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雪
老板“砰”地推开办公室的门,黑着脸走到我跟前说:“你赶紧去山里一趟,水库工地出事了。”“出啥事了?”我随口问。老板硬邦邦地说:“死人了。”
我心里纳闷,工地死人让我一个管宣传的去干吗?老板用目光凝成的冰锥子扎了我两下,赌气地说:“人是你介绍的,你不去谁去?别磨叽了,赶紧走吧,车在院里等你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柱子死了?我踩着老板的影子来到院子里,一股凉风呛得我差点没上来气。老板的话随着风一起飘过来:“既要把事压下去,又得少花钱,你看着办吧。”
小车出了城,一路向西,风驰电掣地往大山深处驶去。我心绪烦乱。柱子是于友禄的表弟,我冲着于友禄的面子才介绍他去的工地,谁知道竟出了这天大的事。
我给管工地的老吴打电话。老吴简单和我说了情况,他说:“柱子干活儿时吊儿郎当的,今天上午正好打水库闸口混凝土,他负责给振捣工拿振捣器,穿双折了底的破板鞋,也没戴橡胶手套。振捣工在前面走,他拎着电机跟在后面,连着电源和电机的电线越拖越长,电线夹在钢筋里他也不知道去顺一下,生拉硬拽的,结果电线破皮漏电,就把他电倒了,人当时就软了,像脱了节的死长虫,送到医院也没抢救过来。家属不满意咱给的补偿,这会儿在工地闹呢。你快点过来吧。”
我问他于友禄去了没,老吴说来工地一趟,把柱子老妈送来就走了。
我挂了电话,给于友禄打,铃声一直响着,没人接。这家伙是故意不接我电话,心里不定憋着什么坏呢。柱子家里没别人,老婆孩子外加一个老妈,去工地闹事一定是于友禄的主意。我的脑海里浮现于友禄那张堆满了笑容的脸,眼睛深不见底,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内容。对于他,我一直觉得还是能把握的,但这会儿却突然感到心里没底了。我心情烦乱地催促司机小刘开快点。小刘说:“还有一百多里地呢,部长你眯会儿吧,到那儿你恐怕就没时间睡了。”
我偎在后座的角落里想睡会儿。可是我怎能睡得着呢?眼睛闭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好些个画面在回闪。
认识于友禄是在水库放水那天。
五年前,老板在西部山区承包了一座水库。水库有些破败,老板修整了东倒西歪、随时可能倒塌的水库大坝,修建了水泥闸口。水库里蓄水养鱼,下游谁用水拿钱买。偏巧赶上相邻的B市城市供水短缺,就埋了一道管子从水库里抽水,付钱给老板。
工程竣工,水库放水那天,老板想把动静弄得大一点,搞了个剪彩仪式。我作为企业的宣传部部长,跟随照相、记录,按老板的意思,要好好宣传。
剪彩现场设在水库大坝上,水库闸门紧闭,要等地方政府领导和老板讲话、剪彩后才能放水。下游的河床完全裸露在阳光下,河岸两侧的青山似长满绿毛奔跑着的怪兽,连绵的绿色被金黄的砂砾、灰白的鹅卵石切割成两半,触目惊心。
一个人影在不远处的河床上晃动,他手里拿着白色的编织袋,不时地弯下腰在河床上捡拾着什么。
人们都簇拥在大坝上,没人注意到河滩上那个人。我觉得该去提醒他一下,一会儿水库开闸放水,汹涌的河水会把他和河床一起淹没的。
我下了大坝,向河滩上的那个人走去,路上遇到了公司的宣传员刘明升。这里是他的老家,当初就是他的引荐,老板才来村里承包了这座水库。他知道了我的目的后,笑着说:“别管他,开闸放水前大喇叭会喊的,他自然就离开了。”我问:“他在那儿干吗?”他笑着说:“捡塑料瓶子,卖钱换酒喝。村里的一个酒蒙子,别管他。”
我怕那人在放水时躲避不及,没听他的,快步向河滩走去。
男人五十多岁,瘦弱,两腮塌陷,一双眼睛挺大,眼睛惺忪地看着我。对于我的劝阻他不以为然,倒是盯住我胸前的相机问:“你是记者?”我摇摇头,告诉他我是公司负责宣传的。他的脸上一下子堆满了笑,让我给他照张相。我见他头发蓬乱,身上的衣服也不整洁,挽着裤腿,一双胶鞋沾满了泥土和草汁的绿渍,心想,他这样的形象,怎么给他照呢?
几个白色的塑料袋被风吹着飘了过来,有的停在了我们脚下,有的飘进了河床中间那条细小的溪流里。他弯腰捡起脚下的塑料袋,塞进手中的编织袋,又紧迈几步,弯腰去捞溪流里漂浮的塑料袋。溪流是从闸门缝隙里渗出来的水,集中在河床中间的最低处,虽然细小,但是流速很快。他的手刚伸出去,塑料袋就被溪流快速地冲走了,他捞了几次都没捞到,干脆紧跑几步,追上顺水而下的塑料袋,鞋也不脱,一下子蹦到溪水里,用双腿截住塑料袋,再把它们捞在手里,一边仰着脸看着我笑,一边一下一下地把水甩净,塞进编织袋。
这一切都被我收入了镜头。
他从水里出来,跺着脚上的水说:“这水是要给人吃的,怎么能被污染呢?”
我突然觉得这个人值得写写,便问了他一些情况。他说他叫于友禄,和老婆领着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靠着山上的果树和养几只羊生活。他还有个收集奇石的爱好。他对这条清凉河很有感情,放羊的时候都会带着一个编织袋,遇到河里有漂浮的垃圾就会捞上来,遇到好看的石头也捡,拿回家收藏。
一个小年轻从不远处晃晃荡荡地走过来,隔老远就喊:“大哥,你在这儿干啥呢?我刚套了一只野兔,晚上到家喝酒去。”
于友禄瞪了他一眼说:“我这儿有正事呢,喝啥喝?”年轻人扑撸一下头上的短发,把一双圆眼睛笑成了缝。“你能有啥正事呀?净扯淡,看你今天也没捡到啥呀,拣到晚上能换瓶酒不?”他伸着脖子,伸手扒拉几下于友禄手里的编织袋,“嗤”地笑了一声,摇头晃脑地哼着小曲走了。
于友禄说这人是他表弟,一天天没啥正事,街溜子一个。
大坝上剪完彩了,大喇叭一遍遍播放着放水通知。我拽着老于从河滩里出来。老于见我转身要走,叫住我,笑嘻嘻地说:“这水是供城里人吃的,可不能污染了呀,这么长的河道,是不是得有人看护呀?你给我跟老板说说,要是招护河的,就招我吧。”
我着急回到大坝上拍水库放水的画面,就含糊地应了声,丢下他快步往大坝跑去。
临走的时候,我想起于友禄说的话,就和刘明生说:“你留意一下,如果这里招河流看护员,想着点儿老于,守家在地的,他工作起来也方便。”刘明升一听乐了,“就他?一天醉么哈哈的。今天不知道抽了什么风,跑到这里来捡破烂了。他爱捡破烂不假,可是平时只拣值钱的东西,塑料袋子根本不拣。”
回去后,我写了一篇题为《守护河流的人》的文章,找到报社一个熟悉的记者,把稿子给了他。稿子和当天的活动报道发在一期报纸上,还配上了于友禄站在河里捡拾垃圾的照片。
本以为这件事就过去了,可是两天后的下午,老板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说他看了报纸,对那个在河里捡垃圾的人很感兴趣,让我好好宣传他,树立一个爱护河流的榜样,那样生活在清凉河两岸的人就会向他学习,也就会有更多的人参与到护河的活动中。河水干净了,咱这水和鱼不就是天然绿色的了吗?咱公司不就成了大自然的搬运工了吗?水和鱼的价格不就都上去了吗?
后来老板特意去看了于友禄,带了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省内的媒体很是热闹了一阵子,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关于于友禄如何护河的报道。
于友禄不仅当上了护河员,老板还把在山洼里的一个倒闭多年的小厂买了低价卖给了他,出动机械推倒了破旧厂房,帮助他家盖了几间房子。据说那是一处山村里极少有的平坦地块,很多人眼红,到底没有争过老于。老板还动员公司员工为那座荒山植树造林。
后来有传言说,在于友禄身上花的钱,老板都变着法从B市磨磨来了,还来回带拐弯,至于他怎么磨的,就没人知道了。
老板在这个水库上尝到了甜头,就想把上游的那个水库也包下来,和村镇都谈好了条件。维修水库的时候,于友禄给我打电话,说:“柱子在家待得肉都泄松了,老婆孩儿都要养不起了,我那弟妹不是善茬子,天天把他往死里骂,说他要再不出去挣钱,就要和他离婚。这不修水库么,你跟管事的说一声,让他去做个力工吧,赚点儿钱拿回家,维持着家不散。”我想起在河滩上看到的那个年轻人,人长得挺壮实,应该有把子力气,就给老吴打了个电话,让柱子到了工地当小工。没想到没出一个月就出了事。
车灯像机枪一样把狭窄的山路从头到尾扫射个遍,终于变成两把雪亮的剑刺进水库工地宿舍的院子里。
和死者家属谈判是件煎熬的事,既要想办法少给钱,还要说服又哭又闹的家属,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
谈判之前,我先和老吴通了气,公司又把法律顾问老佟派来了。老佟说这种事情不能交给律师办,吵嚷开了不仅影响公司的声誉,而且还得被安监部门罚款,最重要的是公司会被登记在案,两年内不允许承揽工程。公司又是开发房地产又是承揽建筑的,这事吵嚷出去还得了?
按照当时相关的赔偿规定,根据柱子家的情况,他的死亡赔偿金在五十万以内。刚开始谈判的时候,于友禄没露面。挤在工地那间简易办公室里的人是柱子的老妈、老婆和孩子,还有他老婆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嫂子。柱子老婆张口就要七十万,说少一分钱都不行。女人五短身材,眉毛粗重,满是肉棱的脸上一双眼睛哭成了烂桃,瞪着我的时候里面像藏着刀,恨不得把我刺穿,那架势就像是我把柱子害死了似的。我想起了于友禄说过这女人经常在家破口大骂柱子,不是个善茬,就软和着语气赔着小心说话,脸上却不敢有一丝笑意,心里一再警告自己不能笑,哪怕是讨好的笑都不行。
我反复向她说着相关政策和法律法规,她像聋人似的听不进我的话,爹一声妈一声号哭,在颇有节奏感的哭唱中哑着嗓跟我要人,要么就一分不差地给钱。
老佟是法院退休的,他比较有经验,他不和女人说,而是做她两个哥哥的工作。那是两个神情有些木但是主意很正的人,老佟费尽了口舌,俩人就是不说话,问急了,挤出了一句“听我妹的,她咋说咋是”。
我和老佟到屋外合计了一下,打电话给老板,把这边的情况跟他汇报了,老板在电话里说:“这不是讹人吗?还让他们说了算了,不行!”说完就挂了电话。我这时开始理解老板为啥不亲自来处理善后了——遥控指挥,进退自如。无奈,我和老佟只好硬着头皮进屋再谈。
我给女人倒了水,给男人点了烟,挨个儿赔着小心说着好话,就差管他们叫爹叫妈了。我说:“这个价钱太离谱了,公司接受不了,你们再考虑考虑,让让。”
快到八点了,我说:“大家都没吃晚饭吧?”吩咐老吴让伙房做了八道硬菜,有鱼有肉,还上了好酒,我们几个像个小跑堂似的围着他们转,劝吃劝喝。男人还好,吃点儿喝点儿,女人几乎都没动筷子。柱子老妈六十多岁了,脸色灰黑,顶着满头白发,坐在饭桌旁唉声叹气,不吃饭也不说话,偶尔抬手抹一下眼睛。柱子的孩子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头没梳脸没洗,两抹清鼻涕淌到了嘴边,她茫然地瞪着大眼睛,完全是懵懂的状态。
面对着这样的一家人,说不揪心是假的。我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出门去给老板打了个电话,说一家人孤儿寡母的,挺不容易的。老板半天没说话,后来说:“那就多给点儿,加五万吧。”
饭后再谈的时候,家属们的情绪不那么激动了。我和柱子媳妇说了老板的意思。尽管她还是哭着喊着说不行,但是脸上的神情有些松动,我就说你们先回去商量一下,咱晚点儿接着谈。
十点多的时候,于友禄来了,他手里扯着那个孩子,脸阴沉得能拧出水,完全不是我以前看到的模样。他把孩子拽到屋子中,指着我和老佟说:“孩子,跪下,给大爷们磕头!”
那孩子扑通跪下,梆梆地磕起头来。我从椅子上跳起来说:“老于你这是干吗?”老佟也站起身拽起了孩子。
“干吗?跟你们要钱呗!孩子这么大点儿就没了爹,你们给那点儿钱够干吗的?”老于翻棱着眼睛说。
我便把和柱子家属说的那番话和他说,刚说了一半,他挥手打断我说:“别跟我说没用的,七十万,少一分不行。”
我瞪着眼睛说:“老于,你这口开得可够大的。这么多钱,我可做不了主。你和老板也熟,你找他要去吧。”
“我找他干吗?你不是处理事的人吗?打酒跟把瓶的要钱,我谁也不找,就找你。”
我一下子无法接受老于这个态度,便往前走了两步,想跟他继续掰扯。没想到他粗暴地推了我一把说:“咋的?想打架呀?在这儿打架你能占到便宜?信不信我把村里人都找来把工地围了?”
柱子老妈和媳妇“砰”地推开门闯了进来,哭号着扑向我,四只手往我脸上抓挠。老佟和老吴几个人赶紧拉架。我的脸上还是被挠出了几条血道子。
于友禄伸手拿起桌上的电热水壶,咣当摔到了地上,电热水壶在地上翻滚着,喷吐着热气和水,像一个点着了导火线在地上打转转的地雷。他站在蒸腾的热气里,瞪圆了眼睛跳着脚喊叫:“人都死了,你们还这个那个的,怎的,还让我们把柱子的尸首抬过来,再把媒体记者找来曝光?一条人命都没了,跟你们要点钱还磨磨唧唧的,还有没有王法了?”
我看着他在地上红脸赤脖子地跳叫,心说,你才是没有王法,跑这儿耍无赖来了。但是心里对他不得不另眼相看,这哪还是那个蔫哄哄见人不等说话先笑的于友禄?他心里有数着呢,知道公司怕这事张扬出去,而且自从他成为新闻人物以后,也认识了一些媒体记者,他正是靠着这些来和我们摊牌。
真是豆腐掉到了灰堆里,拍不得打不得。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给老吴递了个眼色,老吴掏出烟来散发。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很静,只能听到男人们大口吸烟的吧嗒嘴声。
我拽着于友禄来到了屋外。初冬山里的晚上很凉,一出门身上像被泼了冷水。我和于友禄在院子里的一块模板上坐下,月光和院里的碘钨灯把我俩照得像雪一样白。我说:“老于,柱子没了我也不好受,可是你不能这样没边没沿啊。”于友禄侧对着我,脸惨白得没有血色,像个纸人,两行清泪在他的脸上爬。我心里不是滋味,硬着头皮说:“老板派我来办这事,不就是看咱俩有交情吗?你得给我点面子,别让我难做呀。”
于友禄用袖子揩了一把脸,转过头看着我,哑着嗓说:“你替老板想,我不得替活着的人想?我那表弟虽然人不济,但是只要人在,一家人还有个指望,现在,全完了呀!”
我掏出烟来给他点上,我俩在月光灯影里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谁也不说话。
老于说得没错,柱子再不着调,那也是一条命啊。我从模板上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给老板打电话。老板在电话那头半天没吱声。我说:“要不我让他接电话?”老板粗重的喘气声从电话里传了过来,然后说:“不用了,答应他,这事越快处理越好。”
那件事以后我在公司就不吃香了,刘明升当了部长,我成了宣传员。于友禄还做护河员,而且还是能享受到公司的恩惠。我想,老板的选择是对的,既要发泄心中的怒气,又得把事情压下去。有“河流卫士”守护着那条河,那条河就能生金淌银。在金银面前,哪个老板含糊过?
几天后,我出差回到公司,被老板叫去一顿臭骂,要不是刘明升讲情,直接就把我开了。
老板发火的理由很充分,柱子老婆孩子到公司哭闹,说于友禄从他们那儿要走了二十万,说这些钱是他要来的,就该给他。老板把于友禄叫去,想让他把钱吐出来,可于友禄咬定了那钱就是他该得的。老板气得脑门子发青,把茶杯都摔了。后来不知怎的,老板没再坚持,又拿出五万元,由刘明升出头,好歹把柱子媳妇打发走了。
这是我没有预料到的,善后没处理利索,自觉理亏,挨了骂还得受着,心里的怒火腾腾地往上升,恨不得立刻找到于友禄痛骂一顿——这种事他也能干出来。我打他的电话,不接;再打,还是不接。刘明升一脸坏笑地看着我说:“算了,气成那样干啥?不值当的。”
公司新上了个项目,活儿忙得抽不开身,我一直都没能去找于友禄,但这笔账我给他记下了,我一定得找他,把因为他遭受的耻辱都找不回来。
“十一”长假,儿子要拍几张人与自然的照片,参加大学生摄影比赛,让我给找个地方,我就想带着他去于友禄那儿拍照。打他电话还是不接,我的犟劲就上来了:你不是不接吗?我还非去不可了。
我给刘明升打了个电话,想让他陪我去。刘明生笑着说:“放假了在家待着呗,瞎跑啥,事都过去这么久了,咋还去找人干架咋的?”我说:“干啥架,就是去拍照片。”他说:“我在外地呢,给你找个人带路吧,现在农村的变化可大了,你自己去还真不一定能找到他家。”
刘明生很快给我回了电话:“市奇石协会会长是我朋友,我让他陪你去,老于是他的会员。”
我谢了刘明生,刚挂断电话,奇石协会会长老张的电话就进来了,彼此互相寒暄介绍,约定了会合地点,他乘我们的车一起去于友禄家。
车行驶了近一个小时,按照老张的指点,出了公路,拐向了一条四米多宽的水泥路。老张说:“这条路一直通向老于家,顺着路再走四十多公里,就到他家了。”说完,他就仰靠在后背上,微眯着眼睛不再说话,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我以为他累了,也没在意,便扭脸看向窗外。
小河和道路一个走向,蜿蜒如蚯蚓,时而开阔时而狭窄。河水静静地流淌,倒映着岸边黄了叶尖的蒿草和绿得凝重的树影。
前面出现了岔路口,儿子不知道往哪儿走,放慢了车速问我们。老张睁大了眼睛往车外看了看,却让把车靠边,招呼我下车“放水”。
我也正好憋着一泡尿,觉得到老于家就找厕所不好,心想还是老张想得周到。
我跟着老张顺着一条路往前走了几十米,隐约听见哗哗的流水声,凉森森的湿气扑面而来。我紧走几步追上老张,问:“前面就是大河?”老张点点头。他手往不远处的一个山坡一指说:“绕过那座山,再走十几里,就是老于的家了。”我看了一下河的走向,与老张指的方向呈V形分开,中间还隔着一座小山,目测怎么也得有十多公里。我说:“老于家离这条河挺远啊。”老张点点头,面无表情地说:“嗯,所以说他每次到河边来捡拾垃圾都很辛苦。”
我和老张在一片防风林里放完了“水”,出来时看见几个人手里拿着编织袋,慢慢地沿着河岸走,捡拾着地上的垃圾,有的人手里还拿着用长竹竿、铁丝做成的钩子,捞河里的漂浮物。我很高兴,说这么多人捡垃圾。老张皮笑肉不笑地说:“是树立的典型带动得好。”
我走到一个精瘦的老汉身边说:“谢谢你,老哥。”老汉满脸花白的胡楂,眼睛深陷在眼窝里。他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我每月拿着工资哩,你谢啥?”
我躲着他的眼神,往河里看,河水汹涌,翻涌的浪花中枯枝、腐草,甚至还有一件粉色的衣服在河水里上下起伏。
我的心一震,这就是绿色的河吗?河水脏的程度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据我所知,现在清凉河两岸每个村都有像老汉和于友禄这样拿着工资的护河员。
我问老汉:“河水咋这么脏?”老汉说平时不这样,这里昨晚下了一场大雨,这些垃圾都是从干涸的支流河床里带下来的。
“就靠你们几个,捞得过来吗?于友禄他们在下游捞?”我问。
老汉看我一眼,眼神一闪,“你认识老于?”我点点头。老汉呵呵笑着说:“是,还有别的护河员在下游捞,但是不一定有老于,那种爱装的人得对着镜头才能出现。”
老汉的话令人莫名其妙,态度也不友好。我和老张转身就走。
回到车前,老张却不上车。我说:“来都来了,就一起去呗,老于是你的会员,你们不是很熟吗?”
老张涨红了脸,说啥也不上车。我觉得把他扔在这里实在不好,就把他往车上拽。他红头涨脸地上了车,说:“到他家我也不下车,在车里坐着等你们。”我这才反应过来,他是不愿意和老于见面。
因为一路聊得很好,还有刘明生的关系,我就问他为啥不爱见老于。他看我一眼说:“刘部长找我的时候我没法说,其实我早把老于得罪了,他已经把我电话拉黑了。听别的协会的朋友说,我们协会挂在他家山庄的创作基地牌匾都被他摘了扔进了山沟里。”
我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问:“为啥呀?”
“为啥?就因为一次去省里参展,我们觉得他拿的两块石头品位低,没让入展,他就翻脸了。以前为了他出画册,找专家鉴定,协会可没少为他出力,就因为这件事没对他心思……”
见我一脸蒙圈,老张笑着摇摇头,说:“今日的老于可不是昔日的老于喽,狗尿苔坐上了金銮殿,一般人不入他的眼了。家里养着猪鸡,却从不卖钱,留着给高人贵客吃。有用的人被请为座上宾,没用的人,你味儿都闻不着。”
我想起河边老汉的话,试探着问:“老汉说的那些话你信吗?”老张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我信不信不重要,有人觉得他是护河的卫士就行了,‘河流卫士’这个荣誉不只是他的,也是企业的。这方面你比我懂。”
说话间车就到了,儿子把车停在了山口旁的停车场,我俩一起下车往院里走。一幢贴着亮白瓷砖的二层楼矗立在北山脚下,旁边是一排彩钢屋顶的阳光房,在阳光房的正中间立着一个造型独特的拱门,门楣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大字:清凉山庄。在东西两侧的山脚下有两个很大的羊圈,上面覆盖着比天空还蓝的彩钢板,羊圈里如棉似雪般拥挤着大大小小的绒山羊,咩咩地叫得人心痒。四面的山上绿树婆娑,鲜艳的苹果如晚霞般染粉了山坡。
房门一响,于友禄从小楼里出来,他的穿着依然朴素,头发花白蓬乱,身材却明显胖了,脸圆了,显得眼睛小了一圈,并且已经有了肚子,凸起的肚腹把皱巴巴的衬衣前襟顶得撅起来,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的。
他看到我时并不意外,满脸堆笑地快步迎上来,和我握手,连说欢迎欢迎,好久不见了。目光热情、飘忽,不和我对视,在我脸上一下子就滑过去了。他的手依然粗糙,而且松垮无力,还没有热乎气儿。
他说:“刘部长来过电话了,说你孩子要拍几张照片?”
他没解释为啥没接我电话,我也没问。我说儿子想拍一组照片参赛。他眯缝着眼睛笑眯眯地说:“等我一会儿。”他转身进了楼里,很快就出来了,手里拎着一个鼓囊囊的编织袋,招呼我和儿子出院子上车。
老张不在车里,他可能想到我们会一起坐车去河边,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车往河边走,我琢磨该怎样说出压在我心底好久的话,那二十万像鱼刺一样扎在我心底好久了。
我转头看着他,他像没事人一样,好像啥都没发生过,脸上带着浅浅的笑。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他的生活。“山上都栽满了果树,收成还行。前年盖了楼房和阳光房,对外承揽旅游接待。山河是美景,山上跑的鸡鸭是山珍,这项收入也还行。去年春天又盖了两个大羊圈,养了二百多只绒山羊。总之还行吧,这些年我守着这条河和这些山,力气没少出,多少也算有些回报。”
他说得轻松,我也没觉得好奇和欣喜。一个活了几十年的人,就算我变得再麻木,有些事我也能看明白。但是憋在心里的话我一直没有说出口,尽管我已经想好了怎么质问他怎么骂他。
按照于友禄的指点,儿子把车停在路边。下车后,我问于友禄:“柱子的家人现在过得咋样?”他抬眼看看我,苦笑了下,却说:“前些日子我到柱子的坟上看了看,坟头的草都有一人多高了。人活着没有日子,死了就有了。不说他了,这就是他的命。还是过好活人的日子吧。”
说完,他就转身和儿子沿着路坡下到一块空地,又往前走了几步,便到了河边。
远处宽阔的河面波光粼粼,在秋日的阳光下晾晒着身体。涌动着的河面上漂浮着颜色各异的垃圾,它们因为有水的浸泡,色彩变得超乎自身地明亮,格外醒目。
我的眼睛被那些怪异的色彩刺疼了,赶紧收回目光,看着在河岸边的两个人。我心想,等他们回来,我怎么也得把准备了好久的话说出来,把那根刺从心里拔掉。
于友禄倒出了编织袋里的东西,原来是几双鞋和几件衣服。他换着鞋和衣服,摆出各种捡拾垃圾的造型。摆拍的场面我见得多了,但是我所见过的那些摆拍者,和他比起来都逊色得多。以前我从没觉得摆拍有多好笑,但是今天看到一个人在阳光照射下的河流边摆着各种造型,简直是滑稽无比,我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我突然有些羞愧,觉得自己的笑辜负了大好的秋日阳光,辜负了浩浩荡荡奔流而下的河流。
更加令我惊诧的一幕发生了。只见于友禄和儿子说了什么,儿子半蹲着举着相机,镜头随着于友禄移动,于友禄一下子扑到了河里,身体几乎被河水淹没,他在河水中奋力站起身,湍急的河水几次都要把他冲倒。我急了,要跑过去拽他上来。快六十的人了,这样的举动是很危险的。却见于友禄像没事人一样,冲儿子摆摆手,示意他赶紧拍,双手开始从河里往外捞漂浮物。
拍完了,于友禄在儿子的拉扯下爬上岸,浑身汤汤水水的,挺狼狈。他脱下湿衣服搭在一棵矮树上,换上干衣服,领着儿子往下游走。那里是一片防风林,看样子他们是要去那里拍捡拾垃圾的照片。于友禄手里拎着装了半袋子垃圾的编织袋,随着他的步伐,袋子悠悠荡荡地直往他的腿上碰。他停下脚步,放下编织袋,用手扑打着裤管,嘴一张一合像在骂着什么。只见他两手抓起编织袋,只一扬,袋子里的垃圾便喷涌而出,倾泻到了河水里。那一大团五颜六色的垃圾重新回到了河里,和河面上众多的漂浮物会合到一起,它们有的沉到了河底,再也没能浮上来,有的漂浮在水面上,光怪陆离,喧嚣妖冶,舒展着身子,无比欢快地顺流而下。
河水混合着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森凉的气息侵入肌肤。我觉得冷,打了个冷战。我冲着往下游越走越远的两个人的背影,大声喊出了儿子的名字。
俩人回来了,我没搭理于友禄,那二十万的事我也没问。和这样人多说一句话都不值得。儿子一脸疑惑地小声说:“还没拍完呢。”我黑着脸上车,让儿子开车走。于友禄站在车旁讪讪地笑着,目光围着车滑来滑去,啥都不说。
路上,我接到了刘明升的电话,他说怕我和于友禄干仗,不放心才打了这个电话。他说:“老于这个人其实挺有心的。柱子媳妇拿到赔偿款就领着孩子进城了,给老太太留下不点儿钱。老于知道后撵到城里硬要下来二十万,他用这钱给他姑修了房子,雇了个保姆。”
刘明升说:“这事的底细,知道的人不多,老于不让说。村里人都觉得柱子媳妇虽然领孩子进城了,但把婆婆安排得挺好。老于说,好人坏人的自己不在意,家丑不能外扬,怕影响柱子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