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丹
(安徽师范大学合肥高等研究院,安徽合肥 230000)
“前景化”(foregrounding)是功能文体学中的一个重要术语,与背景(background)相对应。语言前景化是指在语言的语音、词汇、句法、语义、语篇等各个层面上,因违背常规(偏离)或强化常规(平行、重复)而出现的语言现象。它是从绘画方面引进的概念,本来是指画家将其要表现的艺术形象从其其他人或物中凸现(make prominent)出来以吸引观者的注意,从而达到画家所期望的某种特殊的艺术效果,画中其他的人或物则构成背景(background)。前景化理论可以追溯到俄国形式主义的“陌生化”,由布拉格学派著名的语言学家穆卡罗夫斯基(Mukarovsky)在20世纪30年代提出。该理论认为前景化是 “对标准常规的系统违反。”随后雅各布森等学者也给与了阐发,英国当代著名的语言学家与文体学家利奇(G.N.Leech)、韩礼德(Halliday)对其进行加工发展而最终形成。利奇认为,“前景化”作为一种艺术的偏离,它本来就具有一种普遍的意义。他说:“一件艺术作品在某些方面偏离了我们作为社会成员习得的、预期在使用的媒介中会出现的标准,是艺术交往中的一个非常普遍的原则”。可见,利奇认为常规是常规,变异了的常规也是作为一种能够表达偏离了常规(即某种预期的标准)的常规(称之为“常规”因为它是艺术交往中一个非常普遍的原则)而存在的。这种对语言的或社会认同的标准的偏离获得了这么一个特别的名称:“前景化”。
前景化和突出都是对于常规的变异,韩礼德(M.A.K.Halliday)强调,“突出”是一个概括性术语,指语言显耀现象,即是“具有显著效果的语言现象”(the phenomenon of linguistic highlighting)。前景化是一种突出,而并非所有突出都可成为前景化。韩礼德认为:“前景化,据我理解,是有动因的突出(motivated prominence)。但是,除非这种突出对作者的整体意义有贡献,否则就似乎缺乏动因,一个突出的特征只有与语篇整体意义相关才能前景化。”可见,突出和前景化的根本区别就在于对常规的背离(deviation)是否由某种特定的动机促动,是否对文本的阐释或者对作品的主题意义和美学价值做出了贡献。突出可以强调质的偏离,也可以强调量的偏离。质的突出是对语言规则的打破。反复则是量的显耀的体现,可以是音、词语、语法的重复,例如alliteration和parallelism等手段,借以加强语气和感情,增加感染力,产生突出的效果。不管是质的突出还是量的突出,其目的都是要让作品新颖、独特、有吸引力。正如秦秀白所说:“每一种文体都有其超乎寻常的语言特点;每一个作家都在创作过程中努力使自己的语言显示出超乎寻常的风格。超乎寻常才能引人注目,超乎寻常才能体现风格。对一篇文学作品来说,变异表现的总和就构成了这篇作品的独特风格;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他在不同作品中所反映出来的带倾向性的变异之总和,就构成了他本人的个人风格。”前景化不仅是在语言层面的标新立异,与众不同,也是形成作者独特风格的重要手法。它是对于常规的变异。而就变异的标准,王佐良先生曾说:“不论常规或变异都只有一种大致的范围,其边缘是模糊的,交叉的。例如,常规过甚变成了老套,而变异过甚又变成了怪诞,界限是不易分清的;在局部是常规的,在全局可能是变异,反之亦然;同时还有时间因素,在昨天是变异的,在今天完全成了常规”。可见,影响变异的因素有多种,我们再翻译的过程中对其进行识别可该视具体情况而定,进行细致严谨的个体分析。前景化主要体现在语言的创造性使用上新颖别致,不落窠臼,它不仅可以体现作者对语言的驾驭能力和新奇的创造性,更重要的是可以体现作者内心世界的丰富感情或者独特的思维能力和想象力。
对于前景化的翻译问题,王佐良认为在文学作品的翻译中,译者必须注重文体,对源语和目标语的不同文体要应付自如,不能用目标语的一种文体表达源语的各种文体,必须善于识别“变异”,并把“变异”在译文中表现出来。王东风指出“在文学翻译中,对那些由于前景化而充满张力的语言,译者应当竭其所能,挖掘其可译性潜质,以前景化对应前景化,而不是对此视而不见;或以忠实通顺为借口,迎合目标语读者的阅读畅快,用本土的语言价值观压制原文的诗学话语,用‘通顺’去熨平那些充斥于诗歌文本中的许多‘陌生’而‘写意的放纵’”。可见,对于前景化了的内容在进行翻译处理时应基于对其进行识别,在分析并把握其文体价值的基础之上完成等值或近似等值的转换,而不应该不加辨认识别地将一切语言的显耀现象进行转化。这样,不仅耗时耗力,有时甚至适得其反,难以取得良好效果。如果变异并不反映作者意图和目的,它就不具备艺术价值,在翻译时就应该考虑放弃不太重要的形式,不用局限于前景的景致之中。否则,译文很可能就会受到过多的束缚,并且在语言上有悖于地道的译入语。前景化是一种特殊的文体现象。它的特殊也在某种程度上使翻译遭遇不可译性,这也是难以避免的,比如英文大写字母的非常规用法等。
A narrow Fellow in the Grass
By Emily Dickinson
Occasionally rides
You may have met Him
Did you not
His notice sudden is
The Grass divides as with a Comb
A spotted Shaft is seen
And then it closes at your Feet
And opens further on
He likes a Boggy Acre
A Floor too cool for Corn
But when a Boy, and Barefoot
I more than once at Noon
Have passed, I thought, a Whip lash
Unbraiding in the Sun
When stooping to secure it
It wrinkled, and was gone
Several of Nature’s People
I know and they know me
I feel for them a transport
Of Cordiality
But never met this Fellow
Attended or alone
Without a tighter Breathing
And Zero at the Bone
——Source: The Poems of Emily Dickinson:Variorum Editi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8)
艾米丽·伊丽莎白·迪金森(Emily Elizabeth Dickson,1830-1886),美国女诗人。诗风凝炼,比喻尖锐,常置格律以至语法于不顾。她以惊人的创作力,为自己也为世人留下一千八百左右首诗。迪金森生前默默无闻,只有大概10首作品公开发表,其余诗作都是在她死后30年内由亲友们整理出版的。作为一位高产却孤僻的诗人,迪金森的1800多首诗歌作品仅有十几首在她在世时得到出版。这些在她生前出版的作品常常会被出版商大肆修改,以符合当时传统的诗歌规则。在迪金森所处的时代里,她的诗歌是独特的。她的诗歌包含短句,略去标题,韵脚不齐,并且还有反常规的大写字母和标点符号。美国文坛流行 “publish or perish”(不出版就出局)的说法,而发表就意味着名利双收。和其他文人不同,迪金森的写实的目的不是为了名利,她痛恨出版社的编辑对自己诗歌的随意删改来迎合大众读者的口味。在《出版》一诗中,她这样写道:“发表,是拍卖/人的心灵——/……切不可使人的精神/蒙受价格的羞辱。”(To publish one’s work is to auction one’s soul.)这也不能不说是一种超出了艺术范畴的对于常规的背离和变异,彰显了迪金森与众不同的独特魅力,应该可以算作是迪金森更高层面的前景化。此外,诗歌中的前景化效果还包括:
这位生活经历如谜一般神秘的诗人,在写诗时也喜欢设置谜语,有时整首诗不直接点明所写对象究竟为何物,而是通过形象来暗指,到最后让人恍然大悟,耐人回味。《草丛中一个细长的家伙》。这首诗歌写蛇,其中却看不到一个“蛇”字,诗人从来没把这个“家伙”称为一条蛇,而是把它指称为“它”“细长的家伙”和一个“自然的居民”等。说话者也通过隐喻的方式来让读者识别这个“家伙”的出现和环境:“草丛像被梳子分开”和“它喜欢沼泽地”等。全片描写的是一个人们所熟悉的生物,而在表达上却实现defamiliarization,不让读者清晰直接地感知出所写为何物,激发了读者起对事物的更为直接的经验或直觉,在猜谜的过程中塑造更为深刻的艺术形象。
4.2.1 书写偏离
文章中的书写偏离主要体现在大写和破折号的使用。文章中除了每句首字母大写之外有很多单词的首字母拼写采用了大写,如:Him, His, Grass, Comb,Shaft, Feet, Boggy, Acre, Floor, Corn,Boy,Barefoot, Noon, Whip, Sun,这些大写的使用不仅具有特殊的含义,如Comb, Shaft, Whip等中携带的隐喻意味还有标示强调之意,还能使读者在阅读时候在这些地方停留,思考,以强调的方式使得读者加深印象,增强对描写的感知。破折号的使用也非常频繁,甚至在某些地方替代了句号或者感叹号的作用。破折号的使用也偏离了它的原始意义。破折号一般用于解释说明,后面会立即跟随着作者对于前面提及话题的解释或补充。然而本诗中,破折号都被安排到句子的末尾,并没有体现出补充说明解释之意。作者的这种偏离常规的用法可能是为了给读者的理解创造更大的想象空间,因为破折号带有一种不确定性,它隐去了作者想要明说的原因而将读者置身于一种无法言说或未言说出的状态,让其参与理解,也可以说是作者在邀读者一起来完成作品。作者的任务是形成了大致的框架和主要意思,形成了一个基本的蓝本。至于对更加具体,更加细致的理解,则被作者用破折号赋予了读者。如此,在一个基本固定的蓝本上就可能产生多种理解,形成千姿百态的版本方案。
4.2.2 语法偏离
诗歌中有几处出现了语法变异,产生了别样的表达效果。比如:“You may have met Him——/Did you not”按照正确的语法应该写成“You may have met Him——/Haven’t you”。
4.2.3 声音效果
诗歌中的声音偏离主要体现在量的偏离,即语言的量的显耀想象,在本诗歌中主要表现在“s”,“f” 音的重复上。“s”音是一个象声词,使读者容易联想到蛇在游走时发出的响声,文中多次出现,比如:several,His, notice, Grass, sudden, spotted shaft (头韵),seen, once, passed, stoop, likes, Sun, secure,transport, this等。通过该音的使用,作者将这个“家伙”的行踪贯穿全诗,让读者耳边就能听到它前行的声音,有身临其境的感觉。“f”的使用也可以表到出蛇在草丛中穿行的时候发出的摩擦声,如 shaft,Feet, further, Floor, for, Barefoot, feel, Fellow等。这两个音的不断重复使读者在看不到蛇的情况下可以感知到它的存在,给读者捕捉意象提供了暗示。
草丛里细长的家伙
屠岸 译
一条细长细长的家伙
偶然在青草丛里奔出-
你可能遇见过他,不是吗-
他的出现是那么急促-
像有把梳子梳开了青草-
一支斑驳的利箭露出来-
你脚下青草重新合拢
又继续向前一路分开-
他喜欢沼泽地带
不宜栽种麦子的冷板田-
我还是赤脚男孩的时候-
曾经不止一次在午间
走过(我以为)一条鞭梢
如太阳底下松散的发辫
我弯下腰去拾起它来
它却一缩身,窜走不见-
我认识大自然的一些子民
他们对我也认识-
我总是感到同他们交流着
一种内心的诚挚-
但是,不论结伴或独行
每次跟这个家伙相遇
我总是觉得呼吸紧迫
骨头里冷到零度
在以上译文中,译者除了在意象的陌生化,以及破折号的使用方面都进行了相应的前景化翻译。也试图在用一些s,c或f(如以上用划线黑体标出部分)音来描述和表现蛇的出现和行进,也可以说是一种努力将该具有文体和艺术价值的前景化现象表示出来的尝试。然而,前景化不可译的限度限制了更好的描述以及源语中大写字母的效果。
前景化在表现特殊文体效果,形成作者和作品独特风格方面有着重要意义,也给翻译造成了一定的难度。本文指出前景化的翻译应该首先对其进行甄别,挑选具有文体和艺术价值的前景化现象进行翻译,努力以前景化对应前景化,达到文体和艺术效果上最大限度的一致。同时,我们也需要认识到前景化的不可译限度也制约着我们在具体翻译过程中的实践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