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师健
(湖南省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湖南 长沙 410003)
近年来,伴随人文社科领域交叉研究方法的引入与大量运用,古代文学研究的边缘化、模式化、技术化、碎片化倾向随之浮现出来,引起了一批学者的高度关注。如何真正使古代文学的研究“回归文学本位”?如何结合学术史、文学史和批评史的互动研究,更深入地探究诸多史学层面与文学之间的内在联系及其底蕴?又如何使其重新获得社会的广泛关注?在这方面,王友胜教授的新著《历代宋诗总集研究》为我们提供了有益的借鉴与启示。其书本着汇通的原则,从学术史的视域,对历代宋诗总集予以系统的考叙,探讨彼此的因革与异同,于史料梳理、文本分析与理论辨析中溯本源、探流向,不仅为我们开启了宋诗总集研究的新天地,而且在思考问题的角度与研究方法的采用上亦予人颇多启迪,是系统研究宋诗总集的一部创新力作。试择要述之。
《历代宋诗总集研究》一书内容充实,结构匀称,逻辑思路细致缜密。全书共分上中下三编。上编综合研究通过对大量宋诗总集的叙录与考辨,分析、总结出宋诗总集的理论形态、价值意义与编纂语境等;中编分期研究通过梳理宋诗总集编纂由形成、过渡、繁盛、转型到集成等五个阶段发展得以形成的政治、思想、文化、教育、学术等生态背景,探讨宋诗总集的编纂与诗社、诗学流派的形成及诗学思潮发展的密切关系;下编个案研究通过对宋诗总集编纂各个时段极具典型性总集的研究,依次剖析其编纂缘起、编纂目的、编纂过程、基本内容、体例选择、诗学主张、文献局限、版刻情况与传播接受等,以比较不同总集彼此之间的异同得失。全书纵横结合,辅之以个案研究,涉及的面广,探讨的问题多,是对历代宋诗总集编纂与研究的全景鸟瞰与集中探论。
该著的以上内容,不刻意追求结构上的系统性,不求“宏大叙事”与“庞大体系”,而尝试解决一些宋诗总集研究中的“真问题”与“新问题”,特别是焦点、难点与前沿问题,力避四平八稳,面面俱到。作者在鲜明的问题意识指引下,精思熟虑,鞭辟入里,努力发掘前人未曾涉及的学术问题。如下篇个案研究中,作者选择的宋诗总集个案都有一个侧重点,试图解决一两个问题,彰显出鲜明的问题意识。作者对《诗家鼎脔》的研讨中侧重对宋代小诗人事迹考析与诗歌辑佚,通过将其与《全宋诗》对检,详细列举首见以及仅赖该书得以流传后世的诗作;《濂洛风雅》一章则重在研究宋代理学诗派的诗歌,特别关注编者的选录标准、门派意识及选目、评语中的理学色彩;《宋诗拾遗》一章旨在彰显存录无名小诗人之诗的文献价值;《宋艺圃集》一章代表明编学术质量最佳之宋诗总集,作者侧重发掘其文献价值与文献阙失,亦多批评编者“离远于宋”“近附于唐”的选录标准;《宋诗钞》《宋诗纪事》两章侧重续书研究,详其在后世的刻印、传播情况,其中《宋诗纪事》一章对其选诗与纪事相结合的体例颇多论述;《宋诗精华录》一章侧重探讨选家的选目原则、编选宗旨,凸显选家的诗学理论主张;《宋诗选注》与《宋诗三百首》一章则侧重对两集的共性与差异的比较,并于其中探讨两者差异的缘由;最后一章重在论述《宋诗选注》的生成背景,探讨钱选宋诗、钱注宋诗与钱评宋诗的特点与成就,窥探未来的研究走势与对策。作者在以上宋诗总集的个案考察中“因书立体”,倾注了独到的匠心,或分析编者诗论,或研究总集体例、内容、成就、局限、失误等,或比较各集异同与关联,或考察各集的传播、接受情况,在耙梳宋诗总集文献资料的基础上,通过缜密的逻辑构思,从复杂、繁多的宋诗总集编纂现象中抽绎出历史规律。
目前学界有关宋诗总集的个案研究与断代研究成果甚夥,如南宋、清代两时段宋诗总集的研究,已有数本论著,但对历代宋诗总集的全景考察与汇通研究,则付之阙如,《历代宋诗总集研究》是这一领域的新突破。全书不刻意追求结构上的系统性,而次第展开的章节之间却有着紧密的内在关联性,由点到线再到面,将不同历史时期宋诗总集编纂的特点与成就清晰地展现于读者面前。作者在分析宋诗总集研究现状时指出:关于宋诗总集的研究,在关切到文学理论史、文学批评史建构等重大理论问题的研究时,仍“缺乏有学术深度与理论建树的论述”。正是这些客观存在的问题空间,构成了《历代宋诗总集研究》的研究基础与主要内容。在作者看来,“对历代宋诗总集进行综合的、动态的研究,则更是一个较为前沿、极富理论价值的焦点问题”。由此,该著特别注重宋诗总集研究中理论的提升与体系的建构。这种历史眼光与理论建构意识,不仅促使他对于不同时段的宋诗总集进行纵横比较,而且帮助他在讨论某一具体时期、具体总集甚至某一具体论点时,都能由此连类、对比、归纳,准确梳理其历史进程与演进规律,彰显出该著的学术特点与学术史贡献。
其一,文化语境:历代宋诗总集编纂的整体考察。《历代宋诗总集研究》可以说是系统研究宋诗总集的一次成功尝试。作者认为:“宋诗总集的生成有着特定的文化背景与政治、教育、科举、诗学等历史语境,与当时的文学思潮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与文学术语的产生、诗歌体式的确认、诗歌流派的形成及诗学理论的丰富均密不可分。”基于此,作者始终将“宋诗总集”作为一个整体进行研读,同时有机地结合宏观研究与专题研究,在相关理论阐述与文献稽考中,既依次分类叙录经见宋诗总集,又挖掘当时的政治、文化与诗学生态背景。上编综合研究中,在宏观追溯诗文总集编纂对宋诗总集编纂活动的影响之时,又着重以《诗经》《楚辞》《玉台新咏》《文选》等宋前总集为例,考述其与宋诗编选总集的内在联系。
中编分期研究中,根据历代宋诗总集编纂的不同情况,对宋诗总集编纂的形成期(两宋)、过渡期(元明)、繁盛期(清代)、转型期(民国)及集成期(当代)五个时期的诗文总集的编纂特征逐一细考,或于其中探讨宋诗总集的编纂与诗社、诗学流派形成及诗学思潮发展的关系,特别是与“唐宋诗优劣高下”“苏黄诗优劣高下”等文学辩难的关系;或考析编者的学术理念与诗学思想及其与当时学术思潮之关联。在总结五个时期总集编选特征的基础上,作者对此加以比较,以此揭示诗文总集在不同时期呈现出的编选异同,以及探究后世编选者对前代编选者的接受与创变情况,并以大量的考据为自己立论的基石,辨析宋诗总集在不同时期的面貌特征与演进历程,以支撑其历代宋诗总集编选研究属于一种文化现象的学术理路。
其二,总集批评:历代宋诗总集编纂的独特价值。作者往往于总集的相互联系中,总结其体例、类例、批评方式、批评特点等方面的规律,以此抉发总集批评的独特价值。就批评特点而言,是与类型密切相关的,其中,按所辑诗歌时限分,就有跨代宋诗总集与断代宋诗总集之分,这种类型的诗歌总集的价值与意义,即在于彰显宋诗的诗史地位及其对后世诗歌创作的影响。如按所辑诗歌的内容与范围来分,则有综合性宋诗总集与专题性宋诗总集之别。其中,综合性宋诗总集包含的内容十分广泛,有宋一代各家、各派不同题材与体裁的诗作均有选录;专题性宋诗总集内容相对整齐专一,有的辑录一时一地、有的辑录一宗一派,有辑录某一类题材与内容,也有的辑录僧、道诗歌。还如按编写目的与作用区分,则有研究性宋诗总集与普及宣传性宋诗总集,是为宋诗研究与文学批评史研究的重要史料。从中可见,宋诗总集有着各不相同的编纂宗旨与收录范围,呈现各不相同的特点。
而对于具体的总集,其批评意义的阐述更具文学史与批评史意义。如在以《宋诗精华录》为个案探微时,首先,从选目的原则及编选宗旨、评点中体现出的诗学思想方面论述其学术水准;其次,在叙及前贤指出其书的瑕疵时,指出其在编排体制、材料来源、选目偏嗜方面的瑕疵;最后,综合学术史考察,又宕开一笔,指出其书在“平息唐宋诗之争,将唐宋诗学研究引向健康正确的道路”的诗学史方面的意义,以及对缪钺、钱锺书论著中显现出的唐宋诗学观的重要影响。这里,不仅考虑到总集的内容,更关注总集在同类诸多总集中的特殊地位及其价值。《宋诗选注》研究的回顾与展望中,同样另辟蹊径,从关于选目与底本的讨论、钱注宋诗、钱评宋诗、写作特色与研究方法、研究走势与对策几个方面探讨,既避开了前辈学人的研究视角,又将钱锺书的诗学与选学观及《宋诗选注》的研究推进了一步。这种对于内涵式批评和外延式批评的界定,以及在诗歌总集编纂史上地位的论证,对于我们文学总集学术史的研究,是具有重要的启迪意义的。
其三,渊源流变:历代宋诗总集编纂的深层内涵。历代宋诗总集的编选,是有其特定的社会背景与文学环境的,在宏观层面上必定会有源与流、正与变的传承、演变和接受的过程。
就“源”而言,诸如诗歌总集的编纂在先秦时就有发生,特定的时期还颇为繁盛,对于后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这样的编纂方式上起于《诗经》,之后有《楚辞》,延续于秦汉但并未形成选家的自觉。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随着文学的自觉,诗歌总集的编纂与文学批评的关系日渐密切,徐陵《玉台新咏》、萧统《文选》其分体、类编、编年的编纂体例沾溉后世宋诗总集编纂甚多。还有其时的政治语境、教育语境、诗学语境也是宋诗总集编纂的重要源头。就“变”而言,宋诗总集的编纂主体即编纂者较前代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类别更为多样。依照时限来分,则有跨代宋诗总集与断代宋诗总集;依照内容与范围类分,则有综合性宋诗总集与专题性宋诗总集;还可用时间区分为两宋形成、元明过渡期、清代繁盛期、民国转型期、当代集成期。不仅如此,在下编的专题研究中,也始终贯穿着源流与正变的思考。从分论所考察的几部总集,虽以个案探微为主重点择取九种颇具代表性的历代宋诗总集,各成章节进行考论,然而,这些看似独立的章节之间仍有一条宏观发展主线贯穿始终,这条主线即宋、元、明、清以至当代不同时段的宋诗总集编纂的特点与成就得失。在总结不同时期总集编选特征的基础上,作者又对此加以比较,以此揭示诗文总集在不同时期呈现出的编选异同,以及探究后世编选者对前代编选者的接受与创变情况。
这种历时性的分期研究与理论形态、编纂价值与编纂语境的综合研究纵横观照,多角度、广视域的全境描述与经典宋诗总集的个案剖析有机结合,在前人研究成果颇丰的基础上,又合理地呈现了作者研究成果的新观点、新视角,而使其书兼具视域的广度、学理的深度与思想的高度。
董乃斌在《关于“学术史”的纵横考察》一文中就曾指出:“研究学术史的根本目的在于鉴往知今,指导未来,因此学术史的要义之一,便是从方法论角度剖析前人的著作,从中汲取经验教训。”该著作者在构建自己学术脉络的过程中,也蕴含着对于研究方法与思路的探究与实践。具体地说,该著改变了过去仅注重于宋诗总集内部研究的单一模式,将宋诗总集与编者、作者、读者联系起来进行综合考察,探讨其互动关系,总结从作者、编者到读者的文学传播与文学接受过程,既有从宏观上对历代宋诗总集的审视与考察,又不乏微观方面的精辟论说与考核。如第六章宋诗总集编纂的繁盛期清代,根据宋诗接受与出版、传统的实际情况,分期考察清代顺治、康熙、雍正三朝,乾隆、嘉庆两朝,道光至宣统五朝的清人编纂宋诗总集的概况,认为其在选诗标准上,经历了“以唐存宋”与“以宋存宋”之争到“唐宋兼采”,以调和尊唐与宗宋双方矛盾冲突的发展历程。《宋诗选注》的个案探微中,作者通过对学术界对其选目的评价与争议的考察,认为“讨论的范围已溢出国界”,在中外文化交流中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这些探讨,不仅丰富了宋诗总集学术史的研究内涵,也将文学研究引向深入。
作者还特别善于改变研究空间狭小的局面,不仅探讨彼此的因革与异同,彰显了相关探析的系统性,而且由于注重将研究对象放置于诗学发展的历史长河中加以观照,展示出一种纵横延展、有机联系的整体性。对那些在传播、接受过程中,受到关注、产生影响的宋诗经典总集,如《瀛奎律髓》《宋诗钞》《宋诗纪事》等,既勾勒其在长期流传过程中的显晦沉浮,又考索其经典化的形成过程。这种以传播学与接受史为中心和视角研究宋诗总集,改变了过去只满足于探讨宋诗总集的文学价值与文献价值的研究态势,既有理论价值,又富有创新性。其中的某些结论,已超越个案研究,而具有普遍的启示意义。如研究《宋诗钞》的传播,指出吕留良虽对《宋诗钞》的编纂有着首创之功,但吴之振则对该书的编纂完成及刻印、流传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这一论说的意义不仅在于揭示了总集流传的复杂情形,更在于启发人们对复杂事物认识的增进。
《历代宋诗总集研究》之有所突破,还得益于文献资料的运用。张可礼在《古代文学史料与古代文学研究》一文中提出,文学研究需要对史料文献进行“确认、体悟分析、价值评判、表述”,文献学研究的最终旨归是要在卷帙浩繁的文献材料中去粗取精,辨伪存真,为进一步的文学研究打下坚实的基础。从这个层面而言,《历代宋诗总集研究》自觉地承担起了对历代人编选的宋诗总集的文献整理工作,并以此为切入点,对宋诗总集的文献来源给予了必要的辨伪与补正。如“宋诗总集版本目录一览”的制定,查阅了《直斋书录解题》《郡斋读书志》《宋史·艺文志》《清史稿艺文志及补编》《四库全书总目》《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稿本)》《千顷堂书目》《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等大量目录著作,并参考今人著述,使宋至清代编纂的宋诗总集数量由原来已知的200余种增加到300余种。“宋诗总集研究论文知见录”的编制既增加了最近几年新发表的论文,又增补了前此遗漏的部分,凡涉及宋诗总集86部、研究论文821篇。“历代宋诗总集序跋凡例萃编”涉及宋诗总集41部、序跋凡例60篇,很好地为本成果的论述提供了可靠保障。这些基础性工作对宋诗总集的研究来说,无疑是大有益处的。
在使用材料的过程中,作者还特别注重相近材料的对比,包括史料辨析,各种典籍中误收、重出现象的考辨稽证等。如说《诗家鼎脔》的文献价值时,涉及文献辑佚、文字校勘。作者将《全宋诗》与《诗家鼎脔》对检,发现《全宋诗》失收5人6首,其中新增3人,并据文献考据诗人生平大略,对《宋诗纪事》诗作误收、失考,作家小传失考、误考等情况进行指正,足见其考辨之精细。还有对一些无人问津的地方性、家族性的宋诗总集,类似丛刊的分集宋诗总集,如《两宋名贤小集》《南宋群贤小集》《汲古阁影钞南宋六十家小集》《宋元四十三家集》《宋人小集六十八种》《宋代五十六家诗集》等,作者均给予充分的关注与研究,于其中探微知著,根据总集的内容与特征,或考或评,或一般叙录,或重点剖析,多角度、广视域地探讨问题,始终坚持从第一手材料着手,论从史出,“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论述上强调义理与考据结合,文献考实与文学评议结合。一人一家之源流、撰人之事迹、著作之旨归、学术之得失、版本之优劣,一一具陈。当然,作者对材料的搜集并非尽善尽美。比如一些庋藏海外的宋诗总集,就没有得到很好的整理与研讨,颇有遗珠之憾。囿于篇幅,当代所编选的宋诗总集仅录经见者,并未全部收录。
总之,《历代宋诗总集研究》通过文献耙梳,清晰地展现了宋诗总集编纂在两宋、元明、清代、民国以及当代各个时段的种种特色与面貌,同时熔铸多角度、广视域的全境描述与经典宋诗总集的个案探微于一体,客观真实地反映了宋诗总集研究的学理深度与思想高度。当今学术界如能充分借鉴吸收其书的研究成果,并且沿着其书所拓宽的学术路径,进一步探索诗歌总集文献,定能真正于其中找到诗歌总集研究的民族化道路,建立诗歌总集研究的独特学术体系。我想这便是本书所呈现的独特学术史意义。