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钊
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论杜诗曰:
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白)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
陈寅恪曾指出,微之对杜甫长律格外注意,盖由于“元和体”中本有“次韵相酬之长篇排律”这一种,元氏“素工此体,故能识其奥窔”。只是长律并非杜甫艺术成就最高的诗体,因此元好问讥讽元稹说:“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珷玞。”不过,若注意到此《铭》李杜对举的语境,便可知元稹特地拈出杜甫的长律,是因为杜甫在此体上面的功力胜过李白。实际上在唐代,杜甫乃是第一个大量写作长律的诗人。且若考索其诗学演进的过程,还会发现,杜甫早年长篇咏怀多用五古,晚年转而多用长律。本文即欲深入分析杜甫长律的艺术特色,并探明这一转变的原因。
本文不取传统的“排律”概念,而改用葛晓音定义的“长律”,即十韵(含)以上的五排。先就此略作说明。《四库全书总目》云:
排律之名,唐、宋、元人皆无之,旧集具存,可以覆案。至元末杨士弘所选《唐音》,始以排律标目。明初高棅选《唐诗品汇》,仍之不改,乃沿用至今。
后世作为诗体概念的“排律”,是在与八句体“律诗”的对照下才出现的。如明人黄佐《六艺流别》云:“凡四韵八句为律诗。自五韵以至百韵,列偶骈俪,则皆排也。”但正如松原朗所言,今人所谓“排律”与“五律”,在唐人的诗学观念中是“不即不离”的,并不能明确区分为两种诗体。而考察唐人六韵、八韵律诗的写法,明显更接近于标准的五律。纵横开阖、驱使典故、排比铺陈,这些手法在六韵、八韵的短诗中几乎没有运用的馀地。因此,对于那些六韵、八韵的短律,与其放在“排律”的概念下,还不如把它们和标准的律诗放在一起讨论,这才更符合唐人的创作实际。此外,唐代省试诗以五言六韵为常体,偶见四韵、八韵者。因此杜甫大量写作十韵(含)以上的长篇,显然并非出于应试的目的,而是如莫砺锋所言,有其独特的艺术追求在。总之,在研究杜诗时,应将十韵(含)以上的律诗视作一种独立的诗体,这就是本文选用“长律”概念的原因。
从初盛唐诗一路读来便可发现,杜甫在长律上的修为很是独特。杜集中今存长律共69首,而处于长短之间的十韵体只有23首。相比之下,高棅《唐诗品汇》选初盛唐排律共283首,长律仅49首,其中十韵体就占了37首。可见那种十数韵或数十韵的长律,正是在杜甫手中才开始被广泛运用的。
而杜甫在安史之乱以前,已至少写下了15首长律,其中不乏《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这样的佳作。几首二十韵的干谒诗,在技巧上也很成熟。即便没有后来的进境,杜甫这一时期的长律就足以压倒初盛唐了。相比之下,杜甫这一时期的七绝仅有两首,与当时风气大不相符。如果一个诗人在艺术生涯的早期,其诗学取径就与时代风尚大不相同,于中古时期,恐怕只能归因于家学,所以高棅就说:
长篇排律,唐初作者绝少。开元后,杜少陵独步当世,浑涵汪洋,千汇万状,至百韵千言,力不少衰。及观杜审言《和李大夫嗣真》之作,乃知少陵出自其祖,益以信“诗是吾家事”矣。
高棅在此提及的是杜审言《和李大夫嗣真奉使存抚河东》,杜甫自己在《八哀诗》回忆青年时期和李邕的会面时就写到:
例及吾家诗,旷怀扫氛翳。慷慨嗣真作,
咨嗟玉山桂。钟律俨高悬,鲲鲸喷迢递。
所谓“慷慨嗣真作”,即指此诗。施闰章云:“《和李大夫嗣真》四十韵,沉雄老健,开阖排荡,壁垒与诸家不同。子美承之,遂尔旌旗整肃,开疆拓土,故是家法。”虽说在初盛唐阶段,还另有一些值得注意的长律,如宋之问《谒禹庙》二十韵;杨炯的《和刘长史答十九兄》二十五韵;王维有三十二韵的《哭祖六自虚》,骆宾王有三十八韵的《久戍边城有怀京邑》。而沈佺期此体尤多,其中《答魑魅代书寄家人》竟长达四十八韵,单论长度,老杜以前,首屈一指。但《和李大夫嗣真》在艺术技巧上仍有如下特点:
1.结构分明,层层递进:此诗先是颂圣,再略写送别行路等事,渐渐过渡到河东风物,细笔勾勒一番之后,便由美景而良政,写出闾阎间和乐景象。尔后转写视察边军之事,语意健举,成为全诗高潮所在。也自然见出使者文武兼才,顺流而下,便以颂美语作结。而当时诸家长律很少安排得这样精致流转。如王维《哭祖六自虚》,恐是悲不自胜,故尔词气夹缠,惜才、忆旧、悼亡之感,混作一团,全无层次。所以前半截才说“公卿尽虚左,朋识共推先”,后半截就又是“群公咸属目,微物敢齐肩”;前半截道出“生前不忍别,死后向谁宣”,中间转语仍用“定作无期别,宁同旧日旋”。摩诘犹尔,自郐无讥。
2.对仗极工,承转得法:对仗这种修辞易使语意自足,而在转折处又需推进诗意,如何处理这一矛盾,非常考验技巧。故唐初长律,承转仍多用散句。如沈佺期《答魑魅代书寄家人》,之所以能写到四十八韵,主要还是因为借了古诗现成的问答结构。但转语也就只好用“影答:‘余他岁,恩私宦洛阳’”“由来休愤命,命也信苍苍”一类散句了。而杜审言此诗则全靠对语转接(后详),极见修辞之功。
3.句式多变,句法精审:初唐律诗,即短篇中犯“长撷腰”“长解镫”者仍不在少。“清论畅玄言,雅琴飞白雪。寒云暧落景,朔风凄暮节。”“春晚花方落,兰深径渐迷。蒲新节尚短,荷小盖犹低。”随意翻检《全唐诗》中初唐五言,似此之类触目可见。而对于长律来说,避免这种重复的难度就更大了,如杨炯《和刘长史答十九兄》“鼓鼙鸣九域,烽火集重闉。城势余三版,兵威乏四邻”,即犯“长撷腰”。但审言此诗便无此病。且诗中如“不宰神功运,无私大象悬”“城阙周京转,关河陕服连”等处,句法奇创,显见有意避忌。此外全诗颇多佳句,如“舜耕馀草木,禹凿旧山川”“飞霜遥渡海,残月迥临边”,皆可称警策。而当时长律句法仍多是宋之问《谒禹庙》“运遥日崇丽,业盛答昭苏。伊昔力云尽,而今功尚敷”一类堆垛,一读便觉高下立判。
4.格律严谨,落韵稳惬:当时长律格律严谨者极少,如前举骆宾王诗,起手“盈虚一易舛,心迹两难俱。弱龄小山志,宁期大丈夫”就已失粘,全篇对句亦多失律。且一韵之字有限,故诗愈长而押韵愈难,前举沈佺期长律已不免重押“庄”“裳”“唐”,以避险韵。后来杜甫的长律,也还有一处重韵,还曾受李重华“未免铺缀完局,缘险韵留剩后幅”的责难。而杜审言此诗则没有重韵,几个险韵,也大抵落得稳惬,如“西河偃风俗,东壁挂星躔”“伟材何磊落,陋质几翩翾”即然。只有“赐踰秦氏级,恩倍汉家钱”略嫌生凑而已。
要之,杜审言这篇长律在同时代诗人中,艺术上确实比较突出。考虑到其文集散佚的状况,管斑窥豹,推论审言在这一体上下过特殊的工夫,似不为过。杜甫是很以“诗是吾家事”自豪的,早年干谒多用长律,其实亦不妨视作他这种自豪感的表现。他也一定仔细揣摩过祖父天下传诵的名篇,因此杜甫的长律一出手就很成熟,且论其转折利落、炼句新警、造语壮阔,已可谓青出于蓝。而盛唐诗人中,还没有第二个人在长律上有如此根底,因此这也可以说是杜氏家学带给杜甫的艺术特性了。
关于杜甫长律艺术历时演进的过程,前人探讨颇多,但大抵是从题材内容入手的。本文则希望纯从语言艺术的角度切入,并重点探讨章法结构问题。对于杜甫长律,前人注意得最多的就是章法,因为对仗、句法、用典、练字对长律虽然也很重要,但这些特点是可以与短律共享的。而纵横奇正、开阖变化的章法,却是独属于长律的艺术特色。徐师曾说:
大抵排律之体,不以锻炼为工,而以布置有序、首尾通贯为尚。
杜甫于此尤具会心,浦起龙云:
杜排之忽远忽近,虚之实之,逆来顺往,奇正出没种种家法,未许寻行数墨者一猎藩篱也。
细致讲来,杜甫长律在章法结构上的进展,首先是继承了他祖父“分层递转”的章法,并以此为基础发展出了“一联承转”和“硬转直接”之法;晚期则为了包容更加丰富的生活经历,又创造了“笔带双锋”的新章法。下文试就此略加讨论。
如前所述,对比《和李大夫嗣真奉使存抚河东》与同时代的作品,可以发现杜审言已能够用对仗承转层意,以推进诗意的发展。但他一般需要两联以上来完成层意的转换。如:
不宰神功运,无私大象悬。八荒平物土,四海接人烟。已属群生泰,犹言至道偏。玺书傍问俗,旌节近推贤。秩比司空位,官临御史员。雄词执刀笔,直谏罢楼船。
“已属”一联是为了总结上一段的“圣政”,意谓天下虽已太平,犹恐治道未周,故将选贤出使,以问风俗。这才转出下一段称美使者之语。再如:
国有大臣器,朝加小会筵。将行备礼乐,送别仰神仙。城阙周京转,关河陕服连。稍观汾水曲,俄指绛台前。姑射聊长望,平阳遂宛然。舜耕馀草木,禹凿旧山川。
这里其实用了三联来承转:“将行”一联承上写送别,“城阙”一联写旅途,“稍观”一联写到河东,启下铺叙风景之语。这类转折主要还是靠诗意本身的推进,只要用对句把每一小层的意思写清楚就可以做到,并未完全发挥律体特殊的长处。
真正值得注意的是这一联:
井邑枌榆社,陵园松柏田。荣光晴掩代,佳气晓侵燕。雨霈鸿私涤,风行睿旨宣。茕嫠访疾苦,屠钓采贞坚。人乐逢刑措,时康洽赏延。
这一联把李嗣真传达鸿恩比作雨洗郊原,宣布圣旨比作和风流行,喻体承上层河东风景,本体则启下层良俗美政,利用偶句在修辞上的特点,在一联之内创造出一种对照关系,并用这种关系来达到承上启下的目的,这才是长律有别于一般古体的承转之法。
杜甫早年的干谒诗,基本都包含称美对方,然后陈述下情、期冀提携两部分。然而干谒对象的生活和自己的生活之间往往距离很远,这就迫使杜甫在寻求两部分间如何自然转接上下功夫。最早的《赠特进汝阳王二十二韵》主要还是依乃祖旧贯:
学业醇儒富,辞华哲匠能。笔飞鸾耸立,章罢凤赛鸟腾。精理通谈笑,忘形向友朋。寸长堪缱绻,一诺岂骄矜。已忝归曹植,何如对李膺。招要恩屡至,崇重力难胜。
“精理”一联总结上文称颂语,再用一联进一步申说他礼贤下士的品德,然后“已忝”一联,才转到自己。结尾也是类似:
瓢饮唯三径,岩栖在百层。谬持蠡测海,况挹酒如渑。鸿宝宁全秘,丹梯庶可凌。淮王门有客,终不愧孙登。
此段自前节宴饮接遇之乐转来,先自谓隐士,逗出求仙之意,借淮南典故兼切汝阳王侯身份,结以报恩之说,以期垂顾。此诗约作于天宝四、五载,可见杜甫早已谙熟杜审言分层递转的长律章法,但尚未别有进境。而到天宝末年,在写给鲜于仲通、哥舒翰、张垍的几首长律中,杜甫已能熟练使用张谦宜所谓“一句挽上,一句生下”之法,如《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云:
脱略磻溪钓,操持郢匠斤。云霄今已逼,台衮更谁亲。凤穴雏皆好,龙门客又新。义声纷感激,败绩自逡巡。
“凤穴”一句,写鲜于氏有子,对句转到宾客,便带出自己。此处上下联几乎没有正常的语意逻辑可讲,但由于对仗修辞在形式上的稳定性,只要对得工切,在语意上便不妨拉开距离。杜甫正是掌握了这一点,才敢下如此转语。再如《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云:
策行遗战伐,契合动昭融。勋业青冥上,交亲气概中。未为珠履客,已见白头翁。壮节初题柱,生涯独转蓬。
“珠履客”承上“交亲”意,下句“白头翁”直接转到自己,一联前后,气象大变。《上韦左相二十韵》“才杰俱登用,愚蒙但隐沦”,亦如此理。
与此同时,杜甫有时还采取“硬转直接”的办法,不下转语,直接扭转层意。最典型的例子是《奉赠太常张卿垍二十韵》:
能事闻重译,嘉谟及远黎。弼谐方一展,班序更何跻。适越空颠踬,游梁竟惨凄。谬
知终画虎,微分是醯鸡。
前四句还在写张垍在太常任上的风光,后面却忽地转到自己游梁适越、干进无成的惨凄之状,给读者造成一种从高空跌落的错愕感。盖杜甫四年前已曾向张垍投赠过诗篇(《赠翰林张四学士垍》),而今日垍愈贵,己愈贫,如此对照,足见怨念,便不劳多费笔墨了。
在这方面走得最远的诗则是《桥陵诗三十韵因呈县内诸官》,胡夏客说这首诗“前半篇但咏桥陵,略不及诸官;后但咏诸官,略不及桥陵;结则陵与官皆不及,但自作感慨,此少陵自成章法也。”因为三部分意旨间太难找到关联,胡氏便用“自成章法”敷衍过去。考《旧唐书》,开元四年十月“葬睿宗大圣贞皇帝于桥陵。以同州蒲城县为奉先县,隶京兆府”,开元十七年十一月“谒桥陵,上(玄宗)望陵涕泣,左右并哀感。制奉先县同赤县”,然则此诗盖谓“县内诸官”由属同州改为隶京兆,县等随之提升到最高级的赤县,官品也随之无功而晋升,何其幸运。我则百般营求,依旧沉沦如此,只得权寓县署,故尔感慨无限,但这层意思却又不好明说,乃如此写出而已。但此诗章法终嫌支离,难称佳构。可见硬转直接的章法,在运用上是有局限性的。
总而言之,杜甫在家学影响下很早就熟练掌握了长律“分层递转”的技巧,且在安史乱前,就已发展出了“一联承转”及“硬转直接”的章法。因之才能在日后创造出“笔带双锋”之法,写出更为开阖动荡的长律佳作。
这种特殊章法学界已有所研究,如葛晓音说:
杜甫长律的纵横开合主要是依靠排比声韵的基本体制,使全篇联缀的律句在反复对照中形成多层次多角度的起落跌宕。这是杜甫对长律结构优势的重要发现。
在此举一段典型的例证,《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云:
彭门剑阁外,虢略鼎湖旁。荆玉簪头冷,巴笺染翰光。乌麻蒸续晒,丹橘露应尝。岂异神仙宅,俱兼山水乡。
《杜诗镜铨》评此诗:“彼此错综,条理中正极其变化。”引文便是诗中最为变化错综的一个段落:彭门、巴笺、丹橘三句写高适;虢略、荆玉、乌麻三句写岑参,最后一联绾结。在这种笔法下,每一联中的两句,在语意上其实都是各自独立的,只靠形式上的对仗来组合,因此每一联本身其实又都不能独立,而是与其他联语相勾连以见意的,这就使得一联之内上下句间语意更加分离跳跃;但借助各联之间的关系,又可以说避免了“硬转直接”法的支离破碎之病,乃使得全诗呈现出刘熙载所谓“又凝重又流动”的独特艺术效果。这种写法,正如葛晓音所说,“不见于杜甫长篇五古,显然是杜甫有意利用长律表现优势在结构上的创新。”毛若苓也发挥此说,认为杜甫长律每每“以有层次地铺排画面的方式呈现原本是线性的事件”,使得人物的生涯和背景的时代能够在相互交织之中展开。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手法成熟于秦州时期。这是杜甫完全脱离政治中心后流亡生涯的开始,诗人对于现实的感受,也在直接体验的方式外,更多地增加了追忆与想象。在诗人追忆与想象中,时间与事件的逻辑顺序,往往会让位给一个个片段和场景。比如上举寄诗,身在秦州的杜甫对于远在彭州、虢州的高适、岑参,几乎不可能形成关于他们生活境遇的完整认识。作诗时脑海中闪现的,只能是依据风物常识构想出的片段画面。而长律本身的结构特点,恰使得诗人能利用错综复杂的笔法,把这些片段整合到一个完整艺术形式之中。程千帆、张宏生早就指出,杜甫晚年在“回忆和反省”中尤重长篇排律与联章诗,而不像早年好用长篇五古,其实就与长律的这种艺术特性有关。
然而,正如上节引《桥陵诗》所示,章法上的排宕跳跃,或许会让作品如“脆蛇寸断,万蚁群攒”一般。所以胡应麟说“杜排律五十百韵者,极意铺陈,颇伤芜碎。盖大篇冗长,不得不尔。惟赠李白、汝阳、哥舒、见素诸作,格调精严,体骨匀称”,欣赏杜甫早年的长律竟甚于晚年。然诗笔本不妨正侧相间,如果只看到其“芜碎”的一面,恐怕乃是以古文义法读诗,但解正道直行,而未知诗家语妙所在也。
在此先举杜甫早年长律的一首名作,《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
配极玄都閟,凭高禁御长。守祧严具礼,掌节镇非常。碧瓦初寒外,金茎一气旁。山河扶绣户,日月近雕梁。仙李蟠根大,猗兰奕叶光。世家遗旧史,道德付今王。画手看前辈,吴生远擅场。森罗移地轴,妙绝动宫墙。五圣联龙衮,千官列雁行。冕旒俱秀发,旌旆尽飞扬。翠柏深留景,红梨迥得霜。风筝吹玉柱,露井冻银床。身退卑周室,经传拱汉皇。谷神如不死,养拙更何乡。
在杜甫安史之乱以前的十五首长律中,只有这首不是寄赠之作。“碧瓦初寒外”素称名句,叶燮、陈贻焮皆有精当分析,炼一“外”字,尤其精采,后来杜甫五律中多用此法,如“月傍九霄多”“晨钟云外湿”即其好例。然而“翠柏深留景,红梨迥得霜。风筝吹玉柱,露井冻银床”四句,其实也很值得注意,这牵扯到如何理解全诗意旨。钱谦益解此诗,以为“虽极意讽谏,而铺张盛丽,语意浑然”,大旨不错,但句句指实为讽刺,如说“画手八句,言画图近于儿戏”云云,恐亦未谛。“画手看前辈,吴生远擅场。森罗移地轴,妙绝动宫墙”,这分明只是折服于吴道子的技艺而已。其实此诗前十联主要还是在渲染皇家寺庙的气势以及祭礼的庄重。但“翠柏”四句确是暗下转语:诗写到“冕旒俱秀发,旌旆尽飞扬”时,已经达到了一个高潮,却在热闹中忽地抖出冷落的冬日景象:翠柏阴深,红梨叶落,风铃自摇,井床凝霜,好似全然不在意这轰轰烈烈的大祭之礼,背后实有诗人一双冷眼在。所以结尾也结得怪气,“谷神如不死,养拙更何乡”:李耳早就死了,就算不死,也是会不知躲到何处去养拙,而未必愿意给李唐皇室当祖宗,来凑这等热闹。
“碧瓦”四句,从表面语意来讲,转折似颇为突兀。但这里实际上是借景物从侧面渲染出一种氛围,透出诗人特殊的情绪,暗中于意脉上完成了承转。浦起龙说此诗虽带讽意,但“读去毫无圭角,所以为佳。”此论甚谛,倘若用正写过渡,则不免讽刺外露矣。
不过在此诗中,每一联的语意基本还是完整的,深层意脉所贯穿的,只是看似不连属的诗节。而在上一章提到的“笔带双锋”章法中,杜甫则会尽力使每节中各句氛围一致、情绪一致,这样全诗依然可以组合成一个意脉勾连的整体。在此举《哭台州郑司户苏少监》为例,此诗开篇说:
故旧谁怜我,平生郑与苏。存亡不重见,丧乱独前途。豪俊何人在,文章扫地无。羁游万里阔,凶问一年俱。
起手两句摆出郑、苏,第三句“存”指自己,“亡”写二人,可以说已把全诗的三条线索交代出来了。“豪俊”一联又是回想二人,“羁游万里阔”再说自己。而据新出《郑虔墓志》,可知郑虔乾元二年(759)就已去世,当时杜甫在秦州,兵燹阻隔,难得音讯。直到苏源明去世的广德二年(764),杜甫才得知郑虔早已去世的噩耗,竟使得“凶问一年俱”,何可堪也!接下来一段写二人之死(以下引诗括注均为笔者所加):
白首中原上(苏),清秋大海隅(郑)。夜台当北斗(苏),泉路窅东吴(郑)。得罪台州去,时危弃硕儒(郑)。移官蓬阁后,谷贵殁潜夫(苏)。流恸嗟何及,衔冤有是夫。
这一段诗把苏源明和郑虔交织在一起写,时彼时此,分合之间颇为错综,却并不显得杂乱无章。因为读者无须分析每一句诗的指向,就足以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悲恸。接下来一节回忆当年交游,结构更为复杂:
道消诗发兴(诗),心息酒为徒(酒)。许与才虽薄(诗),追随迹未拘(酒)。班扬名甚盛(诗),嵇阮逸相须(酒)。会取君臣合,宁铨品命殊。贤良不必展,廊庙偶然趋。胜决风尘际,功安造化炉。从容询旧学(苏),惨澹閟阴符(郑)。
这一节又插入了诗与酒的对照,从而把诗人自己也织了进去:前六句中不仅见出郑虔与苏源明的性情才华,也回忆了和他们纵酒论诗的往事。“会取”以下才又撇开诗人自己,专说二人遭际。所以仔细分析的话,这一小节诗里面交织了三组对偶的要素:郑与苏是一组,当年交谊与后来遭际是一组,诗与酒又是一组。此诗最后则总结道:
摆落嫌疑久,哀伤志力输。俗依绵谷异,客对雪山孤。童稚思诸子,交朋列友于。情乖清酒送,望绝抚坟呼。疟病餐巴水,疮痍老蜀都。飘零迷哭处,天地日榛芜。
在此怀旧之感,丧友之痛,飘泊之苦,伤乱之情打并一处,以“天地日榛芜”绾结全篇,诚如卢世㴶所说:“苍苍茫茫,有何地置老夫之意。想诗成时,热泪一涌而出,不复论行点矣。”不过葛晓音以为,此诗“结构的严谨精密实有赖于双管齐下的笔法”,可今日很难想像诗人能够在“热泪一涌而出”的激动状态下写出结构如此复杂的长篇诗作。然而卢氏的感受也很真切,因为读者即便不去细致拆解、分析此诗的结构内容,直接读来便足以感受到感受此诗强烈的抒情性。
和稍晚的《八哀诗》中悼念郑虔、苏源明的两篇五古相比较,这一特点会就更加明显:前人对这两篇颇有微词,刘克庄就说“《八哀诗》中,如郑、苏二首,非无可说,但每篇多芜辞累句”,卢世㴶也认为“《八哀诗》未免伤烦伤泛”。这是因为二诗太想“概列平生”了,而在五古的写法中,又必须要安排一条顺叙的主线。二人虽才高学广,生平却缺少戏剧性的经历,故而很难安排。且如“地崇士大夫,况乃气精爽。天然生知姿,学立游夏上”“学蔚醇儒姿,文包旧史善……文章日自负,掾吏亦累践”等称扬之语,确实也不能见出二人的个性。
而《哭台州郑司户苏少监》借助于长律的特殊结构,恰恰可以避免平铺直叙所带来的“烦”与“泛”,并通过“笔带双锋”之法,挖掘出他们悲剧命运间深刻的共同性:就如此诗,它不仅是为具体的“某一个”而悲恸,更是为所有曾在开天盛世中诗酒笑傲、又在乱离中饱经艰难而依然无力改变自己命运的文儒之士——包括杜甫自己——而悲恸。感人至深,正在于此。
因此,研读《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寄湖南亲友》等长篇,不应仅见其忧国忧民、留意时世,更应看到长律一体在表现复杂内容时独特的优长:此体在表面语意上会经常出现各种断裂与跳跃,这就要求诗人在必须更多依靠深层意脉来贯穿各个诗节和诗句。这虽然削弱了诗歌的叙事功能,却加强了诗歌的抒情性,且令诗中情、事相互映发,造就了一种不同于古体之沉稳厚重的开阖动荡之美。相比于五古,杜甫晚年之所以偏好采用长律来写长篇咏怀之作,正坐此故。后来元和诗人虽亦好写长律,却罕有人能真正继承这种写法。刘禹锡与元稹虽在长律中试用过“笔带双锋”之法,却不得不依靠句下自注来保证读者能够理解诗意,这恐怕还是因为他们的作品背后缺乏杜甫那样深厚的情感底蕴罢。
古人往往用“以古入律”来解说杜甫长律的艺术成就,如刘熙载《艺概》云:
少陵以前律诗,枝枝节节为之,气断意促,前后或不相管摄,实由于古体未深耳。少陵深于古体,运古于律,所以开阖变化,施无不宜。
然而如前所述,早在杜审言那里,对于长律不同于五古的艺术特点就已经做了探索。且从杜甫本人诗艺演进的历程来看,他的长律并不比五古成熟得晚。其晚年长篇咏怀,更加偏好长律,这都说明诗人明确认识到了长律一体本身的独特优长,并发掘出了这一体裁远高于五古的抒情性和概括力。所以“以古入律”之说,主要还是古人在文体品位观念下,对于杜甫长律艺术成就的一种称许之词,但这样的称许却不免遮蔽了老杜长律独特的艺术成就。且后世学诗者,大体自五七言短篇律绝入手;偶有学汉魏者,则自古诗入手。大部分诗论家本身对于长律创作感悟较浅,自难见得少陵此体精妙之处。今试就予所见,稍加发明如右,还望并世方家,毋吝赐教。
注释:
①(唐)元稹撰,冀勤点校:《元稹集》,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691页。
②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346-347页。
③(清)管世铭:《读雪山房唐诗序例》,郭绍虞编选,富寿荪校点:《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559页。
④(金)元好问撰,狄宝心校注:《元好问诗编年校注》,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54页。
⑤⑬㊺65葛晓音:《从五排的铺陈节奏看杜甫长律的转型》,《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第4页、第4页、第10页、第11页。
⑥(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538页中栏-下栏。
⑦“律诗”可以指八句体的标准律诗,也可以是标准律诗和排律的上位概念。本文中如无特殊说明,“律诗”“五律”“七律”一律指八句体的标准律诗。
⑧(明)黄佐:《六艺流别》,吴文治主编:《明诗话全编》,凤凰出版社2006年版,第2963页。
⑨(日)松原朗:《初唐期における五言排律の形成をめぐって》,《中国诗文论丛》1982年第1集,第㊿页。
⑩邝健行:《唐代省试诗体式叙论》,中国唐代文学学会编:《唐代文学研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十一辑,第139页。
⑪⑫莫砺锋:《文学史视野中的杜甫排律》,《文学遗产》2018年第1期,第65页、第64页。
⑭⑰㊱㊲㊴㊵㊶㊻5357596163646(唐)杜甫撰,(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89-94页、第1400页、第63页、第64页、第141页、第191-192页、第221-223页、第643页、第90-93页、第94页、第1190页、第1190页、第1192页、第1193页、第1193页。本文凡引用杜诗,均出自此书。
⑮(明)高棅编,汪宗尼校订,葛景春、胡永杰点校:《唐诗品汇·五言排律叙目》,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2378页。
⑯㉖㉗㉝㉞㉟(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739页、第4㊿页,第452页、第739页、第739页、第739页。
⑱(清)施闰章:《蠖斋诗话》,丁福保编:《清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396页。
⑲㉓(唐)宋之问撰,陶敏、易淑琼校注:《沈佺期宋之问集校注》,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㊿7页、第108-109页。
⑳(唐)杨炯撰,祝尚书笺注:《杨炯集笺注》,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230-231页。
㉑(唐)王维撰,陈铁民校注:《王维集校注》,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7-8页。
㉒(唐)骆宾王撰,陈熙晋笺注:《骆临海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29-134页。
㉔需要说明的是,松原朗津津乐道的《过汉故城》并非王绩所作,参见(唐)王绩撰,夏连保校注:《王绩文集》,三晋出版社2016年版《校注说明》,第4页。
㉕[日]遍照金刚撰,卢盛江校考:《文镜秘府论汇校汇考》,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907页。
㉘《秦州见敕目薛三璩授司议郎毕四曜除监察与二子有故远喜迁官兼述索居凡三十韵》,两押“萍”字。
㉙(清)李重华:《贞一斋诗话》,丁福保编:《清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925页。
㉚如[日]松原朗:《杜甫における排律の完成——成都期以降における排律の抒情化をめぐって》,《中国文学研究》1980年第6期;牟怀川:《试论杜甫的五言排律》,《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83年第1期;许德楠:《“铺叙感慨”的需要,诗体发展的必然——略论杜诗的排律》,《杜甫研究学刊》2004年第2期;林继中:《论杜律铺陈排比的叙述方式》,《杜甫研究学刊》2007年第3期;葛晓音《从五排的铺陈节奏看杜甫长律的转型》、莫砺锋《文学史视野中的杜甫排律》等。
㉛(明)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108页。
㉜58(清)浦起龙:《读杜心解》,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9-10页、第690页。
㊳(清)张谦宜:《茧斋诗谈》,郭绍虞编选,富寿荪校点:《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806页。
㊷《杜诗详注》引胡夏客语(第237页)。又此诗或谓非是长律,谢思炜即将之归入古体诗(杜甫撰,谢思炜校注:《杜甫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49-157页)。但此诗首尾二句外全篇对仗,无一失粘,特有八句三平调耳。然初盛唐律体实不废三平(参张培阳:《近体诗律研究》,南开大学2013年博士学位论文,第167页),故还是应该像浦起龙一样将之归为长律(《读杜心解》,第706页)。
㊸(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76页,第194页。
㊹参赖瑞和:《唐县的等级和县官的地位》,《唐代中层文官》,台湾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8年版,第2㊿-251页。该文特地分析了奉先县升格对于当地官员待遇的影响。
㊼(唐)杜甫撰,(清)杨伦笺注:《杜诗镜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74页。
㊽68(清)刘熙载:《艺概·诗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74页、第60页。
㊾毛若苓:《生涯与时代——杜甫长篇五排的结构主线及组织方式》,《中国文学研究》2016年第4期。
㊿参考程千帆、张宏生:《晚年:回忆和反省》,程千帆、莫砺锋、张宏生:《被开拓的诗世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233-234页。
[51](清)王夫之注,陈书良校点:《唐诗评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㊿页。
52(明)胡应麟:《诗薮·内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72页。
5456(清)叶燮撰,蒋寅笺注:《原诗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00页,第205、207页。
55陈贻焮:《杜甫评传》,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46页。60胡可先:《新出土〈郑虔墓志〉考论——兼及郑虔与杜甫的关系》,《杜甫研究学刊》2008年第1期。
67(唐)刘禹锡:《浙西李大夫述梦四十韵并浙东元相公酬和斐然继声》,卞孝萱校订:《刘禹锡集》,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545页;(唐)元稹:《酬乐天东南行诗一百韵》,《元稹集》,第156页。
69参见吴承学:《文体品位与破体为文之通例》,《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30-14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