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死亡的酸涩中活出甜蜜(三首)

2021-11-12 02:48◎蟋
草堂 2021年6期

◎蟋 蟀

[橘 子]

穷其一生,我只想让老人

吃上我种的橘子。

我的大伯,死于肺癌。

他抽了一辈子劣质香烟,临死

都没有喘过气来。

虽然他味觉迟钝,也完全不知道

若干年后,我会在河边种上一排橘子树。

我二婶,死于鼻咽癌。

她念了一辈子六字真言,后来

完全失聪,失明,只剩下坏脾气

疼痛难耐时,高声咒骂儿女的不孝。

她留下的手串作为遗物被掩埋。

她怎么可能猜得到自己跟橘子之间

会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我细姑,死于血癌。

她甚至还来不及看到我能够

独自下地干活的那一天。

她死的时候全身青紫,

儿女还那么小,房间那么暗

她经常出入我的梦中,告诉我

她是如此恨意难消。

我种下橘子时他们都离世已久。

在他们生前各自的抽屉里,

还留着橘子的位置

等我一瓣一瓣地

从死亡的酸涩中

活出甜蜜

[书信中人]

来信中你越来越薄。

字迹和纸背,你只能任选其一。

居于信封,东奔西走,无处安身。

黝黑,单薄;你的脖子适合

围绕一串雨水,那泥腥味的念珠

或者,披着炊烟的围巾。

在额头,你悬挂墨汁的屋檐

依靠重力将笔迹滴落。

曾经的错别字沦为笑谈,而课堂外

张衡的画像已经歪斜。

地动仪吐出铜球,

指向那些倒塌的木质建筑,它们

相互咬合的榫卯结构,不堪一击。

快马加鞭,总是鞭长莫及。

沿途如书页般翻阅而过的城墙,村舍,古寺

栈桥与炉灶,归于尘土。

你并未参与他们的商谈:呈上的奏折

总是于事无补,摘录的

诗句,掐头去尾

你曾是寒食东风中的一名书童。

毛驴一直在郊外碎步行走,

借宿农家,鸡与兔不免同笼而眠。

窗外,细雨打湿了芦草

磨平夜砚。

河边的渡船无人轻摇。

月光在云影后,铺展开宣纸的光晕。

李杜曾经遥祝过的

上元节,灯火折叠处,一篷流萤

曾几何时,铁砧上的繁体字

敲打成简体。

你和这些汉字之间

有着几度离异的旧感情——

而今,彼此依偎,满目憔悴,缺少欢愉。

那些撇与捺,点与钩

和你捻断的数茎须

从横平竖直中脱落

难以吟诵,碎如晨霜。

多年来未有邮差抵达,耳畔终年积雪。

我也未曾一一回复:

只因尚未落笔写下“此致”,无法停歇。

铸铁的邮筒,在夜灯下

锈迹斑驳,

隔着迷蒙雨雾,向远方——“敬礼”。

[潜水艇]

他失踪了两天。

手机进入无线电静默。

浮出水面时,他打了一个寒战

顺手掏出黄鹤楼香烟。

瞬间,他变得充满噪音,嗓门底下

有一个油污的气缸来回运动。

就像回到修理厂

他的器官,就要抖落

那些松动的螺杆。“近来可好?”

“还行。”

中年人并不急于展开他的旅程

他的沟壑。

街边,算命先生眼球干瘪

贝壳微张。头顶

玉兰花开,冒着小小的气泡。

有人见过他,两天前穿过医院边的窄巷

头发凌乱如一个被开除的厨师

鼓起腮帮,

拐过油饼摊时带着擦伤。

还有人看到他在汽水厂的院内逗留

与一艘巡洋舰搭讪。

此时,地震网监测到,新赫布里底海沟俯冲带的

一次深源地震,激活了苏伊尔火山。

火山灰落在他面前的豆腐脑上。

他一定是察觉到洋流的变化,突然低头

中止了信号。

显然,他将潜往更深处,把噪音降至

九十分贝。

他消失在交头接耳的人群之间。

那里,暗潮翻涌,深不可测。

水母依靠寒流发光。

直到他再次回到浅海,将湿漉漉的衣裳拧干

顾不上吃一口热饭。

他小心翼翼地

交出指挥权,

将身体驶进家中,

用锈蚀的额头靠近

那温热尚存的旧船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