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家新VS 赵 俊
1957年出生于湖北丹江口的王家新,童年、少年都在这个长江以北的地方生活着,他记忆中的家乡冬天往往是冰天雪地,抵达他生命深处的似乎从来就是这样一种寒冷、粗粝。由于家庭出身不好,王家新的成长岁月里不可避免地增加了一份焦虑和压抑。这种创伤体验伴随着王家新的成长岁月,也在他的心中唤起了一种诗的觉醒。
作为靠生命本色从事写作的诗人,王家新坚持以沉重的笔调见证时代的变迁与伤痛,对现实境遇的审视和关注始终成为他诗歌的基本底色。
他认为“诗歌之树需要用血泪来浇灌”,所谓“赋到沧桑句便工”。他所认同的老道是栉风沐雨的成熟,带着沧桑感、时间感和岁月的痕迹,他在变幻的历史长流里、在消费主义盛行的今日始终寻找着一种伟大的荒凉,有如杜甫意义上的“我完成了虚无”,常常令他泪流满面。
他创作属于自己生命本色的诗作,同时也从他喜欢的诗人帕斯捷尔纳克、保罗·策兰、茨维塔耶娃等人的经历和作品中寻找精神的共鸣,而翻译对他而言便是一种奇妙的相遇,给我们自身的语言文化带来精神与艺术的激发和参照。
我们的访谈在深圳海边进行,伴随着大海此起彼伏的涛声,好像血液都被搅动了起来。不久前,诗人王家新完成了一首诗叫《观海》。最后一句是这样写的:“这样的海,只宜当我们变老而又变年轻时观看。”
他刚从中国人民大学教授的岗位上办理退休手续,希望自己未来的创作一方面要更老道更成熟,同时要保持一种创造的活力,他能感觉到这种创造的活力和精神动力正还在他血液里熊熊燃烧,“一坐下来就想写东西”。王家新很庆幸自己正处于这样的一种状态之中,拥有了更多的定力,能更多地从现实中摆脱出来,把他自己奉献给他所认同的精神价值——语言的价值、诗歌的价值。
赵俊:您觉得深圳它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您觉得深圳的创作氛围怎么样?或者说深圳的诗歌,您有什么样的初步的印象?
王家新:
深圳我是来过多次了,我也很愿意来深圳,每次来都比较兴奋,不像有的城市去多了,有点疲倦或是提不起兴趣来了。我们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过来的,“文革”期间下乡,“文革”之后考上大学,上大学后便投入思想解放的时代大潮,为中国的改革开放呐喊,带着我们这一代人的苦难和希望。所以深圳你看,它就是这样一个城市,改革开放的产物。
另外深圳我觉得好,是它体现了中国人的奋斗和希望。它也代表了中国社会在我们看来应该迈向的一个方向,包括我们中国人这种生活方式,这种现代文明的文化,所以我对深圳有这样一种认同,所以每次也愿意来。另外深圳是一个比较年轻的很有活力的城市,而且有创造力,这点也很重要。因为中国有些城市过日子很舒服,但是人们习惯于什么都不想,都不追求,深圳就不一样。
深圳它是一个有理想、有梦想、有创造力、有活力的一个城市,这也是我特别喜欢的一点。深圳的诗歌和文学,可以说是有藏龙卧虎这样一种感觉。虽然目前来讲,还未能给人一个非常集中非常强烈的整体感觉,但是它非常有活力,各种层次的诗人都有,还是非常有潜力的。
赵俊:您曾经关注过像郑小琼一样的打工诗人,在文学中比如说底层的表达,当然我们也有《我们的诗篇》《摇摇晃晃的人间》,比如说像余秀华这样,深圳开始要做城市文学,您对这两者之间是怎么看?
王家新:
深圳的打工诗歌,我没有专门做过研究,但是我关注过曾在深圳打工的诗人许立志,我在课堂上组织学生讨论过他的诗,同学们都非常感动。不单是一般的情感的感动,我觉得这个人真的有诗才,也很有发展前景,很可惜,命运提早把他夺走了。赵俊:我曾经看过您给他做过一个讲座?
王家新:
我是在我们中国人民大学课堂上组织学生读许立志,还有其他打工诗人的诗,然后讨论,从文学的角度来讨论他们的诗,不像有人只是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研究他们,我们从文学的角度,许立志的诗有一种特殊的文学性。另外他们这样一种创作给我们更普遍意义上的文学创作、诗歌创作也带来了一些启示,当然也还存在着一些问题。从文学的角度来看,学生们的讨论非常热烈。
我曾经旅居英国一两年,异国他乡,那是种很黑暗很孤独的日子,但其实我还很怀念那段日子。我在那里写下了《伦敦随笔》还有其他的很多诗,和我那种经历有深刻关系,当然我不会说那是打工诗歌。就是说为什么打工诗歌有某种普遍的意义,就是说它让我们每个人读到,起码我读到的时候有一种血肉相连的感觉。我并不是高高在上地同情一把打工诗人,我不会这样的。他们都是我们的兄弟姊妹,都是我们另一个处在底层的自己。他们那种真实的血泪经验,和我们还是血肉相连的,声息相通的,这是文学中我觉得很重要的东西,而不像那种无病呻吟的东西。
所以后来我在东莞也对郑小琼讲了,我说东莞是她血和泪的摇篮,诗歌的摇篮,她现在很有名了,也当上了专业作家,但希望她现在“不要忘本”。我相信东莞对她一生的创作都很重要。我也相信东莞对她是一生都难忘的一个地方。
赵俊:您也写了很多关于海滨的诗歌,如果让您选择一首的话,您会选哪一首诗送给深圳?
王家新:
《牡蛎》。大海当然是我的一个主题,我是一个从山区走过来的孩子,在湖北武当山下长大,那是我的童年,我生命的摇篮正在大山之中,但恰恰是一个山区的孩子对海有着更强烈的渴望、向往和好奇。所以我有一首诗《在山的那边》,后来也被选入中学课本,实际上那是我大二时写的一首诗,但不管怎么样,海也可以说是对我一个永恒的召唤。一听到大海的涛声就有一种血液的激动,好像连血液都被搅动了起来,是这样一种感受。所以海的诗我写过不少,或者和海有关系的诗也不少。我们现在也在海边,窗外就是大海隐隐的涛声,真好。格丽克的诗是“不加雕饰的美”。因为《牡蛎》那首诗有一句叫“傍晚的涛声听起来更重了”,我就念这首吧。“傍晚的涛声听起来更重了”,你看傍晚的涛声和白天的感觉不一样,它听起来更重了。这是对感觉的一种分辨。这也是为什么我比较喜欢格丽克的诗歌的原因。当然这首诗的重心还在后面几句,我也有意给人们一种言犹未尽的感觉。
赵俊:您对格丽克的诗歌或者说诗学是怎么看的?
王家新:
首先谈颁奖本身,这次诺奖颁给格丽克(Louise Gluck),首先我感到很兴奋,也很高兴。某种意义上这是诗歌的一个胜利,或者说文学本身的胜利。比如说前几年诺贝尔奖颁给鲍勃·迪伦(Bob Dylan),我觉得根本就是一个笑话。文学奖不是颁给文学,而是颁给了一个音乐巨星,诺贝尔奖评委会这一帮人都成了追星族了。有那么多优秀的杰出的作家和诗人,却颁给一个音乐明星,这不是开玩笑吗?今年不管对格丽克有什么不同的评价,我觉得给对了,就应该给这样比较杰出的诗人。当然有人也拿出一些标准,像美国有像庞德(Ezra Pound)、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等伟大诗人,怎么没有给?这世界上的确有很多错过的事情 ,但错过就错过了。但这个奖是颁给在世的优秀的杰出的作家和诗人,那么我觉得格丽克有资格获得这个奖,因为格丽克的东西我觉得挺好,另外她经过了检验,经过了美国诗歌一代一代的检验,她创作时间很长,起码有半个世纪了。比如说普利策奖对美国人就是诺贝尔奖,他们可能也不大需要诺贝尔奖,你给了他们也很高兴,不给也无所谓,它永远就处在中心的位置。普利策奖对他们而言是非常权威的一个奖,格丽克得了它,经过检验了,经过一代代美国批评家、诗人和读者的检验,已经进入到经典的一个序列了。
当然你可以说她不那么伟大,但关键看怎么看,比如说我自己愿意读格丽克的诗,比起很多美国诗人,甚至“大诗人”,我更欣赏格丽克这样一种风格。诺贝尔奖对她的颁奖理由,我们翻译成“朴素的美”,其实严格来讲它是“不加雕饰的美”,或者“严峻的美”“质朴苛刻的美”,含义很丰富。翻译成“朴素的美”就不太准确,也失去了它的丰富性。我更欣赏她这种风格。比如说她有一句诗,一读,好像就是我写的一样,“我们只看世界一眼,在童年的时候,剩下的都是记忆”。太好了!我不认识格丽克,但是读了她这样的诗,仿佛与她认识多年似的,一种很亲近的感受,甚至仿佛从小就和她生活在一块儿似的。虽然她的诗有些地方可能不大完美,或者比较累赘,但是我愿意读,甚至生怕把它读完,有这种感受。
赵俊:说到诗歌对生命的观照,您曾经写过一句诗叫“伟大的荒凉”,后来您在说杜甫的时候,也谈到了这个问题,您怎么理解这个“伟大的荒凉”?
王家新:
那首诗是我在韩国访问期间,和韩国诗人一起参加诗歌活动写下的。那是在韩国的东部乡村,非常美,因为韩国和中国也有同样的问题,乡村空了,那么美丽安静的乡村,但是年轻人都待不住,都到首尔去了。我们在那做活动。黄东奎是韩国非常有名的诗人,和高银齐名,也是被韩国很多诗人称为大师级的诗人。他比我大二十岁,但我俩一见如故。后来他问我,他非常热爱杜甫的诗歌,杜甫登岳阳楼那首诗我怎么理解。我后来跟他谈我的理解,我说你以后到中国,我带你到岳阳楼去。其实我也没去过,最后就出现了这句诗:“我想我们都会流泪的/当我们一步步登临,当一种伟大的荒凉呈现在我们面前。”这句一出现,我感到这样一首诗就站住了。因为登高在我们中国有个传统,你看崔颢那首名诗《黄鹤楼》,崔颢写后,连李白都不敢再写了,“崔颢题诗在上头”,他李白就不敢再写黄鹤楼了,崔颢把它写绝了。所以你要写登高的诗,这是一个考验,因为中国古人最擅长写登高的诗,除了崔颢的 《黄鹤楼》,还有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但是这首“伟大的荒凉”一出现 ,好,它站住了,它既和传统有某种关系,但又不大一样。“伟大的荒凉”,而且我也有现实感受,就说我们中国现在发展得比较快,到处都是一种豪华式的、很辉煌的过度开发,你想找一个荒凉的地方都不容易了。所以我也有这种很痛切的感受,有某种对“伟大的荒凉”的诉求。赵俊:说到诗学的美学价值,您刚才讲到“伟大的荒凉”,我又想到另外一个话题,您经常谈到的老道,或者说是晚期风格,您觉得在您的美学价值当中,是怎么看“老道”这个问题的?
王家新:
我觉得中国古典诗学中有一个维度:时间的维度。比如说清代赵翼非常有名的一句诗,叫“赋到沧桑句便工”。他的判断是这样一个标准,就看你是否赋到沧桑,赋到沧桑,句便工。中国古人看待艺术就是这样的标准。杜甫的诗之所以好,可以说每一首几乎都赋到沧桑,带着对人生的这种沧桑感和命运感,这样一种很深切的无尽的体验。其实杜甫本人也非常看重这个东西,比如说他非常推崇庾信,为什么推崇?“庾信文章老更成”,不仅老,而且成。杜甫这种眼光,也就是中国古人所说的“老道”。再比如说中国古人画画,都是枯山瘦水,是吧?那就是“老道”的一个表现。不是那种非常优美的树,蓬勃的树,华丽的树,而是枯山瘦水,那是一种美学真正成熟的体现。日本的艺术和这有关系吗?有。日本从中国文化中取了他们所需要的东西,又把它发展到一个极致,一种很精致的程度。再比如说海子,海子当然是天才,我也非常认同海子,有时候想到他都会有流泪的感觉,但是海子的诗并不会让我本人满足,为什么?它还是青春写作的一个产物。海子把青春抒情推向了一个极端,一个极致,但他写得再好的诗,你读还是有一种大男孩的感觉,喂马劈柴周游世界,等等,所以我本人不太满足。它的成熟也是一种加速度的,我喜欢的成熟却是那一种,露天里的,大自然中的,山坡上的,那是栉风沐雨的一种成熟,带着沧桑感、时间感和岁月的痕迹,把更多的人生经验包括进来的成熟,甚至说有些诗,可让你在一首诗中甚至一句诗中走过你的一生。我认同、喜欢这样的一些东西。
赵俊:您是怎么看翻译的问题的,因为您之前主要还是从诗歌创作开始的,翻译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后, 特别是后来您翻译了保罗·策兰(Paul Celan)之后,您就一发而不可收了。您曾经也说过,翻译本身对您的诗歌创作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去翻译,有人说是某种转向。
王家新:
也谈不上转向。可以说像我这样的诗人,就是生来作为一个译者的诗人,很多诗人生来就把一个译者携带在自己身上,只不过是我把它化为了一种翻译的实践。我欣赏这样一句话,德国诗人君特·艾希(Günter Eich) 说的,“我们翻译,无须原文”,很多批评家和哲学家对这句话进行阐释,它具有哲学的意义,形而上的意义,本体论的意义。就是你作为一个写作者,你不在翻译,也是在翻译,因为写作本身就带有翻译的性质,甚至我们的语言文化本身都带着翻译的性质。当然,具体到你翻译某位诗人,具体的翻译实践又是另外一回事情,当然要看原文,忠实于原作精神。
我从事翻译投入了很多很多精力,后来有些朋友替我着急了,说很少读到你的诗了。但是我自己一点不着急,因为我知道这种翻译的重要性,不仅对我本人,对中国诗歌也是比较重要的,通过翻译给中国诗人带来一种异质感,一种刺激性,一些参照和启示,这些对我们的诗歌是很重要的。所以翻译也是我为诗歌而工作的一种方式。
我从事翻译的立足点是中国诗歌本身,不像一些搞外国文学的,他们就是职业性的翻译,我的立足点和他们的立足点不一样。我翻译那些诗人诗作,不仅因为我个人需要它,热爱它,更是想通过翻译给我们的语言文化,给我们的诗歌,带来一些新鲜的、挑战性的、异质性的东西,带来另外一种参照,精神的艺术的参照,这是我翻译的目的。
所以我的确有一段时间全身心地投入翻译,甚至日夜燃烧,自己的创作都暂时放下来了。在这意义上翻译就是牺牲,是这样。比如说你翻译好了,人们根本就不会想到译者,只是说策兰怎么好,茨维塔耶娃怎么好。他们从来不想没有我这样的翻译,你怎么可能会体会到策兰的好,一般读者不会这样去想的。但如果你翻译得不好,人们马上想到译者了,说翻译把人家糟蹋了。
赵俊:对,马上想到了翻译者罪该万死。
王家新:
大部分读者不就这样吗?当然有少数有眼光的读者,读到好译文,胸中会涌起一种双重的感激,感激原诗人,也感激译者。只有少数的读者才会这样,专业读者会这样。赵俊:我最近也在访谈八十岁以上的翻译家,这批人,特别是改革开放之后,对中国文学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当然在我们采访的过程当中,有很多资深的翻译家,我们永远不再有机会对他们进行访谈,比如说幸亏前段时间郑克鲁先生逝世之前,我们对他进行了访谈。
王家新 :
这些老的翻译家都有很大贡献。我自己不仅做翻译,也做翻译研究,尤其在大学里面教书,带研究生,带博士生,基本也是从事翻译研究,我们从翻译这个角度切入对现代诗学的研究。那么其中一个任务就是对我们之前一些前辈的诗歌翻译,尤其是诗人翻译家留给我们的遗产进行一种总结,进行一种认识。我也做过很多这种工作,对中国比较有名的诗人翻译家我都写过文章,像王佐良、穆旦、冯至、陈敬容等,甚至包括台湾的杨牧、叶维廉,我都写过专门的文章,还有像袁可嘉、卞之琳、戴望舒等,这都是我们的前辈,他们给我们留下的重要遗产之一,就是他们的翻译。那么我也想我们在今天应重新确立这样一个传统,诗人作为译者这样一种现代传统,不仅在今天重新确立这样一种现代传统很重要,并且还要把它发扬光大,推进到一个新的境界,这是我们要做的工作。
对翻译前辈,我都是非常尊重的,纵然他们有些翻译我可能不太满足,或是他们并不合乎我的翻译理念,或者他们的翻译本身我不太满足,我还是比较尊重的。因为他们把生命投入到这样一项事业之中,也给我们这个时代的翻译打下了基础。
赵俊:李以亮说,每一次翻译其实都是一次创作,翻译越多,创造性越强,但是又会有很多人讲一定要直译,我觉得如果一个欧洲小国家的很有名的诗人,如果只能用直译的话,或许他的作品永远都介绍不到中国来。您怎么看翻译直译和转译的问题?
王家新 :
一般来说我很少用这样的概念,翻译就是翻译。但有些要具体划分,根据直接从哪个语种来翻译,有些人提出直译和转译之分。其实转译的必要性,你刚才谈到这些小语种,懂这些小语种的人很少。但有些很好的小语种诗人需要被翻译,不得已通过别的语种来转移。当然,翻译最好从原语种中直接翻译,我也这样认为,但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转译也是一条途径。实际上最重要的,我觉得还是要看翻译本身,比如说卞之琳,他早年翻译过里尔克的《旗手之歌》,长篇散文诗,卞之琳从法文中翻译的,他不懂德语,但是翻译得真好,或因为他翻译之后,冯至就不再翻译了,虽然冯至本人非常喜爱这篇长篇散文诗。他后来只是从德文的角度帮卞先生看了看译文。卞先生翻译得真好,你也可以说他是转译。重要的是翻译本身。今天有些人强调直译,有些我觉得有道理,但也有出于其他的动机。那种觉得直译天生有一种合法性或者权威性的,实际上很可笑,我们最终要看到你的翻译本身。不仅要看你的来处,还要看你的去处,那就是你的译文本身在接受语境里怎么样,能否作为一种有效文本站住,是否对得起原文,无愧于原文。其实直译也没有那种天生的优越权和权威性,还要看翻译本身。
那么对这个问题我是这样看,直译和转译是一种互补关系。我曾经说过,伟大作品的译本越多越好,大家可以对照着去看。当然一个伟大的诗人,伟大的作家,需要有不同的翻译,不同的译本参照,需要每一代人都重新翻译。重译就是出自这种必要性。而且伟大作品的存在,就是对翻译的一种召唤。似乎这些伟大作品就是为了翻译而存在的。真是这样。所以翻译也是永无止境的。
那么你刚刚谈到直译,还有转译,还有不同的译本,也不一定说谁取代谁,它实际上是一种互相参照的关系,或者互补的关系。本雅明谈到翻译时,提出翻译就是服务于语言之间的互补。他有这样的论述,是因为在巴别塔之后,人类就失去了绝对的唯一的语言,人们从此生活在不同的语言文化之中,那么翻译就肩负着一种使命。在巴别塔之后,其中一个使命就是服务于语言的历史成长和更新,服务于语言之间的互补,这就是翻译的使命。
赵俊:我们现在谈到翻译的话,基本上都是说把外国的翻译成咱们中国的,但是咱们中国的作品好像在西方不那么受待见,或者说也可能是中国的当代文化本身在西方可能不大受待见。当然,像庞德翻译过很多的唐诗,而且他这种翻译也是开创性的,但是总体而言还是比较欠缺,您是怎么看待我们的诗歌在世界上的这种传送?
王家新:
从这个角度讲,我们还远远没有进入一个由不同语言、文化、文学之间相互对话、相互翻译的时代。有很多种原因,因为中文是非常特殊的一个语言文化体系,对西方人来讲,他们很难进入这个体系。学中国语言文化的人很少,很多人学中文,就是为了做生意, 做买卖,求职,很功利很实际的,真正热爱中国文学的很少,即使有这样的人,他的精力也非常有限,比如说顾彬教授,德国汉学家,他是最热爱中国诗歌的,但他也是个大忙人,他太忙了。他又是教授又是学者,而且他自己也写作,写诗写散文,甚至小说,他要翻译中国古典思想史,翻译中国现代文学, 还有当代诗歌,太忙,负担太多,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他不可能是一个专职的中国诗歌译者,即使他是专职的也不够。我们需要大量的人来投入中国诗歌文学的翻译,但是西方太少了。你看到庞德的《神州集》,大概就是翻译了十九首或二十一首中国古典诗歌,大部分是李白的诗,杜甫他还没翻译一首。因为他的翻译非常杰出,所以有很大影响。后来,另外一位美国诗人王红公(Kenneth Rexroth) 翻译了一百首中国诗,其中包括了三十五首杜甫的诗。但你看庞德他就这样的,他是挂一漏万,在中国古典诗歌这样一个很深远、非常丰富的国度,他只是挂一漏万开了个头。庞德的翻译当然很杰出,他刷新了西方读者对中国诗歌的认知,让中国古典诗歌的美和伟大一下子呈现在世人面前。在之前也有许多翻译中国古典诗歌的,但我们知道翻译质量太重要了。庞德似乎是第一次让美国诗人认识到中国古典诗歌的伟大,对中国古典诗歌的魅力感到很惊叹。庞德真是翻译得好,他刷新了中国古典诗歌。
赵俊:说到杜甫的话,前段时间BBC 播出了杜甫的纪录片,您觉得这个纪录片对他的
诗歌在西方的翻译会不会有一些促进作用?
王家新:
当然 BBC 在英国疫情最严重的时刻,播了杜甫专题纪录片,非常难得,我们真的很感谢。不仅在英国,在整个人类面临重大危机,那一个时刻,它其实有特别好的效果,在中国也再次引发了杜甫热,会反过来促进我们对我们中国古典,包括对杜甫的认识,让我们再次回到杜甫那里,它真的起了一种推进作用。至于这个专题片,我不太满足,编导就是一个英国的历史学家,当然他也研究一些中国历史,从他的角度,对杜甫的一生的创作拿出了一个角度,一个线索,这是他个人的角度。还有其他的角度来认识杜甫,但是一个纪录片只能如此,不可能面面俱到。他只能找一个角度,找一个切入点,一个线索来讲述杜甫的故事。
杜甫有两点伟大之处,我觉得不仅在于忧国忧民,更在于他的语不惊人死不休,对我们汉语言的诗性表现力,杜甫有惊人的创造,可以说他把汉语言的诗性表现力推到了一个登峰造极的程度, 或者令人惊叹的程度。那么英国纪录片肯定不会表现这方面的内容,它主要表现人生命运、社会历史,从这个角度来讲述杜甫的故事。
我们很难要求一个对公众讲话的纪录片太专业,但是我很感动于那个英国老演员的朗诵。他朗诵得太好了,他就是把杜甫诗的译文串起来朗诵,非常真实自然,非常感人,不像咱们中国那些朗诵腔,刻意去表演。他是大师级的朗诵,可以这么说,非常“老道”。他最后朗诵时,我的泪都出来了,当然他朗诵杜甫诗的英文,如果翻译过来,就是“我完成了虚无”,我泪流满面。不是能完成什么事业,而是“完成了虚无”,听到这里时我的泪都出来了。
最后他的朗诵就停到这里,他的目光朝前看,那一瞬间的悲哀和凝重,我觉得好像他就是杜甫转世。
赵俊:您现在从中国人民大学教授的岗位上刚刚办了退休手续,您也说过想在海边找个房子,您完成了白银四杰的其中三个人的翻译,还缺少一个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您退休之后有一些什么打算?
王家新:
当然对我退休,有些人不相信,怎么都退休了?这么快,还很年轻啊。但实际上我是1957年生人,今年六十三岁了,按照国家退休制度早就应该退休了,学校都给我作为特例延期了两年。当然严格意义上也不是说全退,我现在还有一些研究生、博士生要带,但毕竟不用开课了,所以我觉得现在更自由了。另外我是这样讲,我们谈到“晚期风格”,这个也比较复杂,真正的那种成熟,并不意味着写的东西老气横秋,或者以老夫子自居,不一定那样。相反,你要重新获得你的童年,还有你的青春创造活力,这对我们同样重要。比如说几年前我游览了大连棒槌岛,和张曙光他们一块,写了一首诗叫《观海》。最后一句,“这样的海,只宜当我们变老而又变年轻时观看”。你不仅要变老,还要变年轻,甚至还要重获你的童年。所以你们会感到这些。我近几年写的诗,一方面要更老道更成熟,另一方面要保持一种创造的活力和新鲜感,这同样很重要。现在,好在我还感到这种东西在我的生命中,这种创造的活力和精神动力,很多东西还在燃烧,甚至可以说还在熊熊燃烧。
我庆幸是处在这样一个状态之中,所以要干的事情也很多,无论是创作还是翻译、研究,我还会全面展开,创作肯定是比以前多了许多,有很多东西要写,我现在一坐下来就想写东西,处于这样一种状态;另外翻译也可能出得更多一点,我也有了这么多年的经验,翻译了这么多诗人的作品,翻译需要经验,需要历练。比如后来的翻译,我就感到更满意,后来的翻译,也感到早年的一些问题,我就不断修订。翻译是没有“终极版”的。做翻译必须有这种限度意识。
赵俊:还有一些别的什么需要做的事情吗?
王家新:
近期做了一些翻译,我已经翻译了卡明斯基的一本诗集,什么时候出版还不知道。你问我何时翻译帕斯捷尔纳克,目前没有这种翻译的愿望,前几年翻译有茨维塔耶娃、曼德尔施塔姆、阿赫玛托娃等,都是我本人非常热爱的诗人,甚至让我流泪的诗人,我也愿意去翻译他们,但从出版而言,它们都是约稿的产物,都是林贤治先生的约稿,催着我去翻译,不是这样的话,不会有这样几本书出现。我不懂俄语,我从英文中转译,但我尽量达到严谨和准确,并且做了大量研究,忠实同样是我翻译的前提,这和创造性一样,两者必须有一种张力。因为卡明斯基现在是个英语诗人了,虽然他是俄语出身,但他现在用英文写作,而卡明斯基的英语是比较简单的,儿童般的英语,但是太好了,所以翻译对我很顺手,我记得我翻译了他一篇随笔文字,对我来说生词几乎不多,当然翻译好了也不容易。我愿意以后更多做一些翻译上的工作,这也是我对诗歌工作的一种方式。另外就像王红公讲的,翻译是把他从同时代人中抽离出来的一种方式。那么到了我这个年龄,我也想更多地从现实中摆脱出来。我也不敢说是完全独立,但我现在有更多的这种定力了,也有这种从容了。我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拿出来干我自己想干的事情,把我自己奉献给我认同的这样一种精神的价值,语言的价值,诗歌的价值,而翻译就是其中之一,我愿意为它去继续工作。
(根据录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