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调重弹:李白、杜甫开元年间初会确实证据
——《昔游》诗中“少年”“是时”的时间坐标

2021-11-12 00:24邝健行
杜甫研究学刊 2021年3期

邝健行

关于李白、杜甫初会时间,当今主流见解是在天宝三载(744),宋人则认为在开元年间。“开元年间说”目前只有极其个别的微弱支持声音,我就是其中之一。本来对多数人肯定的结论不宜轻标异议,只是我读杜诗时,总觉得“天宝三载说”不容易解答引生的困惑,而改用“开元年间说”反而容易讲得通。举一个我从前提过的例子:杜甫《唐故范阳太君卢氏墓志》写得明明白白:杜甫继祖母卢氏天宝三载八月三十日下葬偃师。下葬以后,杜甫可能还要短期服孝,他怎能同年秋冬季节便和高适、李白同游梁宋“登高怀古,射猎游宴,赋诗论文,甚是惬意”呢?这般放纵欢逸对家中长辈刚逝世的人合适么?特别是对奉儒守礼的杜甫合适么?这回惬意事倘使开元年间发生,便易解说。正因这样,我过去写了一些文章。现在这篇拙文还是围绕“初衷”讲话。

拙文的运意和目的很简单:论证《昔游》诗中“少年”“是时”二词的时间坐标是开元年间,李、杜二人在此时段会晤。时间坐标如定在天宝三载(744),便跟“少年”一词词意和跟“是时”两句的历史事实扣合不上。这是我目前的认知。不过学术研究重真,要是哪位学者撰文一一合理地推翻我的论证,得出仍以“天宝三载说”为是的结论,我一定服善改从;并且因为得以解除读杜过程中的困惑,心生感激。

《杜诗详注》卷十六《昔游》:

昔者与高李,晚登单父台。寒芜际碣石,万里风云来。桑柘叶如雨,飞藿去徘徊。清霜大泽冻,禽兽有馀哀。是时仓廪实,洞达寰区开。猛士思灭胡,将帅望三台。君王无所惜,驾驭英雄材。幽燕盛用武,供给亦劳哉。吴门转粟帛,泛海陵蓬莱。肉食三十万,猎射起黄埃。隔河忆长眺,青岁已摧颓。不及少年日,无复故人杯。赋诗独流涕,乱世想贤才。有能市骏骨,莫恨少龙媒。商山议得失,蜀主脱嫌猜。吕尚封国邑,傅说已盐梅。景晏楚山深,水鹤去低回。庞公任本性,携子卧苍苔。

仇氏题下引《鹤注》,以为是代宗大历元年(766)夔州作,萧涤非、谢思炜二先生杜集校注同。首句“高李”原注作“高适、李白”,表明李、杜二人的确相会同登单父台。题目中的“昔”或诗中“昔者”即“是时”,三者所指年份怎样?主流说法如下:《仇注》谓此诗“叙昔日东游之事。公遇高、李于齐兖,在天宝四载(745)”。《萧注》和《谢注》以此诗属梁宋之游的作品。《萧注》定在天宝三载秋冬;《谢注》不下己见,只说诸家年谱系于天宝三载或四载。按单父台虽在今山东单县,唐代属宋州。“隔河忆长眺”的“河”指黄河。《萧注》说唐时黄河流经单父故城北。又诗中有“寒芜际碣石”句好像写碣石景象。按碣石地名,在卢龙县,唐属河北道,距单父颇远,《仇注》或据此而下“齐兖”一语。实则“寒芜”句是写从单父望寒芜,浪漫写法,延接碣石,不是诗人当时身处北方的碣石一带。此外,钱谦益《钱注杜诗》在卷十《寄李十二白二十韵》诗后引高适《登子贱琴堂赋诗三首》,认为此与《昔游》同时同一事。高适诗有序,明言登台在甲申岁,即天宝三载。诸家对钱说无异议。联系推算,则杜诗中的“昔”“昔者”“是时”是天宝三载秋冬季候,《萧注》说是。诗中句子如“清霜大泽冻”等等正是秋冬物色。

总览全诗运意:起笔至“猎射起黄埃”是“昔者”“是时”情事的描述,也就是天宝三载秋冬情事的描述。由“隔河忆长眺”至诗末是作者写诗时即代宗大历元年回忆昔者情事引生的感触,即《仇注》所谓“抚旧交而有感”,也是赵次公所说的“追言其昔少年日”文字。《仇注》的“旧交”和赵次公的“昔少年日”有“隔河忆长眺”的“忆”字作呼应根据,抚也追也的对象,指说肯定错不了。

在这样的认识理解基础下,我们看“青岁已摧颓”“不及少年日”两句。两句意思是说:青岁摧折衰败了,赶不上少年的日子了。“青岁”“少年”是杜甫忆起当年登单父台的生命时段。从行文看,青岁时段等同少年时段。那么说二词所指杜甫人生过程中哪一段时期?据主流说法,既然杜甫天宝三载游梁宋,时年三十三岁,则“青岁”“少年”指的是三十三岁时段。

但是三十三岁的杜甫说是少年人,合唐人心意不?唐人对三十岁的人一般已称为中岁或中年了。岑参《虢州郡斋南池幽兴因与阎二侍御道别》诗中自述“中岁徇微官”。岑参在另一诗《初授官题高冠草堂》又说:“三十始一命,宦情都欲阑。自怜无旧业,不敢耻微官。”所咏指天宝三载三十岁中进士后首次授官事。可见岑参以三十岁为中岁。又譬如王维《终南别业》起句“中岁颇好道”,清人赵殿成注曰:“中岁,中年也。”据《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下《王维传》:“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绝尘累。”正不妨看成“好道”的表现。王维享年六十一,然则他好道的中岁应该始于三十一岁或稍后。

《昔游》诗中“少年”“青岁”两词有没有可能杜甫用来描述他三十三岁的人生时段呢?我想最好从杜甫作品中找内证,就是看杜甫其他篇章之中用“少年”或“青岁”一词时年岁的坐标怎样。如果确指可以上达三十三岁,则主流的讲法对了,李、杜二人可以在天宝三载初会;如果指的是三十岁以下,则宋人说法对了,李、杜二人在开元年间初会,因为开元末年杜甫才三十岁。

翻检杜甫集,作品中用上“青岁”一词的只有《昔游》一诗,难引他作比对。可幸其他作品用“少年”一词的不少,可以逐一讨论。具体而言,杜甫除《昔游》外,还在十七首中出现过此词;另外出现“年少”一词者五首。以下讨论,用“年少”一词者五首略去,我认为专论有“少年”一词的十七首已经足够。这十七首可约略分为四类:甲、明白指出“少年”在人生阶段中的具体岁月;乙、经过论析,可以得出比较具体时段的答案;丙、“少年”只作人生前期或较前期的代称,不执着具体岁数或时段;丁、“少年”语意看似跟甲乙两类相悖,要作特别释说。以下各类作品据《仇注》按类别先后列出。

甲类

1.《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卷一):

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

“观国宾”指杜甫考进士事。诸家年谱或传记或定杜甫考试在开元二十三年(735),或定在开元二十四年(736),时杜甫二十四岁或二十五岁;这是诗中“少年日”所指的人生时段。

2.《醉歌行》原注:别从侄勤落第归(卷三):

陆机二十作《文赋》,汝更少年能缀文。……只今年才十六七,射策君门期第一。

杜甫从侄十六七岁,考试落第,诗中明言。首二句拿陆机跟杜勤相比对:杜勤二十岁以下的“少年”便能作文,则杜甫连二十岁以下都看作“少年”。

3.《秋兴八首》其三(卷十七):

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

《仇注》:“同学少年,谓小时同学之辈。”所谓“小时”,望文生义,上限只能是二十岁之前同窗共读的年轻人。《壮游》云:“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脱落小时辈,结交皆老苍。”可见十四五岁甚至更小已符合仇氏所注少年的时段。再说杜甫《进三大礼赋表》写道:“浪迹于陛下丰草长林,实自弱冠之年矣。”诸家年谱据此均系杜甫二十岁出游吴越。既是浪迹出游,便是离开学校同学。然则“同学少年”云云,杜甫心中指实浪迹之前的时段可知。

乙类

4.《少年行》(卷十):

马上谁家白面郎,临阶下马坐人床。不通姓氏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

诗中无“少年”字样,只写题目中少年容貌意态。杜甫在大历四年回忆友人裴虬初尉永嘉时写道:“忆子初尉永嘉去,红颜白面花映肉。”《萧注》引张綖曰:“追言裴作尉时年方少美。”《少年行》中的少年同样白面,该同样年方少美。再说他旁若无人,意态粗豪,看来是中岁以下欠持重的人。

5.《醉为马坠诸公携酒相看》(卷十八):

甫也诸侯老宾客,罢酒酣歌拓金戟。骑马忽忆少年时,散蹄迸落瞿塘石。白帝城门水云外,低身直下八千尺。……向来皓首惊万人,自倚红颜能骑射。

此诗作年,《仇注》谓难考。黄鹤以为作于代宗大历二年(767)。不管怎样,杜甫时在白帝城,自是晚年作品。“甫也”四句说自己老年骑马,骑马之际忽然想起少年时骑马事,大概精神不集中,马跑而摔了下来。“忽忆”什么?

“自倚红颜能骑射”是答案。“红颜”一词已使人联想到上文《萧注》在《少年行》中引张綖的释说。另外《仇注》云:“红颜,应少。”并进一步具体指出:“‘红颜能骑射’即‘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冈’事。”按“呼鹰”两句出《壮游》,诗中杜甫自述他“忤下考功第”之后的裘马清狂放纵生活:

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冈。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鹅秋鸧。苏侯据鞍喜,忽如携葛强。快意八九年,西归到咸阳。

就行文次序看,杜甫呼鹰逐兽事在归咸阳之前不用说,也在“苏侯据鞍喜”的同时或稍前。苏侯据原注是监门胄曹苏预,即苏源明,杜甫好朋友,杜甫在长安以后有几首诗写他。《萧注》附《杜甫年谱简编·开元二十四年》说“与苏源明交”,并引《壮游》“放荡齐赵间”至“忽如携葛强”为证。《谢注》附《杜甫年谱简编·开元二十四年》:“甫下第后游齐赵,与苏预(源明)游。”同样引“放荡”几句。这样看来,苏预的据鞍而喜应在杜甫二十五岁时。另外杨伦注“自倚红颜能骑射”:“言骑马自幼习惯。”又旁批云:“承少年句跌出。”用“幼”字和“少年”相配对。这样的少年似更在二十五岁以下了。

古人读《醉为马坠诸公携酒相看》中骑马少年事的反应理解,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理由反驳,我们应该重视。

6.《别李义》(卷二十一):

忆昔初见时,小襦绣芳荪。长成忽会面,慰我久疾魂…愿子少干谒,蜀都足戎轩。误失将帅意,不知亲故恩。少年早归来,梅花已飞翻。……王子自爱惜,老夫困石根。

此诗作于代宗大历二年(767),杜甫和李义在夔州相会。李义计划北上成都干谒谋事,杜甫作诗劝止。从“少年早归来”句看出李义年纪尚轻。诗中提及从前杜甫见过李义,那时李义“小襦绣芳荪”,即穿着绣有香草的短衣;这是孩童的服饰。就是因为李义当年还是童子,未曾成长,所以有“长成忽会面”的下句。仇、萧、谢三家注均引王道俊《杜诗博议》,认为杜甫天宝中曾见李义于长安。如果以天宝八载(749)作天宝中计,那时李义是七八岁的童稚,到了大历二年便是二十六七岁,在自称老夫的长辈杜甫眼中,仍算少年未为不可。

丙类

7.《魏将军歌》(卷四):

将军昔着从事衫,铁马驰突重两衔。……五年起家列霜戟,一日过海收风帆。平生流辈徒蠢蠢,长安少年气欲尽。

《仇注》谓“从事衫”是初着戎衣为幕府官职,“五年起家”是骤跻富贵,“气欲尽”是让其功名富贵。上引几句大意是:魏将军初任幕府佐官,参与战事。五年之后,因战功门列霜戟,享有富贵。旧时同辈的长安少年见到将军的荣贵而气短。就诗意看,“少年”虽指魏将军任幕府官职着从事衫之前的时段中人物,岁数应该不大。不过诗中到底不曾就具体年岁作出明示或暗示。

8.《后出塞五首》其一(卷四):

少年别有赠,含笑看吴钩。

《仇注》云:“少年英锐,故赠吴钩。”英锐云云,虽有年纪不大的含意,毕竟无具体指说。9.《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卷四):

少年努力纵谈笑,看我形容已枯槁。

此诗写于天宝十五载(756),杜甫四十五岁。诗中用苏端等年纪不大的人反衬自己的形容枯槁,“少年”云云,不执着具体年岁。

10.《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其七(卷八):

长安卿相多少年,富贵应须致身早。

诗作于肃宗乾元二年(759),杜甫四十八岁。诗中写自己“生不成名身已老”,以己之“老”反衬比对长安卿相之“少”,不执着卿相具体岁数。卿相重位,应由老成人居任,即使三十来岁的人做了,尽管事实上已不是少年,仍可目为少年的。

11.《少年行二首》(卷十):

二诗不是正写少年,更不是点出少年岁数。《仇注》谓首章“乃晓悟少年之词”,次章“乃鼓舞少年之词”。《萧注》引汪灏《树人堂读杜诗》卷十:“此《少年行》,不是专赋少年,亦不是作唤醒少年语,乃公独饮无聊,必近村有善饮少年,用是招之。”

12.《赤霄行》(卷十四):

老翁慎莫怪少年,葛亮《贵和》书有篇。丈夫垂名动万年,记忆细故非高贤。

杜甫《莫相疑行》:“男儿生无所成头皓白,牙齿欲落真可惜。……晚将末契托年少,当面输心背面笑。”写白头幕府办事,为同列年轻人戏侮。“老翁”两句同一意思,以头发皓白的老翁对比少年,少年不执着具体年岁。

13.《奉汉中王手札报韦侍御萧尊师亡》(卷十六):

秋日萧韦逝,淮王报峡中。少年疑柱史,多术怪仙公。

“少年”句写韦侍御早亡。柱史即柱下史。《萧注》引张远曰:“老子为柱下史,得长生,韦以少年而亡,故疑之。”“少年”作“长生”对比用语,表示人生早期逝世,毕竟不确指具体年数。

14.《晚晴》(高堂暮冬雪壮哉)(卷二十一):

赤日照耀从西来,六龙寒急光徘徊。照我衰颜忽落地,口虽吟咏心中哀。未怪及时少年子,扬眉结义黄金台。

《萧注》“及时”:“此因于残照中骤然瞥见自己衰颓之影而忽忆及‘少年子’,遂感慨系之。”解说是。但“少年”不确指具体时段。浦起龙解说略同:“谓少年角逐,及时驰骋,向或怪之,今无怪也。功名须早立也,不见我飘零委绝,壮心灰尽如此乎?”

15.《上水遣怀》(卷二十二):

我衰太平时,身病戎马后。蹭蹬多拙为,

安得不皓首?驱驰四海内,童稚日糊口。但遇新少年,少逢旧亲友。

此以乱后己身衰病而以所遇多年轻人作比对,不曾有实指少年岁数的作意。

丁类

16.《夏夜李尚书筵送宇文石首赴县联句》(卷二十一):

单父长多暇,河阳实少年。

此诗为杜甫、李之芳及崔彧联句送别宇文晁出宰石首县之作,“单父”一联杜甫手笔。此联“美其(宇文晁)为县令也”。“河阳”句杜甫用潘岳治河阳县典故。按潘岳出宰河阳,诸家年谱据《晋书·潘岳传》“栖迟十年”一语推算,多系在晋武帝泰始四年(268),时潘岳三十二岁。杜甫写河阳少年,好像跟他在别处讲法不合,而把唐人笔下的“中岁”称作“少年”了,这个怎么看?

潘岳确是三十岁或稍后出宰河阳县。尽管《晋书》“栖迟十年”的首末具体年份可以探讨,从而影响到潘岳出宰河阳早晚的结论;但潘岳侄儿潘尼有《赠河阳诗》写得明白:“弱冠步鼎铉,既立宰三河。”三十而立,潘岳三十岁或稍后任官河阳,应无可疑。

那么杜甫把三十岁或三十岁以上的潘岳写成少年,恰不恰当?我的看法是:可以接受;但只限于写潘岳,写别人不一定可以。杜甫不是考据家,下笔之际不见得必然算准了潘岳出宰河阳时的实际岁数。他当时的感知会是:潘岳年岁不大便任此职了。他同时应该还有一项对潘岳的感知:潘岳为美男子,因为“掷果盈车”“璧人”,都是潘岳典故,跟少年美貌有关。另外潘岳为河阳县令时下令满县皆栽桃花,桃花颜色鲜丽,又隐与青春之意相连。凡此都容易牵引人们对潘岳形象向“少年”方面想去。杜甫《花底》云:“恐是潘安县,堪留卫玠车。深知好颜色,莫作委泥沙。”《仇注》:“潘安县,见花多;留卫玠,见花美。”卫玠也是西晋末美男子。杜甫写花用两个美男子典故配衬,美男子应该是青春年少才有意思,他下笔时大概忘记了真正的三十二岁潘岳头上已经开始见白发了。潘岳《秋兴赋序》:“晋十有四年,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见二毛。”李善注引杜预曰:“二毛,头白有二毛也。”头见白发的中岁县宰要治县遍栽桃花,虽然也是韵事,毕竟欠缺了好颜色;少年美貌县令命栽花,诗意可爱多了。

我们还可以用另一例子比对:《春日江村五首》其五(卷十四):

群盗哀王粲,中年召贾生。登楼初有作,前席竟为荣。

贾生即贾谊。《汉书》卷四十八《贾谊传》载贾谊二十余岁,汉文帝召为博士,稍后出为长沙王太傅。为长沙王太傅三年,作《鵩鸟赋》。又后岁馀,文帝思念贾谊,征召还京,向贾谊问鬼神之事,贾谊具道所以然之故。“至夜半,文帝前席。既罢,(帝)曰: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这段事实是诗句“前席竟为荣”出典。《汉书》不曾明指先后年月,只载文帝其后再拜贾谊为梁怀王太傅。后来梁王胜坠马死,“谊自伤为傅无状,常哭泣,后岁馀亦死”。年三十三。约略计算,贾谊对汉文帝说鬼神事时在三十岁上下,肯定不到三十二岁,比诸家年谱所定潘岳出宰河阳县时三十二岁为小,因为梁王胜死时贾谊才三十一岁馀。杜甫用“中年”写贾谊,因为贾谊在外一直上书朝廷论政,形象大见老成严肃,称之为少年不配衬;潘岳外貌行止则只合用少年形容。总之,“河阳少年”一语,杜甫不是凭借准确考据,而是凭借惯常笼统印象下笔的。

17.《别张十三建封》(卷二十三):

彭城英雄种,宜膺将相图。尔惟外曾孙,倜傥汗血驹。眼中万少年,用意尽崎岖。相逢长沙亭,乍问绪业馀。乃吾故人子,童丱联居诸。挥手洒衰泪,仰看八尺躯。

就诗意看,杜甫拿眼中所见一众少年和张建封比较,认为张建封是唐朝开国元勋之一的刘文静的外曾孙,高迈不羁,如汗血之驹奔腾,而当时少年不免有机心曲折。不过无论如何,既然用别的少年和张建封比对,那么杜甫在长沙亭会晤张建封时,是否也把张建封看成二十来岁的少年呢?《新唐书》卷一五十八《张建封传》载建封死于德宗贞元十六年(800),年六十六;其生年当为玄宗开元二十三年(735)。仇、萧、谢三家注都以为本诗作于代宗大历四年(769),则长沙亭会面时张建封已三十四岁,按理不是二十来岁的少年了。杜甫仍用“少年”入诗,何故?

应该这么说:本诗的“少年”属丙类少年,只指人生前期、跟杜甫人生后期对比。诗中虽说“万少年”,即许多少年,但毕竟不是泛指所有少年。如果说所有少年都用意崎岖,绝无此理。杜甫意中的少年是他接触过的特定的一批人物,他们用意崎岖。那么这特定的一批是何等样人?看来是他“白头趋幕府”时欺侮他的少年人,即上文《赤霄行》《莫相疑行》中提及的少年。又张建封和杜甫会面前曾任湖南观察使韦之晋参谋,“不乐职,辄去”。注家赵次公、王嗣奭、朱鹤龄、浦起龙都同意本诗是“张建封罢为幕官,往京师,公与之别”。由于张建封罢幕府官,年纪不大,使得杜甫联想起从前严武幕府的少年以至和张建封居幕同事的少年;张建封不乐去职,一部分原因也许和其他少年幕僚用意崎岖有关。然而少年云云,这里只指后生辈,不从具体岁数着眼。杜甫说的对象也不是张建封。

接下来检察“是时”两句诗的时间坐标。“是时”是怎样的时段?诗中描述:那是“仓廪实”“洞达寰区开”的时段。

先释“是时仓廪实,洞达寰区开”两句句意。“是时”,主流说法为天宝三载。“仓廪实”指仓库谷货储存充足,意思明白。“洞达”一词,《仇注》引班固《东都赋》“平夷洞达”为出处。《文选》李善无注,高步瀛《文选李注义疏》解“平夷洞达”时,引《战国策》卷二十二《魏策·张仪为秦连横说魏王》,张仪曰:“魏地四平,诸侯四通,条达辐凑。”然则洞达即通达。“寰区开”,《仇注》云:“言道路无梗。”“道路无梗”其实只解释了“开”字。“寰区”指全世界(杜甫认识的全世界),意思也好懂。“洞达寰区开”全句准确意思是:遍世间道路通畅没有阻碍。

唐玄宗先后用了开元和天宝两个年号,前者二十九年,后者十四年多。仓廪实、道路畅的太平景象放在哪个年号的时段好呢?又或者在杜甫心目中,“是时”两句重点本来想搁在哪个年号的时段呢?大致说来,开元天宝均属唐朝盛世,仓廪实、道路畅的太平景象置于两个年号之下都讲得通。不过要说盛中之盛的太平全盛期,一般还是指开元中后期的,大概在开元十年以后,试举三证:

甲、《旧唐书·玄宗本纪》载开元十三年十二月,“时累岁丰稔,东京米斗十钱,青、齐米斗五钱”。又开元二十八年十二月,“其时频岁丰稔,京师米斛不满二百。天下乂安,虽行万里不持兵刃”。这般富乐记载,天宝年间没有。

乙、《旧唐书·玄宗本纪》后史臣有几句专论开元之盛的话:“所谓‘世而后仁’,见于开元者矣。年逾三纪,可谓太平。”又有几句论天宝昏政:“自天宝已还,小人道长。……豪猾因兹而睥睨,明哲于是乎卷怀,故禄山之徒,得行其伪。”

丙、《新唐书·玄宗本纪》后赞语:“开元之际,几致太平,何其盛也!”

至于杜甫本意,“是时”两句我看焦点也是放在开元时段的,也举三证:甲、《忆昔二首·其二》(卷十三):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

所谓“仓廪俱丰实”即史文的“频岁丰稔”;所谓“九州道路无豺虎”即史文的“行万里不持兵刃”。“仓廪实”三字《昔游》《忆昔》同用,“路无豺虎”和“寰区开”同意。《忆昔》明言开元全盛日,那么《昔游》“是时”两句的描写不就等于直指开元时期?

有些学者引《新唐书·食货志一》给“是时”两句写天宝三载盛世证说:

是时,海内富实,米斗之价钱十三,青、齐间斗才三钱,绢一匹钱二百。道路列肆,具酒食以待行人。店有驿驴,行千百里不持尺兵。天下岁入之物,租钱二百馀万缗,粟千九百八十馀万斛,庸、调绢七百四十万匹,绵百八十馀万屯,布千三十五万馀端。

检阅《新唐书》,本段文字是史臣载录天宝三载改动男丁年岁阶段称谓后接写下去的,使人觉得是天宝三载当时或其后的太平景象。不过这里值得注意的是:

《食货志》写玄宗一朝若干有关经济民生措施,选择一些项目按年份先后记录:开元八年颁庸调法于天下等等,十六年诏每三岁以九等定籍等等,二十二年诏定男女嫁娶年龄等等,二十五年改庸调资课之法等等,二十六年定百姓年龄阶段上称谓等等,天宝三载改动男丁年岁阶段称谓等等。

然后接写上文所引“是时”社会情况如何如何。细读史文,“是时”种种描述未见只限于天宝初年,说是开元以来以至后期(如上文提及的开元二十八年)未尝不可。

乙、《光禄坂行》(卷十一):

山行落日下绝壁,西望千山万山赤。树枝有鸟乱鸣时,暝色无人独归客。马惊不忧深谷坠,草动只怕长弓射。安得更似开元中,道路即今多拥隔。

诗写于肃宗宝应元年(762),那时道路拥隔,杜甫黄昏山间单人骑马,心生恐惧,怕草丛中盗贼隐伏向己射箭,因而想起开元中行旅安稳。朱鹤龄云:“长弓射,言盗贼有伏矢。”《仇注》引《旧唐书·玄宗本纪》描述开元年间天下富安文字注本诗“开元中”句,《萧注》引《忆昔二首》其二“忆昔”两句及“九州”两句注本诗“开元中”句。另本诗末句言道路无拥隔,无拥隔即《昔游》中“洞达寰区开”另一种表达方式。无拥隔是开元中事,“洞达寰区开”自然也是开元中事了。

丙、《有叹》(卷二十一):

壮心久零落,白首寄人间。天下兵常斗,江东客未还。穷猿号雨雪,老马怯关山。武德开元际,苍生岂重攀。

此诗《仇注》及诸家注同意黄鹤说,以为作于代宗大历二年(767)。天下依然兵争,诗人流离失所,因而有感自唐初高祖武德至玄宗开元的治世,所以有“武德开元际”之句。仇兆鳌引卢元昌释说,因为“武德为唐治之始,开元为唐治之终”。卢说自有其见解,然则杜甫心中并不以天宝年为唐朝盛时了。这样《昔游》的仓廪实、道路畅只能聚焦于开元年间。

注释:

①③⑤⑧⑯⑰⑱⑲㉒㉕㉖㉘㉝㊵㊼54(清)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2232页、第1435-1437页、第1435页、第1436页、第1488页、第1438页、第2103页、第2017页、第1591页、第285页、第848-849页、第1213-1214页、第967页、第1208页、第1436页、第1841页。文中例举杜诗,皆出自仇兆鳌《杜诗详注》,诗题后标出卷数,不再一一出注,《杜诗详注》文中简称《仇注》。

②⑩⑳㉗㉙㉚㉜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版,第6517页、第4014页、第5865页、第2259页、第3897页、第5371页、第5㊿5页,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610-611页。本书以下简称《萧注》。

④谢思炜:《杜甫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本书以下简称《谢注》。

⑥(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地理一》,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册,第1440页。

⑦(唐)杜佑:《通典》卷一七八《州郡八》载北平郡平州领县有卢龙,注云:“汉肥如县,有碣石山。”(台北:新兴书局1965年版,第949页)《旧唐书》卷三十九《地理二·河北道》平州有卢龙县,后汉名肥如县,武德二年(619)改为卢龙县。(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520页。)

⑨林继中:《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下册,第1226页。

⑪⑫(唐)王维著,陈铁民、侯忠义校注:《岑参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42页、第52页。

⑬(唐)王维著,(清)赵殿成笺注:《王右丞集笺注》,香港中华书局1972年版,第35页。

⑭(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王维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5册,第㊿52页。

⑮杜甫《壮游》:“中岁贡旧乡。”《仇注》云“乡贡上京,在开元二十三年,时公二十四矣,故云中岁。”好像中岁不一定三十岁或以上。但《壮游》中的中岁实指“一年中间时段”。拙文《杜甫贡举考试问题的再审察、论析和推断》已作辨证。(拙文收入拙著《杜甫论议汇稿》,学苑出版社2015年版,第25-27页。)

㉑信应奉《杜诗新补注》:“散蹄,此指马跑,因马跑而迸落瞿唐之石。杜诗中多处用‘散马蹄’,均指骑马。”(中州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㊿页。)

㉓(清)杨伦:《杜诗镜铨》卷十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753页。

㉔信应奉:《杜诗新补注》,中州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87页。

㉛(清)浦起龙:《读杜心解》,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317页。

㉝仇、萧、谢三家注同。

㉞(南朝梁)萧统:《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3册,第1159页。

㉟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610页、第611页,《容止·潘岳妙有姿容》条注、《容止·潘安仁、夏侯湛并有美容》条。

㊱(唐)白居易原本,(宋)孔传续撰:《白孔六帖》卷七十七,《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26b页。

㊳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613页,《容止·骠骑王武子是卫玠之舅》条及注。

㊴(南朝梁)萧统编:《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册,第585页。

㊶(东汉)班固撰:《汉书·贾谊传》卷四十八,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221-2265页。

㊷《仇注》:“少年崎岖,言不如旧欢款洽”。《萧注》引诸家说如下:蔡梦弼曰:“少年虽多,用意皆不若建封。”王嗣奭曰:“我眼见万少年,知尔能用意崎岖之外。”张溍曰:“言皆知虑艰窘不若张也。”浦注:“意崎岖指当时少年,人情叵测也。”我用王、浦二家说。㊸浦起龙以为作于代宗大历三年(768)。

㊹(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张建封列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6册,第4939页。

㊺用赵次公语。(林继中:《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451页)

㊻高步瀛:《文选李注义疏》,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19页。

㊽㊾(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太宗本纪》,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册,第189页、第213页,第236-237页。

㊿(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太宗本纪》,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册,第154页。

[51]52(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食货志》,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册,第1346页,第1345-1346页。

53(清)朱鹤龄辑注,韩成武、孙微、周金标、韩梦泽、张岚点校:《杜工部诗集辑注》,河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6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