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英奇 姜洋
(1.天津师范大学欧洲文明研究院,天津 300387;2.天津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天津 300387)
地缘政治学发源自政治地理学。地缘政治前身可看作是“国家有机体学说”,为德国学者F·拉采尔在1897年提出;其后又发表“生存空间论”,把达尔文“物竞天择”的生物概念应用到国家的成长、发展上。瑞典学者谢伦继承了拉采尔的思想,并于1917年发表《作为生命形态的国家》,于书中正式提出“地缘政治学”概念。此时地缘政治的理论尚且不够完善细化,这一时期学者们普遍将世界强国的条件概括为“广阔的空间、对国民的控制和自由的活动权力”。
自20世纪以来,因全球各地政治、经济、军事的不同发展水平,出现了各种地缘政治理论。譬如20世纪初美国将军马汉的“海权论”,以及其相对的由英国地理学家麦金德提出的陆权理论。麦金德的陆权论带有较强的欧洲中心论色彩,无论是他早期的“枢纽地带”概念抑或是修正之后的“心脏地带论”都把欧亚大陆中心——东欧视作“整个世界的核心与政治枢纽”。此外还有边缘地带论、空权论等主流思想。
1973年,美国学者索尔·科恩提出地缘政治战略模型,认为世界可看作是海洋贸易区加欧亚大陆区两个地缘战略区。眼下,地缘政治业已是世界各国制订国防外交、战略布局等政策的一项重要依据。这一学说突出了地理和政治之间的关系,把自然地理、人文地理作为国家政治政策制定的背景,将地缘政治的涵盖范围推广到“列强争夺世界或地区优势、权力的斗争之上,最为常见的便是国家间竞争,特别是全球性竞争的典型情况”。而当政治矛盾冲突不可调和之时自然就引发了“千人千面”、大大小小的战争,因此我们若是想要从国家高度深入了解战争(狭义上)背后各异的前因后果,离不开地缘政治的视角。
战争作为矛盾斗争表现的最高形式与最暴力手段,长久以来被视作是政治的工具。而现今,“战争”的概念已经被泛化使用到国际交往乃至日常生活中的各个领域,诸如“经济战”“贸易战”“双十一折扣战”等等。本文接下来所论述的“战争”概念基本特指军事领域中的战争。
战国时期,秦国范睢曾曰:“王不如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也。”“远交近攻”这一概念先于地缘政治理论两千余年就已出现,如今我们可以将其看作是地缘政治在军事上的运用。可以说,一个国家为了更为广阔的领土及资源实行的扩张,普遍是以自己为中心向四周辐射势力范围,由此就会引发周围原有势力范围国家的不满,进而引发冲突、爆发战争。纵观世界历史,我们较少能够见到横跨大洋两岸或是越过赤道分界线的国家因为势力划分冲突而爆发战争,常见的是参战双方一般是陆上接壤的邻国、海峡两岸的国家或是为争夺处于两国中位线上的岛屿而大打出手的类似情况。
就国家势力扩张来讲,比较典型的是13世纪蒙灭西夏之战与18世纪的大北方战争。前者为蒙古版图扩张中的一场战争,历经首侵西夏、与之结盟和再度侵占覆灭三个过程。1227年西夏末帝出城投降,随之被蒙古统治者依成吉思汗遗愿所杀,蒙古大军随即于西夏都城中展开屠城,大量人口被杀、建筑破坏严重。而后者是俄国与瑞典王国为了夺取波罗的海出海口开展的争霸战争。大北方战争从1700年8年正式爆发到1721年俄瑞签订《纳斯塔德条约》为止,同样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分别是从1700年8月宣战开始到1709年6月波尔塔瓦会战双方的陆军较量,和之后以波罗的海东岸地区为主战场的海上较量阶段。彼得大帝借助国家改革所带来的新优势与反瑞联盟的力量牵制,迫使瑞典兵败和谈、签订《纳斯塔德条约》,丧失了大片土地;而俄国则就此称霸波罗的海,成为欧洲列强之一。
选取这两场战争进行对比的意义在于,它们的相同点十分明显——都是区域局部战争,都是为了清除本国势力扩张之路上的“绊脚石”,扩大自己的领土范围/获得制海权。不同之处在于战争发起国国力的相对差异。同样是为了获得新发展空间、稳固自己的统治,蒙古由于自身相较于西夏的绝对优势能够对其“斩草除根”,消灭西夏政权以换取蒙古政权在原西夏领地上的有效运行,其战争动机不仅局限于获得西夏的土地、更在于能够在西夏土地上开展蒙古人的生产生活。而俄国挑起大北方战争的动机就显得简单许多——夺取波罗的海出海口,“把莫斯科公国从一个单纯内陆国家变成瀕海帝国,莫斯科公国政策的传统局限性才得以打破”。尽管彼得大帝为了大北方战争的胜利在国内施行一系列改革,但瑞典经三十年战争所获得的种种优势使得俄国此时的国力尚显不足,这使俄国在彼得一世统治时期乃至之后一直呈现一种战争加外交双管齐下的战略政策,稳步进攻,积小胜为大胜,最终获得波罗的海出海口及其东岸地区。
地缘政治或多或少地影响着战争具体的各个方面,包括但不限于战争挑起的时机、策源地、规模、具体形态等。
以第一次世界大战为例,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欧洲强国围绕世界霸权与海外殖民地的争夺战争变得更加艰难和具有挑战性,1914年一战爆发时,资本主义势力统治的国家大都进入帝国时代。事实上,在资源配置的绝对极限和绝对永恒之间,第二次工业革命带来的影响非同小可。世界主要资本主义国家实力在各个方面又飞跃上一个新的台阶,有能力对外扩张;但由于资本主义自身的根本矛盾,其所必然的周期性经济危机以及政治经济发展不平衡等一系列弊病浮现造成的作用影响之下,参战各国希望在已有的相较于除欧洲外世界其他地区国家更高的生产力发展水平基础之上再扩大自己的权利,而又由于欧洲资本主义各国已有的势力范围的边界冲突问题已经“积怨已久”、互不退让,无法维继邻里相安的假象和平局面,才会引发这样一场有史以来规模如此之庞大的非正义帝国主义之间的大战。
这些资本主义强国虽为争夺世界霸权和殖民地而斗争,但有些矛盾尤为突出——即法德之间的矛盾,俄罗斯和奥地利之间的对立以及英国和德国的对立。这三大矛盾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欧洲两大军事集团形成的主要载体。其中法德之间的矛盾尤为尖锐。普法战争的失败,使法国失去了在欧洲的主导地位,法国各界都希望取得对德国的彻底胜利,从而一雪前耻;德国则寻求扩大军备和提高军事力量的方法以提高国家安全方面的军事实力,同样带有防止法国重返世界强国位置的目的。俄奥之间的对立主要表现在争夺巴尔干半岛上。关于英国和德国之间的矛盾,英国的目标是:基于其在大陆的传统均势政策,希望欧洲大陆上的各党派、各国家之间仍保持均势。他们都不想德国或是俄罗斯太强大,随着殖民地问题上的冲突加剧了英国与德国之间的矛盾,到19世纪七、八十年代,意大利和奥匈帝国在德国促使下结成三国同盟对抗俄罗斯帝国和法国;为了对付三国同盟,1892年法、俄达成了军事协议,而随着英德矛盾上升发展成为帝国主义之间的主要矛盾,英国便调整了对待法国、俄国的政策,在20世纪初分别签署英法协约、英俄协约。三国协约的建立,使欧洲两大军事集团最终形成。“帝国边界的稳定是帝国建立稳定秩序的前提”,由于两大集团的权力边界冲突主要集中于欧洲战略要地,因此欧洲成为一战主战场便不足为奇了。
这就使得一战从一开始就带有双重性,即“牵动全球的世界性和影响整个人类社会生活的总体性”,成为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大战。但是,战争的发展进程却出人意料。一战爆发之初,欧洲各国资产阶级政府议员从地缘政治角度主要考虑的是如何“祸水东引”地将战争矛盾转移,至少使他国(近似发展水平之上的)不能隔岸观火、坐收渔利(尤其是大洋彼岸的美国——一战爆发后,为争取美国对协约国集团的支持,英国通过“德国人力图操纵美国舆论、践踏中立国权利、威胁正常的商业活动和航海自由”等半虚半实、经过“艺术修饰”的战争宣传,成功激起了美国各界的强烈反德情绪;让美国人相信一战是协约国维护人类自由的战争,从而极大地推进了美国在1917年的参战);抑或是本国主动出击、及时应战,以最小的经济、军事代价颠覆对手,同时还要避免过于削弱自己壮大“盟友”。军方还是停留在19世纪的战争思维上,以为靠一两次拿破仑战争或普法战争那样“毕其功于一役”的战役便可使双方髙下立见,但由于时代背景的变化,直接生搬硬套的地缘政治思维忽视了此时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力水平已经使战争的持久性大大提高,就使得战争发展轨迹完全与各国决策者的主观意愿背道而驰:长期阵地战的僵局摧毁了速战速决的侥幸心理,长期消耗的总体战又将资本主义各国的全部国力及其殖民属地也卷入其中,使整个资本主义社会基础受到了空前重创。
战争是工具,是手段,而不应该是最终的目的。“一般而言,人类学证据证明,原始战争(primitive warfare)与其说是人类的本性,不如说是人类发展的一种功能”。军事征服的影响主要在于它为社会重组提供契机,重塑了权力结构,产生了新的权力精英;是作为激烈的动力因素推动社会历史发展变革。因此,每一场战争背后胜败双方的非军事较量同样十分值得我们关注。而出于地缘政治角度考量,战争合约的内容与实现更是意义重大。
以一战的战后协约国对同盟国的处置为例。1918年11月双方宣布停战,停战后经长达6个月的谈判,于1919年在巴黎签署《凡尔赛和约》,第一次世界大战正式结束。而根据条约规定,德国至少将损失本国十分之一的领土、人口,所有的海外殖民地,近五分之一的煤产地及半数的钢铁工业。尽管如此,战胜国集团内部也出现了矛盾:法国认为自己没有完全得到满足;从整体而言英国对条约比较满意,出于其传统的大陆政策,英国自然希望阻止法国在一战中获益太多,基于这种考量,英国甚至认为条约过分苛待德国,这会导致德国上下的不满并成为未来的不安定因素。美国则认为条约是欧洲的麻烦所在,故在1919年国会投票后决定拒绝签署《凡尔赛和约》,且拒绝加入国际联盟。
从地缘政治的角度看,法、德由于地理距离较近,摩擦由来已久,借此契机对德国实行一雪前耻的“报复”、恨不得“生啖其肉”式的侵吞掉德国尽可能多的领土与权力;岛国英国难以将欧洲大陆上的领土与权力真正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下,故而延存其大陆均势与光荣孤立政策的态度,相比于更多的利益,英国更希望维持住战后的和平以恢复本国元气;被英国“忽悠”进一战的美国则由于国内盛行的孤立主义,民众更乐于见到美国及早从欧洲事务中脱身,回归本国的发展。因美国并未与同盟国产生重大利益军事冲突,并且在一战中通过贸易受益,成为第一经济强国,政府更倾向于安抚德国、保证贸易机会,顺利收回战争债务,隔岸观火坐收渔利。故而威尔逊提出十四点建议遭拒后美国便拒绝签约。
毫无疑问,地缘政治直接影响到国家当下利益抉择与未来发展道路的选择。与谁结盟、是战是和都会从地缘角度影响到国家战略抉择。就本国自身强兵之路与争夺发展资源而言,英国、俄罗斯、日本等国无疑是海权论的拥护践行者;而蒙古、中东等国只能强化陆军或是空军来提高自己的军事实力。
尽管地缘政治学流派甚多,但过去的很多论断已经不能完全适应如今国际局势的新发展态势。不存在绝对的“新月地带”或是“心脏地带”,某大国也不再可以单纯凭借“陆权”“海权”亦或是“空权”进行争霸。现代化战争更多的是立体战,是技术层面与综合国力结合的竞争。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从民族层面看,地理因素无疑会形成一定的自然社会条件,从而影响民族的性格和文化(如以“战斗民族”著称的俄罗斯);上升到国家个体高度来说,地缘政治会影响到国家综合国力的变动,例如苏联解体之后美国把战略重心由海权向陆权转换而导致权力的转移;从国际层面来说,每一时刻的国际格局都离不开地理环境作为依托,这就会对国家的外交政策、军事战略产生重要的影响(如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中英法的对抗)。因此地缘政治视角万万不可小觑。目前,中国的地缘政治环境可以用“强敌环伺,如履薄冰”来概括。温和、谨慎而坚定的外交是地缘政治环境平稳发展的长期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