方的哲学，聊卡夫卡的《变形记》，聊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她终于在偏安有了一个可以聊自由和民主的男人，她终于在偏安找到了一个和她一样十分厌恶广场舞的人了，于是她觉得陈远是她的同类，他们可以被这个社会当成边缘的人，但是他们一定要永远保持思考，永远不和这个世俗的精神价值同流合污。他们很快就相爱了，我的女主人特别爱他，把他当作救命的最后的稻草，在她的心里，一直认为陈远是她最后的希望，陈远是她还有梦想的动力。我的女主人找来了她漂亮的黑板，在上面写上一些主题：例如如何让小地方的知识青年走出地方局限的文化困境？广场舞和小地方精神世界贫乏的联系？哲学的终极目的是什么？……她同时准备了漂亮的贴纸，她总是给陈远发一些，他们一边讨论，一边记录，然后把贴纸粘在黑板上，时不时他们就看看自己说的话，提的观念，然后整理成一篇篇很有意思的文章。

我那么漂亮，具有那么深厚的文化气息，这么多年，居然只有一个陈远在我这里短暂地停留过，这让我变得孤独，陈远已经五个月没有来了，我知道他可能永远都不会来了，说实话我真希望他来，他一来，我就能感受到欢乐的氛围，感受到思想的力量。

夜很深了，下着雨的时候，我的女主人总是会起来，来到我的心脏里，打开灯，看着我的名字。她穿着很薄的青纱睡衣，我能看见她饱满的乳房，洁白的皮肤，还有脸上的皱纹。她手摸着塑料黑板，把她放在自己的眼前，盯着上面的文字，一个人伤心地落泪。她把所有的贴纸都撕成碎纸，扔在我的身体上，然后把黑板塞在一个隐秘的角落。她看着我的名字，好像在看着孤独的她，她起身来到我的名字下面，她看到一只小虫子在我的名字上，自由懒散地走着，她不经意地露出一丝微笑。她没有伸手去把虫子拿走，而是那么静静地看着它，它多希望这只虫子会说话，在那么悲伤的雨夜和她谈谈心事，她是那么渴望交流，可是她又那么害怕交流，懂她的人在偏安现在一个都没了，那只上海来的猫今夜也不见踪影。那虫子扭动着头，扇动翅膀，可是它仍旧没法飞起来，只能就地走动。她此刻多希望这只虫子变成一只大鸟，或者一匹马，带着她去远方，去看一直活着的理想。其实，就我知道这只虫子来自那金黄的麦穗，是她和陈远的爱和音乐让麦穗变得狂欢，于是生出虫子。她此刻坐回到沙发上，看着碎纸屑，听着窗外的雨声，她是如此思念陈远，那个不知身在何方的男人，然后她越发想他，雨声就越发大，好像要把她的记忆淹没一样，她的目光此刻瞟到了那堆在一面镜子下碎了一地的玻璃，她看了崭新镜子里的自己，是如此地憔悴，好像马上就会因为没有力气活着而死去。

6、镜子

她走到我的身边，把自己的身体整个印在我的身体里，要是往日，陈远的双手会先抚摸住她的腰，然后轻轻地贴在她的背上，然后小声地说一声我爱你，然后她会转过头来，看着陈远，然后温柔地说一声，我想要你永远不要离开我，他们就会在我身边不远的沙发上温存，他们温存相待的场景全部都会印在我的大脑里，虽然我碎了，但是我仍旧能够记起他们那些激情的时刻，还有那么悲伤的瞬间，还有那些长久冷战的岁月。

我的女主人特别喜欢照镜子，每当她穿上漂亮的裙子，或者新买来的衣服，她总是把自己放在镜子里，看上半天，然后心里会说出一句原来我是如此的漂亮；不过有时候她也会站在我的前面，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认真仔细地看上一个小时，甚至更久，她总是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话，像是在和自己的灵魂交流。她说必须时刻关心自己的灵魂，让她永远保持纯洁，高贵，不让世界上俗物把她玷污了。认识陈远后，她也要求陈远定期地对着镜子观摩自己的灵魂，陈远每次看着我，都显得有些游离，说的话半真半假，于是我对他没有什么好感，感觉他总是在隐藏着什么秘密，和我女主人相比，他显得那么庸俗，甚至肮脏，完全不像是一个诗人，他身上总是流淌着农民的那种土气，那种不可言说的诡异，让人十分不放心，而我的女主人却把他当作世界上最纯粹的男人，有着才情的优秀诗人。

那是夜皇后花开的时节，深夜两点，窗外下着雨，我的女主人把夜皇后带回客厅，细心观察着各种颜色的夜皇后花，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上一口，她睁开眼睛的时候，陈远还是没有来，她拨通电话，没有人接。她收到一条短信：我和朋友在外面喝酒，聊一些投资的事，待会回来。陈远这样的情况已经延续了一个月。我的主人取出威士忌，喝上了一大杯，心里充满怒火，嘴里骂道，去你妈的，真是丑男多作怪。我的女主人心里应该意识到了陈远的问题，性格暴戾，毫无才华，渴望金钱，优柔寡断，只是她不愿意去承认，或者不想去承认。她在逃避，她对着我，开始哭得一塌糊涂。

两点五十分陈远敲响了门，踏进了家，身上弥漫着一大股烟味和酒味，还夹杂着一股莫名的香味，她好像在哪里闻到过，可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陈远说：“我看到黑色郁金香，就知道你想和我那样？你昨天不是还骂我，一个低贱下流的小镇无业游民吗？”

她说：“我没有那么卑贱，从今以后我不允许你碰我和我的身体。”

陈远说：“你以为你多圣洁，你就是个变态，还有洁癖，每次做爱，都嫌弃我的唾液，拒绝接吻，还要求各种无理的请求。还把自己当作圣女，把我当作你的奴隶，奴隶……”

她说：“你到镜子面前站着，对你说的话进行反思，一分钟你道歉我还能原谅你。”

陈远来到我的前面，看了镜子里油腻的自己，一拳就打破镜子，然后说：“我永远不会道歉，我没有错，我是一个男人，我就要有自己的尊严，尊严你知道吗？你开口闭口，就是嫌弃我长得丑，家境贫寒，那当初为何要和我相好。”

她说：“难道贫穷值得骄傲吗？你身上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哪里来的？”

陈远大声吼道：“偏安红粉屋里阿梅的味道？怎么……不比你好闻！”

她吃惊地说：“你居然去做那种事了，和那种站在街上流浪的出卖自己身体的女人睡觉了，还那么理直气壮，你给我滚出去。”

陈远傻笑地说：“我可以和她接吻，她觉得我唾液清香，我和她在一起，比和你在一起幸福。”

我的主人把陈远在她那里的衣服收拾起来，放进一个垃圾袋里，把他推出门，把衣服扔在外面。她说：“你给我滚，从今以后我们恩断义绝……畜生……”

她把门关起来，背靠在门上，眼泪肆无忌惮地流淌。二十分钟后，她来到我的面前，碎了一地的我，她把我收拾成一堆，放在一起，然后轻轻地说一声：“对不起，是我的爱，不理智的爱，把你谋杀了，曾经最懂我的镜子。”她把刚领十天的结婚证撕得粉碎，和我放在一起。

次日我的女主人买了一块新的镜子放在远处，镜子的底部是我破碎的身体，她知道破镜难圆，可是她还是希望一切都还会有希望。

镜子破了以后，就进入了雨季，偏安的雨季潮湿而狭长，像一曲幽怨而深刻的歌曲，在祭奠她失去的爱情。

7、除湿机

偏安的雨季特别长，到处都在发霉，人也在发霉，感觉每个人的身体都多了几斤水，实在让人受不了。我的女主人就是受不了潮湿的人，她经常发现一到雨季她的阴道就发霉，发出一股怪异的味道。她看着偏安阴沉的脸，到处是雾气缭绕，她就觉得生命无望，就会莫名地发火，难道自己的一生就要待在这么一个偏远的地方，在这么一个偏远的地方耗尽自己的一生。她心里暗想，我是有远大理想的人，我是毕业于名牌大学的高材生，我是一个追求自由和民主的知识青年，我不想这样过完我的一生，我不想把一生都给偏安这样的地方，我不想在偏安这样落后的地方发霉而死。她终于打开那个盒子，取出了陈远送给她的我，一个很时尚的除湿机。

我是陈远从网上购的，我从北京经过五天的运输来到偏安这座悠远的小城，进入我独特的女主人梅允的家中，成了她家中一件不可或缺的物品，尽管我没有夜皇后、黑猫、吉他那么重要，但是她对我的爱护远远超过了它们，我爱我的女主人，她内心世界的高贵，温柔善良品性在她的手指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在这个世界上，还从来没有一个人会如此温柔地待我，她总是轻轻地把我打开，深怕按疼我，我工作休息后，她都要用干净的毛巾给我擦拭身体，还用酒精给我消毒，每年雨季一过，她就把我收拾干净，给我套上干净的保护膜，仿若人类的外套，把我放进一个木头做的盒子里，放在一个干净的角落。

当我吸去了空气里的湿度，我的女主人总是能在相对干燥的空气里睡着，霉菌性阴道炎也得以改善，我成了她阴道的保护者，这让她对我十分珍重。其实我刚到她家之后，她对我十分凶残，简直把我当作比垃圾还恶心的事物，一瞬间都不想让我待在这个家里，好像我是她天生的敌人一般，直到过了三天，她才第一次打开我，才有了后来的故事。

我通过和镜子、黑猫的相处知道了一些我没来梅允家之前的一些秘密。在偏安的冬天，雾气缭绕，仿若仙境，但是空气的湿度也是相当大，这是梅允最讨厌的季节，床单都会发霉，洗干的衣服难以晾晒干，内裤也长满霉菌，这让她十分恼火，经常暴躁地说，什么破地方，活在这里，生命意志薄弱的我，简直要被霉菌扼杀。她把这种对生活的不满集中往陈远身上发泄，喋喋不休地和陈远讨论偏安的霉菌是怎么摧毁一个知识文化青年的，是怎么让一个健康女性美丽的阴道变得腐烂和发臭的，然后就此提出让陈远拿出勇气和她一起去上海，去她一心想去的上海，去那里她全身的病就好了，如果实在去不了上海，想办法把她的工作调到市里，去那里至少比在偏安好很多。陈远一句话都没有说，其实他就是一个胆怯的人，他连离开小镇的勇气都没有，更不要说去上海，而他那点少得可怜的人脉，怎么可能帮助梅允去市里工作，甚至他就没有人脉，一个落魄的在农村创业失败的对土地失去信心的农村无用青年，能有什么人脉资源。

他想到不是就空气湿度大，于是他在网上一搜索，就找到了我，几天后我一个崭新的除湿机就从遥远的北京来到偏安，我应该就是偏安第一台除湿机，当我显示被签收后，陈远给梅允发了一条短信：为了你的健康，我给你买了一台除湿机，但愿它有用。没想到的是陈远这种善意的举动，没有得到梅允的认可，相反惹得梅允生气，梅允瞬间把陈远加入黑名单，直到她打开我以后的第二天，她才把陈远从黑名单中移除。她认为陈远简直就没用，她要的不是一个除湿机，是远方，是离开偏安的勇气。她对陈远开始失望了，认为陈远就是一个只会投机取巧的人，没有一点诗人的气质，更没有那种漂泊的勇气，她对陈远这种看似很实用，却无法彻底解决问题的处事方式感觉到厌烦，从那以后，梅允对陈远失去了往日的那种激情和期待。

我确实有用，每次一打开我，我就能迅速把房间的湿气吸走，我的女主人也变得有精神起来，衣服也不再发霉。她逐步珍惜我，认为我确实比陈远有用。或许是因为我是陈远采购的缘故，在他们感情终结以后，她更加无比地珍爱我，把我当作重要的物件完好地保存。在陈远离开她的第一年，她总是看着工作中的我，长久地凝视，抽出雪莲牌香烟，一支接着一支地抽，心中蔓延着无限的哀愁，和对陈远深深的愧疚，她拿出手机，找到了陈远的手机号，她拨了出去，又马上按断，她知道陈远不会再回来了，她也知道即使他回来，她也难以原谅他，她只是还有些不舍，就像此刻她面前的我，她哭了，黑猫在发着阴冷的叫声，从这一刻起，在偏安三百六十五天，她每天都会把我打开，工作一小时，她说，这就是陪伴。

8、卡夫卡

她很庆幸十九岁在大学的图书馆结识了卡夫卡的书，从此她总觉得有第三只眼睛时刻都在望着她，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并想通过文字把它记录下来；而陈远送她的第一个礼物，就是卡夫卡全集，陈远和她一样特别喜欢卡夫卡，认为卡夫卡的精神世界就是他们的精神世界，在卡夫卡那里，他们都看到了自己，一个被现代社会抛弃的精神上的囚徒。在陈远离开她以后，她的手中始终都是握着卡夫卡的书，从第一卷读到第九卷，每一卷都让她爱不释手，每一卷都让她想起那个离她远去的男人，在她认识的所有男人当中，陈远是最懂卡夫卡的，是最痴迷卡夫卡的，这不是为了标新立异，而是在陈远的骨子里，他的精神偶像就是卡夫卡，他也想成为卡夫卡那样的作家，永远关注自我个体的精神世界，而直面自己在精神上的痛苦，是那种深层的痛苦使他对现代社会绝望，于是他对爱情似乎也绝望了，但是他马上又在这种绝望中 看到希望，于是他觉得自己就是卡夫卡，就是城堡里的K。而她也想做K。她想做探索未知世界的K，为了真理和自由，宁愿豁出生命的K，于是不管城堡多厚重，她都义无反顾地要去探索和测量。而她应该用K的勇气，才能在偏安生存下来，不被偏安的广场舞改变，而是永远怀着K的勇气和信心，走在永远期待和探索远方的路上，上海对她仍然具有很大的诱惑力，她不能放弃这种探索，放弃远方。我就是潜伏在她书架上、大脑里、精神气质里的卡夫卡。我时刻都在观察着她，她比我还要有勇气，在面对孤独上，它更为直接和纯粹，于是我打算让自己出现在她的梦里，和她一起对抗难以入眠的深夜，和她一起对抗时间无休止地蔓延和刻入骨头的带着浓烈自传性质的疼痛，以求她醒来后，能够喝下一杯威士忌，继续热爱生活。

她说：“卡夫卡先生，我看见你，消瘦的外表，冷峻的表情，但是你的眉宇间居然是幽默的，请你赐予我勇气，让我对抗精神的苦痛，让我成为理想的自己，让我攻克城堡。”

我眯笑着双眼，用慈爱的手抚摸着她憔悴的面容，然后关心地说：“你就把偏安当作城堡，你先去探索它吧。哦，对了，任何人都无法真正地把握真理，你要记着探索城堡的路，要适可而止，如果不能融入，赶紧离开，不然你会成为K，会死在那条路上的。”

她继续说：“卡夫卡先生，你能给我把把脉，治疗一下我的疾病吗，我可能活不久了，至少精神上是活不久了，我会死掉……我希望精神不死。”

卡夫卡先生说：“你听我的马在呼喊我了，我没有那么多时间给你治病，但是只要你一直认为精神不死，你就不会死，和精神相比，肉体算得了什么，即使肉体在多出十几朵玫瑰也没有事，只要精神不死，你就会找到城堡的门口，找到通向城堡的路，替我去完成K的梦想吧，那比上海还有意思。”我骑着马离开了她的梦境，她醒来后，看着枕边卡夫卡的《城堡》，还有印在封面上的我的肖像，她对着窗外说：“等等我，卡夫卡先生，我开车来追你，等等我……”次日清晨，她把我放回原处，我的头顶居然换了书，是一本凡高的画册，一大朵向日葵照着我，像是意味着一条光明的路在呼唤着我。

9、简易食品

她把卡夫卡的书放在我的身体上，看着卡夫卡的文字，嘴里念着：事实上，作家总要比社会上的普通人小得多，弱得多。因此，他对人世间生活的艰辛比其他人感受更为深切、更强烈。艺术对于艺术家来说是一种痛苦，通过这个痛苦，他使得自己得到解放，去忍受新的痛苦。他不是巨人，而只是生活在牢笼里一只或多或少色彩斑斓的鸟。

她觉得自己其实就是生活的弱者，虽然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但是这么多年，她居然没有勇气跨出去，去上海实现自己的理想，当一名优秀的作家，而不是在小地方苟且度日，可是她总是希望有一个男人陪着她，给她勇气，陪着她一起去面对生活的艰辛，她总是把自己的理想寄托在别人特别是男人的身上，因此这些年她输得一塌糊涂，输得几乎患上了精神类的疾病，急需心理医生，她的大脑里又幻想着自己下一个男朋友就是个心理医生。或许她意识到她不可能再恋爱，再爱上其他男人了，因为如果还在偏安，或许连陈远那样的人都很难遇到了，她也不可能将就，找一个力大无比、粗糙的男人过日子，她想过孤独终老，她不是一无所有，在她的内心世界里，还有一只黑猫和那么多物体永远陪着她。而我多希望她此刻收起书来，赶紧用热水把我弄热，吃上一口，她除了喝水和抽烟，两天以来没有吃过任何食物，真是变得消瘦而憔悴。我就是她平日里储备的简易食品，尽管缺乏营养，但是有我在，至少她不会被饿着，不会不知道人活着还要吃东西。

她拿起了我，简单的操作后，就开始吃我，红烧牛肉饭。她大口地吃，吃了几口，就把我扔进垃圾桶。她刚到偏安的时候，吃饭是一粒一粒数着吃，如今她却狼吞虎咽的，把吃饭当成了一种负担。她看着垃圾桶里的我，又看了卡夫卡身下压着的我的同胞姐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好几天没有去外面吃过一顿饭了。她是如此地害怕和偏安的人交流，和他们在一个饭店吃饭。她心里也知道偏安的饭店就那么几家，环境恶劣，口味独特，难以接受，吃饭店的饭，还不如吃我，简易的加热食品。此刻她又想起了陈远，陈远经常和她说，我是垃圾食品，不能多吃，吃多了对身体不好，会弄成营养不良。她总是装着糊涂地反驳道，你就是瞎说，我吃了那么多，不是没有死去。她来到厨房，准备烧一点水，此刻她看到厨房里靠着玻璃的油烟机，内心居然慌乱起来。她心里清楚那是陈远给她安装的油烟机，意思是让她自己做饭吃，可是从油烟机安装好后，她一次也没有打开过。她本想打开开关，回想一下陈远炒菜的瞬间，可是她把手缩了回来，拨通手机，叫小区房管来帮她把油烟机拆了，一分钱不收的把油烟机送给了房管，此刻光亮从窗子里照射进来，厨房变得明亮起来。她回到客厅，看着堆在一个角落的我，内心居然有些兴奋，然后对着我说，谢谢你，让我不必为了食物去浪费时间，我的时间应该做更有意义的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只是留给那些庸俗的偏安的女性，我怎么可能成为她们，我要是变成她们，我还不如今夜划破手腕，让血一滴一滴地流，直到生命的尽头。

10、玩具宠物

在梅允的家里，除了书最多外，其次就是我，各式各样的玩具宠物。在她一米八的床上，有一半堆放的是我，我是玩具猫、狐狸、青蛙、兔子……她可能都记不得我来自哪里？我可以适当讲几处我的来处。

我是她床上玩具猫中最小的一只，她给我取了一个名字，叫小脸，她抱着睡觉最多的是我。我是她在上海时，一个日本朋友送她的，她和这个朋友短暂交往过。我是她床上最大的一只猫，她给我取了一个名字叫大脸。她非常疼爱我，总是摸着我的耳朵，然后自言自语地说，我是你的同类，我也是一只可爱的小奶猫。我是她在上海的姐姐送的。我是一只狐狸，陈远送她的。她总是把我贴在墙上，然后呆呆地看着我，嘴里说，该死的狐狸，你终于逃跑了。我是一只兔子，她在抓娃娃机上抓住了我……

她非常地爱我们，可见她具有满满的童心，在她的内心深处永远都是一个孩子，所以她根本不适合婚姻，就适合做一个永远长不大、在爸爸怀里的孩子。可是她此刻却充当了妈妈的角色，她总是把我当作她的孩子，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我。陈远每次上她的床，她都要叮嘱他，不要碰到我，只要陈远的臭脚轻轻碰到我的身体，她就生气吼他。陈远觉得她居然那么可爱，于是总是把他的脚挡在大脸的身上，然后我的主人发火，然后他就抱着她，学着她说一句，我是一只猫。为了打发她的时间，她总是把我们清洗晒干，规整地摆放在她的床上，然后和我们说话，怕我们孤独，其实她是想把她的孤独传染给我们，让我们同住一张床，然后一起分担她的孤独，减轻漫长时间的分量。

11、衣柜

在梅允的家中，她曾经多次对着我说，我是她的心脏，里面装着她的生命和所有的华丽。我是一个布衣柜，来自于淘宝，我简洁大方，装饰我的布上面印着塞尚的画，莎士比亚的诗，还有忠贞的火烈鸟。我的身体里装着梅允的袜子、裙子、内裤、胸罩、外套、帽子……都是装饰她美丽的衣服，于是她对我很有感情，总是把她那顶黑色圆帽，放在我的头上，让我吻着她头发的香气，进入一种精神的狂喜状态。我的女主人梅允太喜欢购物了，光裙子就有八十几套，还不要说其他衣服，于是我实在支撑不了她厚重的爱，就像陈远实在满足不了她近乎完美的甚至让人窒息的爱。

冬天，偏安十年来第一次飘雪，天气异常地寒冷，她给陈远打了好几个电话，陈远仍旧没有回来，大概过了两个小时，陈远给她打来电话，说是白诗镇的母亲病了，他忙着回家去看望老人，梅允生气地说，你为何不和我打个招呼，陈远说，我知道你是现代女性，你一直说我有严重的恋母情结，我不想让你看到母亲病的时候，我那种惊慌失措的表情，那种忧虑，是你没法想到的，我怕你又说我对母亲的在乎大于对你的在乎，我不想在你们之间做选择题，你们对我都重要。

梅允在我的面前徘徊了几步，又给陈远拨通了电话，我得告诉你：“我的衣柜倒了，全部倒了，你知道衣柜对于我意味着什么吗？它是我的心脏，是我的美丽，它倒了，意味着我的心碎了，我的身体从此不美了……你知道吗？我此刻就是一个破碎的人，一个零碎的人……”

陈远说：“我明天中午过来，带你去买一个新的衣柜，希望你要冷静下来，将就一下今晚……”

梅允说：“不，我无法将就，所有漂亮的裙子，都站立不起来，全部倒塌了，我的大厦倒塌了，陈远……你无用的男人……我怎么会遇到你这么无用的男人……我怎么会把自己的身体委托给你这样的男人，我恨你……你太无用了……无用……你知道吗……无用……”

那一夜，雪花一直飘着，梅允打开窗户，伸出手去，那雪花遇到她温柔的手，瞬间就化了，她握紧手，手心里什么也没有。她此刻更加想念上海了，那里她曾经遇到的每一个人都那么时尚，都那么地温柔，那么地知书达理，那么地爱她。她曾经在那里爱上了一个日本男人，他们说着英文，交流着两个国家的文化，那个男人还答应带她去日本，去他的家。她为何要离开上海呢？离开那个爱她的日本人？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或许就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她被解雇了，她无法忍受自己被解雇的命运，她不想接受这个事实，那么大的上海，居然没有一个角落属于她，爱情不可能拯救她的生命。她得了抑郁症，回到子庄市她的故乡来疗养身体，在子庄市她遇到了一个大她二十三岁的书法家，她和他学画写书法，这个时间她学会了书法的创作，同时也爱上了这个已婚的在日本留学回来有几分绅士风度的男人，他们同居了一段时间，那个男人还是为了家庭离开了她，或许根本就没有爱过她，他之所以对她装得那么好，伪装出那么多爱，其实就是为了骗她上床。离开这个老男人后，她对男人都绝望了，认为男人都是一个样，都是那么渴求欲望，渴求性，女人在他们那里只是廉价的商品，她于是特别地讨厌男人，特别是年长的有社会经验的男人，那些逢场作戏的情场高手。她不经意间居然成了体制内的人，她来到了偏安，一个偏远的小城，这里聚集着少数民族同胞，她以为在这里会安静一些，人都会是善良的，她越走越小，决定在偏安度完自己的余生。躲在一个如此狭隘的小县城，没有人知道她过去的事，也没有人值得她去爱，她远离爱情，远离那些邪恶的男人，也不用担忧被辞退，就在这里平稳安静地等待着死亡。事情却没有按照她预想的去发展，来偏安后，过了两年，她就遇到了陈远，一个热情奔放、有着诗人气质的青年，比她小三岁，单纯的大眼睛里透露着对这个世界的爱和向往，她爱上了陈远的眼睛，一直认为陈远的眼睛是世界上最迷人的眼睛，最干净、最纯粹的眼睛，于是在陈远几首根本没有任何艺术水准的诗歌的追求下，她居然答应和这位青年来往。她关上了窗户，走在衣柜那里，把那些衣服全部取出来，堆放在床上，整个床都被她的衣服占据了，她的身体一点都无法安放了，看着倒塌的衣柜，她居然觉得自己的精神世界也倒塌了，她也预感到和陈远的感情也走到尽头了。她拿了床单薄的被子，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尽管天气很冷，她也想不起来去拿厚的被子，她感觉全身的力气都消耗完了，她还渴求着寒冷夺走她的生命，让她停止心跳，和衣柜一同倒塌。

次日中午十二点，陈远买了新衣柜。在陈远的指导下家具公司的服务员把衣柜搬进梅允的房间里，三十分钟安装好，家具公司的人就走了。我见梅允房间的那一刻看到了整床的衣服，还有被压倒塌的衣柜，看着我的同类，我内心突然感觉到不安，我是否能承受得了梅允的这份爱。梅允睡在沙发上，没有进屋子来看我一眼，也没有和我的男主人陈远打一声招呼，好像我们根本就不存在。陈远拿来干净的毛巾把我全身擦洗了一遍，然后往我身体里放衣服，放梅允的衣服，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即将替代布衣柜的位置，从此成为梅允卧室里不可或缺的物品，成为她的心脏，成为她精神的大厦。

陈远来到客厅和梅允说话，梅允只是说了一句，你走吧，这里从此不需要你了，以后再也不要回来了，就当作我在偏安没有遇见过你，你带着你的东西离开这里。陈远一句话也没有说，背着自己黑色的包，关上门离开了梅允的家……三天后，陈远到医院去看望梅允，梅允看到他的那一刻，居然满心地欢喜，感觉自己的病好了一般，她呆呆地看着陈远那双大眼睛，陈远抚摸着她的脸，他们的爱感觉又回到了过去。此刻躺在病床上的梅允心中萌发了一个念头，只是一瞬间闪过，像流星一样的闪过，她多想为陈远生一个孩子，只希望那个孩子的眼睛像陈远一样纯洁如水晶，她偷看着陈远的眼睛，像是在看一个童话世界，那里面全部都是美好的故事。梅允站在我的面前，从梳妆台上取出之前陈远给她写的诗，她看着，不知疲倦地看着，那个雨夜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到陈远了。听说陈远卖了土地，去远方了，还听说陈远找了隔壁县的一个农村姑娘，他做了上门女婿……她拿着那些钢笔写的诗：你试图让风 夜皇后 果实 云朵/建构硕大的精神世界 远远超过/县城的容量 在夜皇后花开时/看着它的精神 仿若看见自己/然后你骑上一匹马 驶向远方/ 前行的路上 你会遇见理想 光亮/漫无边际的流浪 你不只是县城女王/你要超越县城女王 做精神的玫瑰/你要建立一个县城 精神的天堂/在那里 我们狂欢寻求艺术和未来/自由成了一切 人成了自由的标尺/我们闭上眼睛迎接 黑暗和光明 /路和没路 神的降临 大脑肆无忌惮/化成一缕烟点燃一束清香/我知道对于精神 你会上瘾 于是/你选择做一束永远盛开的夜皇后/ 绚烂地做最美丽和骄傲的自己/永远拥抱和燃烧成为精神和狮子……在陈远那里，她曾经是自由和精神的象征，她曾是整个偏安最具有现代意识的女性，她曾经是陈远的最爱。她也知道陈远并不是一个野蛮的农村青年，他在北京念过大学，在外企上过班，酷爱哲学，对文学的挚爱远远超过她，他之所以选择退回到白诗镇，是因为他确实真的喜欢土地，喜欢自然，喜欢故乡的一草一木，希望凭借着自己学到的知识改变白诗镇的命运，只是土地不欢迎他，白诗镇不欢迎他，所以他的尝试失败了，但是起码他是一个敢于尝试试图改变命运的年轻人，和他相比，她觉得自己身上一点力量也没有，如果陈远是精神上的太阳，是月亮，她就是黑洞，永无止境的黑洞。她触摸着我，陈远买给她的我，能够承受住她所有美丽衣服和沉重爱的我，心里难过地说，我那么地爱你，希望给你生养一个孩子，我对所有男人都没有过这样的念头，可你，我爱的你，居然去做见不得人的事了，还口口声声说那街头的女郎比我要好，要温柔，更懂性爱，更懂得服务男人。你可知道，逝去的陈远，我每天都路过那条小巷，你睡过的女郎，喷着浓烈的劣质的香水，涂着厚厚的粉，穿着黑色透明的丝袜，露出半个乳房，每天不知道要和多少个男人上床，你居然拿我和这样的女人比较，你让我无法原谅，你让我厌恶，让我呕吐，你和这些男人有什么两样。她抚摸着我，打开了我，里面挂着一排排漂亮的裙子，里面透露着一股清香，她摸了自己的心脏，突然觉得虽然心脏还好着，但是和倒塌没有什么区别了。

12、裙子

她从衣柜里取出我，漂亮的各式各样的裙子，其中有十几套裙子，是陈远给她买的，她最喜欢带着黄色花朵的连衣裙，喜欢有着傣族刺绣的白色裙子……她来到客厅把镜子搬到房间，从阳台上搬去开着花的夜皇后，把它放在梳妆台上。

她把我穿在身上，走到镜子里，观看自己的样子，然后又脱下我，穿上另一个我，又走到镜子里，观看自己的样子……她就这样重复着，一直试着裙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停下来。黑猫在外面饥饿地叫着，向她呼唤食物，忧伤的夜皇后看着她的美丽，逐渐地凋零，那把破旧的吉他上面压着简易食品，虫子啃食着麦穗……在裙子的世界里，她是那么如痴如醉，变成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我始终坚信终有一天，她一定会变成美丽的蝴蝶，飞出偏安，成为大众眼中的美人，迎来悲壮的爱情，引领时代风尚和潮流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