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析《溱洧》与《南乡子·相见处》

2021-11-12 03:51齐辉
海外文摘·艺术 2021年9期

齐辉

(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开封 475000)

1 《溱洧》与《南乡子·相见处》的思想感情

《溱洧》出自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的《郑风》。《诗经》在传统的四部分类法里属于经部。但按照今天的学科史分类认为《诗经》是文学作品。我们把《诗经》当作文学作品和把《诗经》当作经学作品,这两个思维视野是完全不一样的。把《诗经》当作经学作品来讲,《诗经》与政通,表明一定的意识形态。从汉代直至清代,学者一贯是将《诗经》作为经学作品来研究。古人在阐释《诗经》的时候作品是只是顺便捎带讲《诗经》的文学性。如果以学科视野的角度用文学的方式研究《诗经》,则《诗经》的艺术特色和思想内容就成了重点研究对象。古人用经学的眼光来看待《诗经》,用政治、社会道德为导向解读诗经,尽管,如《关雎》含蓄婉约的爱情诗作,都要解释为喻“后妃之德”,古人将其比附帝王与后妃之间的爱情,为其正名。《郑风·溱洧》作为一首带奔放、直白的爱情诗,更是受到了经学家和道学家们的批判。古代学者站在礼教道德的制高点上对《郑风》常常持一种鄙夷的态度。《诗序》中:“溱洧,刺乱也。兵革不息,男女相奔,淫风大行,莫之能救焉”。《诗集传》评价《溱洧》:“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辰,采兰水以祓除不祥,故其女问士曰:‘盍往观乎?’士曰:‘吾既往矣。’女复要之曰:‘且往观乎?’盖洧水之外,其地信宽而可乐也。于是,士女相与戏谑,且以芍药为赠,而结恩情之厚也。此诗淫奔者自叙之辞。”典籍中关于《溱洧》是“淫奔之辞”的说法比比皆是。

但将《诗经》作为文学作品来看,关注的是诗歌本身,注重诗歌的艺术与思想。《论语·为政》:“子曰:“‘诗三百,以一言敝之思无邪。’”孔子认为《诗经》最大的特点就是“思无邪”。孔子在删订《诗经》时,保留了二十一首郑地的民间歌谣,显而易见,孔子是更看重的是《郑风》的文学性,其表达的思想内容也是孔子所认可的。从文学研究的角度来看《溱洧》分明就是一首抒情诗,是“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的诗歌,而不是板起理学家的面孔说:“皆为女惑男之语,几乎荡然无覆羞愧悔悟之萌。”

从《溱洧》文学性来看,其呈现出的是一种奔放、纯洁、健康的情感。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在溱水和洧水边上,一群年轻的男女手秉兰花。一个女子问到男子:“去河对岸看看吗?男子回答到:“去过了。”女子又继续劝道:“再去一趟又何妨?洧水对岸的地方宽大且热闹。”男子随女子到对岸游玩,相互戏虐,互赠芍药。

《周礼·春官·宗伯》记载:“女巫掌岁时祓除衅浴”。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中《韩》说曰:“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日于此两水上,招魂续魄,拂除不祥,故诗人愿与所说者俱往观也”。今人陈子展、杜月生的《诗经导读》认,说“郑国风俗,每年三月上巳之日,在溱、洧两河边上举行盛大的游园会,男女游人如织。有的到两河水上招魂续魄,拂(祓)除不祥;有的青年男女借此机会,谈情说爱,寻找自己满意的对象”。根据上述文献所说,后人推测《溱洧》描写的应为郑国上巳节这天在溱水与洧水边发生的事情。这天人们手持兰草集聚在水边招魂续魄,祓除不祥。借此机会,一个女子在遇到其所慕对象之后,大胆地表明心迹,邀其同游,互赠芍药,相示其好。女子以一种奔放直白的方式,表达心中的爱慕之情,没有丝毫的忸怩做作,展现出的是一种美好、纯洁爱情,是先民们最真实的感情表达。

李珣的《南乡子·相见欢》是一首晚唐小词。《南乡子·相见欢》后被赵崇祚收录于《花间集》中,《花间集》的收录诗作多为描写闺中妇女的日常生活和装饰容貌,才子佳人眉目传情之事。《南乡子·相见欢》也不例外,描写的都是女子遇到心怡男子后眼神、行为的表现,展现了女子对爱情的向往与追求。

相见处,晚晴天。刺桐花下越台前。暗里回眸深属意,遗双翠,骑象背人先过水。

这首诗讲述的时在日暮时分,一位南国女子在越王台前的刺桐花下邂逅一位男子,与男子擦肩而过,偷偷回头含情深望,故意掉下一双翠羽,骑着象匆匆趟过河去。女子遇到心仪男子,羞于直接表达,而是通过故以掉落翠羽来引起男子的注意。

《溱洧》与《南乡子·相见欢》虽然相隔千年,两首诗作有着共同的思想主题:女子对爱情的主动追求。但这两首诗塑造的人物形象方式和艺术特点是截然不同的。

2 人物形象的塑造

《诗经》是中国北方诗歌的源头,《溱洧》中塑造的则是一个率真、大胆、甚至有点豪放的北方女子形象。《溱洧》主要是通过语言来塑造人物形象的,通过女子与男子的对话来展现人物性格。“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询訏且乐。”当女子偶然遇见爱慕的人,选择大胆地求所悦之人,主动要求对方去河对岸游玩。当女子的邀请遭到回绝时,女子依然没有放弃,再次邀请,告诉其河对岸更好玩。女子是这次对话的主导者,自然也是这次交往中的主动者。女子用直白坦率的语言就心中的所想表达出来,哪怕遭到拒绝仍不放弃,足以看出女子的坦率与执著。“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从游玩到戏谑再到互赠芍药,这一系列动作都表明了女子心中的喜悦,凸显女子的对爱情单纯与美好的追求与向往。《溱洧》用最质朴的语言,表达最真实的感情,塑造了一个不同于后世女性,大胆、率直、勇于追求爱情的女性形象。

李珣十七首《南乡子》写的都是南国的风光和民俗。《南乡子·相见处》塑造的则是一个娇羞、聪慧的南国女子形象。《南乡子·相见欢》主要是通过动作来展现人物性格和内心情感。“相见处,晚晴天,刺桐花下越台前”交代了女子与男子相遇的时间和地点。当女子遇见男子时作出来一系列动作“暗里回眸深属意,遗双翠,骑象背人先过水”。“暗里回眸”表示动作的私密与谨慎,生怕被男子或者周围的其他人发现将自己陷入尴尬的境地,但又忍不住不看。这四个字将少女的羞涩与躁动表现的淋漓尽致。“深属意”对女子看男子时眉目间含情脉脉的神态,表现出女子对男子的中意。“遗双翠”抛下自己的一双翠羽,希望被男子捡去,却又怕被人发现自己是故意所为,赶紧“骑象背人先过水”。《南乡子·相见处》中的女子是羞涩的、是矛盾的、聪慧的,自己又想引起男子的注意,又怕自己心迹被人看到。只能偷偷地抛下自己的翠羽,希望被男子捡去,好让彼此能够获得联系。但又因内心的怯懦与羞涩女子还是选择了逃离,通过几个连续的动作,将女子的内心情感表现的淋漓尽致,一个羞怯却又想要追求爱情的南国女子形象跃然纸上。

《溱洧》中的女性生活在一个宽松、自由的社会中产生的,有着大胆、坦诚、直率的性格特征,在遇到爱慕对象后,大胆地追求。《南乡子·相见欢》的女子在遇到心悦之人时,是怯懦的、羞涩的,但是她通过一定的方式方式来引起对方的关注,寻找搭讪的机会。两个女子面对爱情时,由于社会环境、人物性格等诸多方面的差异,导致他们面对心仪男子时采用不同的方式来追求爱情,这两种方式无优劣之分,都是出于内心最真实情感表达。

3 艺术特点的不同

《溱洧》与《南乡子·相见处》在表达思想感情、塑造人物形象时,采用的艺术手法也不相同。将从文体形式、语言、写作技巧三个方面分析这两首诗歌。

《溱洧》出自于《诗经》。《诗经》以四言为主,兼以杂言。《溱洧》就是一首杂言诗。全诗分为两章,每章十二句。两章句式基本相同,重章叠句也是《诗经》的一大特点。《溱洧》的语言是质朴的、生活化的,丝毫没有艺术的加工,所以给人一种朴实的气息,足见先秦时期的人已经有了很高的驾驭语言的能力与水平。用这样的语言去讲述一件发生在郑国溱、洧水边的故事,就像一副白描工笔画一样呈现在人们的脑海里,给人以清新、淡雅、凝练之感。《溱洧》主要是运用赋的手法。挚虞说:“赋者,敷陈之称也”。朱熹说:“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也”。诸家对于“赋”的解释历来说法大同小异,都认为是一种直接铺写的创作方法。孔颖达说:“赋直而兴微”。陈奂说:“赋显而兴隐”。这些都指出了“赋”这种手法的直接性、明显性。在铺陈事物,描景抒情方面,赋重视模写再现,一般不作变形处理。《溱洧》如实地记录了溱、洧水边的盛况和士与女的相恋过程。《溱洧》开篇写到“溱与洧,方涣涣兮。溱与洧,浏其清矣”。三月初春,冰化雪消、桃花春汛、春风骀荡,呈现出一片生机勃勃的气象,使人感到春天的欢快与明静。这个春天不仅是季节的春天也是生命的春天,士与女的相遇正是其生命的春天。《溱洧》从大处写起,开篇就是一个全景镜头。溱、洧河畔,“殷其盈矣”,这是一场盛大的聚会,也是士与女相会的背景。在大场景中,诗人切换了镜头,将镜头集中在了一对妙龄男女身上。从一对少年少女的偶然相遇,女子主动邀请男子游玩,男子委婉拒绝后,女子并没有放弃邀请,直到男子同意同行,二人相约同行,再到相谑,相赠芍药,忠实地记录了两人的相恋的过程。《溱洧》中有两个关键的意象:“蕳”与“芍药”。“蕳”与“芍药”是支撑全诗结构的两个支点。凭借着这两种芬芳的香草,作品完成了风俗到爱情的转变,从自然界的春天到生命的青春的转换。《溱洧》以其简洁质朴的语言、精巧的艺术构思如实记录了一场唯美的爱情。

《南乡子·相见处》是一首小令,是晚唐时期流行的文学体式。《南乡子·相见处》的语言是瑰丽香艳、色彩明理的,但整体语调又不失轻快。“相见处,晚晴天,刺桐花下越台前”。十四个字精炼简短,交代了妙龄男女相见的时间和地点。在红霞满天的傍晚,在越王台前的刺桐花下,一对青年男女相遇了。“晚晴天”“刺桐花”虽然没有具体的色彩描写,但是在人们脑海中呈现的画面具有鲜明的色彩,红霞满天、刺梅绽放都暗含了其鲜艳的颜色。“刺桐花”“越王台”都是南国的风物,这些景物洋溢着南国的风情,令人赏心悦目。这首小令产生于晚唐,当时花间词风尤重,但《南乡子·相见处》仍能够保持一种清新、欢快的语言面貌。一般认为,它可以和刘禹锡的《竹枝词》相媲美。况周颐在《历代词人考略》中说:“五代人词大都奇艳如古蔷锦,惟李德润词,有以清胜者,有以质胜者,愈质愈厚。”以此词而论,写艳情而无艳语,清新与质朴兼备,自然隽永,耐人寻味。这首小词的前三句描写好一派南国风景,一个霞光满天的傍晚,刺桐花姹紫嫣红。这明媚娇艳的景象,为情人相会点染出一幅绚丽的背景,烘托出欢快的气氛。作者通过几个极有个性特征的行为,“暗里回眸深属意,遗双翠,骑象背人先过水”。少女含蓄蕴藉的感情跃然纸上,呼之欲出。仅仅三十三字的一首小词,能用景物描绘构成色彩斑烂的背景,用人物举动刻画心理活动,塑造一个多情而聪颖的少女形象,实属难能可贵。

《溱洧》和《南乡子·相见处》流传千年依然能够动人心扉,这两首诗有着一样的主题,但呈现出不同时代、不同地方、不同性格的人物在面对爱情时的不同表达方式。这两首诗在中国为数不多的关于爱情题材的传统诗歌中,有着重要的意义和影响。其思想主题与当代人的情感依旧是相通的,能够引起广泛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